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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旧事
五月初八,宜出行。
沐兹一早便带着青黛出了府。她对外说是去城西的“妙音阁”买琴谱,实则要去找一个人——赵嬷嬷。
西城豆腐胡同在京城最偏僻的角落,住的都是些穷苦百姓。青石板路坑坑洼洼,两旁是低矮的土坯房,空气中弥漫着豆腥味和煤烟味。
青黛有些不安地环顾四周:“小姐,这地方……”
“无妨。”沐兹神色平静,她今天穿了身半旧的藕荷色布裙,头上只簪了支木簪,看起来就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你在胡同口守着,若有人来,就学两声猫叫。”
“是。”
沐兹按照地址,找到第三家。那是一间极小的院子,土墙已经斑驳,木门虚掩着。她轻轻推门进去,院子里堆满了杂物,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坐在屋檐下择菜。
“请问,是赵嬷嬷家吗?”沐兹轻声问。
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她。那目光在沐兹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猛地睁大,手里的菜掉了一地。
“你、你是……”她声音发颤。
“我是林婉清的女儿。”沐兹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嬷嬷,您还记得我吗?”
赵嬷嬷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伸出颤抖的手,想碰碰沐兹的脸,又不敢:“像……太像了……眉眼像夫人,鼻子嘴巴像小姐小时候……”
沐兹握住她的手:“嬷嬷,我有些事想问问您。”
赵嬷嬷抹了抹泪,连连点头:“进屋说,进屋说。”
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土炕,一张破桌子,两把椅子。赵嬷嬷让沐兹坐下,又忙着去倒水,可暖壶里是空的。
“不用忙。”沐兹拉住她,“嬷嬷,您坐。”
赵嬷嬷这才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沐兹,像在看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姐都这么大了……上次见您,您才这么高。”她用手比划了一个高度,“天天跟在夫人身后,像个小尾巴。”
沐兹心里一酸。
“嬷嬷,您离开尚书府后,过得还好吗?”
“好,好。”赵嬷嬷连连点头,“国公府老夫人心善,这些年一直让人照应着,还给找了这处院子。就是……就是有时候想起夫人,心里难受。”
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沐兹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这点银子您收着,买些吃的用的。”
赵嬷嬷连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老夫人已经给得够多了……”
“您就收下吧。”沐兹按住她的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赵嬷嬷这才收下,用衣角擦了擦眼睛:“小姐今天来,是想问夫人的事吧?”
沐兹点头:“我想知道,母亲去世前那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嬷嬷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还有孩子的嬉闹声,可这间小小的土屋里,却是一片死寂。
“小姐,”良久,赵嬷嬷才开口,声音沙哑,“有些事,老奴本来打算带进棺材里的。可今天见了您,老奴想,该说出来了。”
她站起身,走到炕边,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布包已经发黄,打开来,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纸,还有几片干枯的花瓣。
“这是夫人去世前,悄悄交给老奴的。”赵嬷嬷将布包递给沐兹,“夫人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您问起她的事,就把这个给您。”
沐兹接过布包,指尖微微颤抖。
她先看那几片花瓣——是芍药,已经干枯发黄,但还能看出原本的粉紫色。花瓣下面压着的纸,是母亲的字迹,写得很急,有些地方已经晕染:
“……吾儿兹儿,见字时,母或已不在人世。然母心坦然,此生无愧天地,唯愧对吾儿。汝父沐怀远,表面君子,实则豺狼。母当年下嫁,原以为得遇良人,岂知所托非人……”
“……柳氏橙玫,吾之闺中密友,竟与汝父早有私情,且生一女。母初闻此事,心如刀绞,然为汝之故,隐忍不发。岂料豺狼之心,贪得无厌……”
“……三月前,母无意间发现汝父书房暗格,内有密信数封。信中所言,关乎朝廷机密,牵涉甚广。母知此事重大,本欲告之外祖,然汝父察觉,将母囚于室中……”
“……近日所服汤药,味道有异。母略通药理,知其中掺有‘慢心散’。此药无色无味,久服则心悸气短,状似痨病而亡。汝父欲以此药取母性命,以绝后患……”
“……吾儿,母死不足惜,唯忧汝之安危。汝父心狠手辣,柳氏阴险狡诈,汝在府中,如羊入虎口。母已暗中联络外祖,望能护汝周全……”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行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就。
沐兹握着信纸,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慢心散。那是南疆传来的一种奇毒,无色无味,混在汤药里极难察觉。长期服用会导致心悸、气短、浑身乏力,最后心力衰竭而死——死状与痨病极其相似。
母亲不是病死的。
是被父亲下毒害死的。
因为他发现母亲知道了他的秘密——那些藏在书房暗格里的密信,那些“关乎朝廷机密,牵涉甚广”的秘密。
所以他杀人灭口。
沐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寒。
“嬷嬷,”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母亲把这些交给您时,还说了什么?”
赵嬷嬷抹着泪道:“夫人那晚把老奴叫到床边,说:‘赵嬷嬷,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我死之后,老爷和柳氏不会放过兹儿。这些东西你收好,将来若有机会,交给兹儿,或者交给国公府。’”
“她还说:‘我知道老爷在药里下了东西,但我不能说,说了兹儿就活不成了。我只能装作不知道,慢慢等死。’”
沐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母亲知道。她一直都知道。知道父亲在药里下毒,知道自己会死,可她什么都不能做,因为怕连累女儿。
所以她选择默默赴死,用最后一点时间,为女儿铺好后路。
“嬷嬷,”沐兹缓缓问,“您知道那些密信是什么内容吗?”
赵嬷嬷摇头:“夫人没说。但老奴记得,夫人发现那些信后,连着好几晚都睡不着。有一次老奴听见她自言自语,说什么‘通敌’、‘卖国’……老奴当时没敢多问。”
通敌。卖国。
沐兹的心沉到了谷底。
如果父亲真的做了这种事,那就不只是害死母亲这么简单了。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父亲一个礼部尚书,为什么要通敌卖国?他图什么?钱财?权势?还是……
“嬷嬷,您离开尚书府后,可还有人找过您?”沐兹又问。
“有。”赵嬷嬷想了想,“大概三年前,有个陌生人来过,说是夫人的远房亲戚,想来打听夫人的旧事。老奴觉得那人眼神不对,就没说实话。”
“那人长什么样?”
“四十来岁,瘦高个,左边眉毛上有道疤。”赵嬷嬷回忆道,“说话带着南边口音。”
沐兹记下了这个特征。
又问了几个问题后,她起身告辞。赵嬷嬷送她到门口,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小姐,您一定要保重。夫人在天之灵,会保佑您的。”
“我知道。”沐兹点头,“嬷嬷,您也保重。这些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老奴明白。”
走出豆腐胡同,沐兹的脸色一直很平静。可青黛跟在她身边多年,能看出她平静外表下的惊涛骇浪。
“小姐……”青黛小声唤道。
“去妙音阁。”沐兹淡淡道,“既然说了要买琴谱,总得买些回去。”
妙音阁在城西最繁华的街上,是京城最有名的乐器铺子。三层小楼,飞檐斗拱,门前挂着乌木牌匾,上书“妙音阁”三个金字。
沐兹进去时,店里没什么客人。掌柜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见她们进来,笑着迎上来:“姑娘想买什么?”
“看看琴谱。”沐兹走到书架前,随手翻看着。
掌柜的也不多话,退到一旁。
沐兹心不在焉地翻着琴谱,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母亲信中的话:“汝父沐怀远,表面君子,实则豺狼……欲以此药取母性命,以绝后患……”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扎在她心上。
“姑娘,”掌柜的忽然开口,“您手上那本《广陵散》,是前朝孤本,小店不卖的。”
沐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的是一本极旧的琴谱,纸张泛黄,边角已经磨损。
“抱歉。”她将琴谱放回原处。
“姑娘若对古谱感兴趣,小店二楼还有些藏品。”掌柜的道,“不过那些都是非卖品,只供赏鉴。”
沐兹本想说不用,可转念一想,既然来了,上去看看也无妨。
二楼比一楼安静许多,布置也更雅致。靠墙摆着几个博古架,上面陈列着各种古乐器:焦尾琴、雷氏琴、阮咸琵琶……都保养得极好,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沐兹走到一架古琴前,手指轻轻拂过琴弦。
“姑娘好眼力。”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是唐代雷威所制的‘九霄环佩’,传世仅三张,这一张品相最好。”
沐兹转过身。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腰系玉带,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几分书卷气。他站在楼梯口,逆着光,身形挺拔如修竹。
沐兹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公子也是来赏琴的?”
“算是。”男子走过来,在她身侧站定,“听掌柜的说,姑娘对古谱感兴趣?”
“随便看看。”
男子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那姑娘不妨看看这个。”
沐兹接过,翻开一看,竟是《流水》的古谱,而且是失传已久的前朝版本。她眼神微凝:“这是……”
“家传之物。”男子淡淡道,“我看姑娘指上有茧,是常年练琴留下的。能得此谱者,必是知音人。”
沐兹合上册子,递还给他:“无功不受禄。”
男子却不接:“姑娘先收着,三日后此时,若姑娘还觉得不能收,再来还我也不迟。”
他说完,微微颔首,转身下了楼。
沐兹站在原地,看着手中的册子,又看看男子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
这人是谁?为何要送她琴谱?
她走到窗边,往下看去,只见那男子出了妙音阁,上了一辆青绸马车。马车很普通,没有任何标识,很快就消失在街角。
“小姐,”青黛上楼来,“掌柜的说楼下新到了一批琴弦,您要不要看看?”
沐兹将册子收进袖中:“走吧。”
回到尚书府时,已是傍晚。
沐兹刚进静玉轩,云岫就迎上来,脸色不太好看:“小姐,老爷来了,在书房等您。”
沐兹脚步一顿。
父亲来了?
她定了定神,走进书房。沐怀远果然在里面,正背着手看墙上的字画。他今天穿了身靛蓝色常服,身形清瘦,面容儒雅,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
“父亲。”沐兹福身行礼。
沐怀远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兹儿回来了。听下人说你去买琴谱了?”
“是。”沐兹垂着眼,“女儿想练练新曲子。”
“好,好。”沐怀远在椅子上坐下,“女孩子家,多学些琴棋书画是好的。你母亲当年琴艺就极好,你该多像她。”
沐兹指尖微颤。
他提起母亲时,语气那样自然,那样怀念,好像真的情深义重一般。
可就是这个男人,亲手在母亲的药里下了慢心散,看着她一天天衰弱,最后死去。
“父亲今日来,是有事吩咐女儿?”沐兹强压下心中的恨意,声音平静。
沐怀远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过几日安阳王府要办赏花宴,给府里下了帖子。你柳姨娘要带你两个妹妹去,我想着,你如今也大了,该多出去走动走动,见见各府的人。”
赏花宴。
沐兹心中冷笑。柳氏带沐瑶去大相国寺碰壁,现在又想着去安阳王府攀附。父亲来劝她,无非是怕她不去,落了柳氏的面子。
“女儿这几日身子不太爽利,怕是……”
“兹儿,”沐怀远打断她,语气依然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是尚书府的嫡长女,这种场合该去还是要去的。你外祖母那边,想必也希望你多与京中贵女交往,维系国公府的人情往来。”
他搬出了镇国公府。
沐兹沉默片刻,才道:“女儿知道了。”
“那就好。”沐怀远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拍拍她的肩。
沐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沐怀远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了温和:“你这孩子,还是这么怕生。也罢,为父先回去了,你好好准备。”
他走了。
沐兹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冰冷如霜。
青黛和云岫进来,见她脸色不好,都不敢说话。
良久,沐兹才开口:“把母亲留下的那架琴拿出来,擦一擦。”
“小姐要去赏花宴?”
“去。”沐兹淡淡道,“为什么不去?”
她倒要看看,安阳王府的赏花宴上,会有什么好戏。
也顺便看看,那个在妙音阁遇到的男子,会不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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