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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影来
夜半时分,皓白一轮满月盈过檐瓦,昭阳殿内罗幕低垂,光影昏晦,惟外间一架烛火微晃。周秉文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有人在唱。
“边关月,照长安,满城飞絮终作雪,可怜春半掩牡丹。”
那声音若近若远,雾一样缠着他,在这万物缄声的夜里,悠扬唱出脆生生的鬼气。
弘昌帝沉沉睁开眼,恍惚想,是谁。
谁这么大胆子,在宫城内唱这种哀歌。
这是昭惠皇后离世时的童谣。
他强撑起身,猛然扯开床帐,对面却戛然敛声。
周秉文看着眼前的景象怔滞半晌,扬声要叫内侍,可一团气堵在喉咙,任唇口满开,却无半分声响。
恐惧四面八方灌入躯体,虚浮的颓软立时抽去筋骨,周秉文身子一晃,险些栽在榻上。枕面的织花磨过皮肤,他才惊觉身侧空无一人。
丽妃,昭阳殿的宫人,全都不见了。
殿内却又多出许多素白幔帐,飘摇悬在半空,仿佛弘昌五年满城缟素的哀戚。
“三郎。”
空渺的女声从层叠的素帐后飘来,缠绵悱恻,凄婉哀伤。
周秉文跌跌撞撞起身,乍然撞见幢幢白幔间若隐若现的影子,难以置信瞪大了眼。
“窈娘?”
一只手盈盈拨开帐幔,月光流进来,照见满室触目惊心的惨白。一个戴双凤翊龙冠的女人站在帏幔后,金绣龙纹霞帔早已黯淡,她还是周秉文的记忆里的样子,乱红穠华,艳绝满春盛景,未见丝毫衰朽。
弘昌帝一瞬跌在地上。
不可能……
她怎么会……
“三郎这是怎么了。”那女人轻飘飘蹙眉,字句哀切,“你我夫妻难得再见,三郎不该高兴吗?”
周秉文呆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
穿着昭惠皇后旧衣的萧时运也有些意外。
狗皇帝这个疯长的恐惧值是怎么回事?
折腾完小康子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见三位数的黑字。
她让丽妃下的药里是有致幻的成份,可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到底也是心境的投射,周秉文看见什么了,能吓成这样?
这是一个自诩深情,在皇后崩逝后下令未央宫封宫,数年未立继后的人见到早逝白月光该有的反应吗?
虽然不能指望狗皇帝喜极而泣,但至少,该有一点相思入梦的欣幸吧。
她和丽妃曾以为,周秉文对姑姑的追思哪怕戏做到九分,总该对相识于微时的亡妻还有一份真情。
还是高估了狗东西的良心。
“窈娘……你不要怪我……我……我当年也是迫不得已。”
什么?
萧时运原本还在感叹昭惠皇后痴心错付,突然听见这话,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周秉文自爆了什么东西?
她看着他眼底惊涛骇浪的悚惧,骤然反应过来。
这个畜丨生!
她一直以为姑姑是病逝,可看周秉文如今的反应,怕是另有隐情。
“身不由己?”
萧时运扯过搭在架子上的绦带,侧身一甩,死死勒住周秉文脖子。
“你在御座上享万人奉养,无边权势,竟然有脸在这说,身不由己?”
“你害了我一生还不够,现在又想对时运,甚至对萧家下手!”
剧痛绞住咽喉,本能的求生欲让周秉文挣扎抬手,艰难扯住缠在脖颈的绦带:“窈娘……你……”
颈上绞索逐渐收紧,濒死的恐惧慑住心脏,几乎挤干胸腔最后一丝氧气。
她真的很想勒死周秉文。
狗*的,为什么这畜生一个孩子也没养住,但凡有个尚在襁褓的皇嗣给她做傀儡稳住朝堂,周秉文立时就可以龙驭宾天了。
萧时运看他双眼翻白,不甘心松开手,咬牙盯着地上的人,眼底杀意凛然:“若你再敢对萧家人下手,我会亲手折断你的脖子。”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周秉文睁开眼,看到丽妃担忧坐在他身旁。窒息的刺痛犹在喉间,他猛然抓住眼前人的胳膊:“这是哪?”
丽妃愣了一霎,茫然道:“这是昭阳殿啊。”
她小心翼翼觑了眼周秉文的脸色,问:“皇上是魇住了?”
他没理会丽妃的话,视线警惕扫过殿内,却见彩屏画梁繁丽辉煌,一切陈设如旧,全然不似梦里森森然的鬼气。
只是梦吗……
“今日不知怎么了,臣妾和李公公怎么叫您都叫不醒。还见您掐自己的脖子,可把臣妾吓坏了。”丽妃轻轻覆住他的手,语气的忧虑里掺了些恰到好处的关切,“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也要保重龙体啊。”
她看了旁边的李用一眼,内侍监忙躬身道:“奴才已经差人去请太医了。”
他语气不自然顿了一下,又说:“有件事奴才不敢隐瞒。”
“孝陵卫来报,昨夜南陵外侧松林地坼生光,五更方止。守卫清早去查看,林子里竟有数道几丈深的坼坑。”
南陵……
周秉文猛然变了脸色。
那是昭惠皇后的陵寝。
“叫陶仲节来!”
“太医已经到了,皇上是否先让他们看看……”
“朕说了,叫陶仲节来!”
李用忙不迭退出去,行至院内,才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还好有南陵的事作掩护,丽妃也有心帮他遮掩。不然看皇帝方才的脸色,自己犯瞌睡忘记叫皇上的事,怕是少不了一顿板子。
哎。自己伺候皇帝这么多年,怎么还能犯这种疏漏。
一刻后,一个穿深蓝粗麻直裰的男人惴惴跪在周秉文面前,惶恐道:“古书云,地以六月劈,此岁定。南陵地坼生光,乃昭惠皇后感念边陲平定,神驰浮荡,阴魄不敛,才致此异象。”
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陶仲节想,自己算是栽在楚大人手里了。
李用来传他时,曾暗示皇帝梦中惊悸,让他谨慎回话。
可他一早得了楚庭的警告,无论如何,要把这件事说成时宁岁乐的吉兆。
彼时指挥使大人意有所指点了点缇骑司的符牌,阴恻恻与他笑。陶真人也不希望,皇上得知所谓培本固元术的真相吧?
陶仲节看着楚庭挑在眼前的丝布锦囊,双腿一软,险些跌在地上。
他靠着李美人有孕一事,才得了如今的富贵荣宠,若被弘昌帝知道真相,能有即刻绞杀的速死,都算是圣心仁慈皇恩浩荡。
可地裂生光又撞上皇帝梦魇,这实在……实在不像什么吉兆啊!
陶仲节强稳住心神,偷偷抬眼,见周秉文面色不虞,硬着头皮继续道:“昭惠皇后陵前松林生光一事,民间物议如沸,皇上何不顺势设水陆法事超度边关亡魂,以示恩典。百姓感念皇上仁心,自然不会再有浮言。”
他低眼思量片刻,又道:“若皇上忧心梦魇之事,可于南陵和未央宫建镇魂台,再由贫道设醮做法七七四十九日,请上位天翁封魇,如此,可保内宫平安。”
周秉文的视线垂下来,千钧万钧的威慑压在脊上,陶仲节煎熬良久,听见御座上的人说。
“照陶真人的话去做吧。”
内侍监领命退下,周秉文半合了双眼,冷声道:“若法事无用,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
陶仲节诺诺应声,出长安宫时,才惊觉汗水已浸透里衣。
另一边,萧时运换了身玉色提花圆领襕衫坐在茶肆,凤眸半敛,不动声色听着身边人的议论。
南陵松林生光一早便在京城传开了,为了配合陶仲节的话,她派人在坊间散出消息,有意将事情往祥瑞上引,说这是庆贺漠北大捷的吉兆。
如今也确实如她所料,茶肆众人谈及此事,话里难免带出些欣喜的豪兴,仿佛自己也是征战漠北血洒边疆的勇士,一并受用这吉星高照的喜事。
纵然有零星几句对阴畔不静恐生异祸的忧虑,也很快压在旁人的嬉笑里。
萧时运兴致缺缺听了一会儿,有人在她对面坐下:“皇上下旨,要在护国寺设祭超度边关阵亡将士。”
“辛苦楚大人了。”她懒散笑了笑,倾身凑近楚庭,“明日长安宫议事,陆相会趁机进言,为我讨个从三品云骑都尉的勋职。”
这个身份可比镇西侯长女方便多了。
眼下众人虽敬她的功绩,也称一声萧将军,可缙州指挥使的官衔到底难入京城大人物的眼,镇西侯长女的名头和女眷喝喝茶还行,和那些老狐狸坐在一起,难免被轻看。
比起靠他人荫蔽施舍,权力和地位这种东西,还是得自己抢啊。
地坼生光的议论愈演愈烈,周秉文就算再不情愿,也得认下这个赏赐。
其实这事前世也发生过,那时候流言怎么传的来着。
哦,好像是说姑姑被她魅惑君上气显灵了。
真可笑。
一个地质活动导致的自然现象,竟然能在两世得出截然不同的论断。
所以说,封建迷信要不得。
两人进了二楼的包厢,小二退下后,萧时运示意青枝去门边守着,对楚庭道:“我打算去见陶仲节。”
“不行。”楚庭干净利落截断她的话,“他虽然恐惧私丨通败露暂时听命于我,但此人常伴御侧,若逼迫过甚,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反咬一口。”
“而论权势尊荣,我们也开不出比皇帝更高的价码,他没有理由背叛周秉文。”楚庭敛眸盯着杯中水影,眼底狠戾一闪而过。“陆相进言后,他很可能意识到我与你之间的关联,倒不如尽快除去,以绝后患。”
“谁说我们开不出更诱人的条件了?”萧时运掩唇轻笑,“陶仲节侍奉周秉文,法号封得再长,这辈子也只是个战战兢兢的佞奴,还得时刻担心自己的骗术被揭穿。”
她笑盈盈贴近楚庭耳畔,气息轻缓:“我可是能让他当新帝的生父。”
“你是说……”
楚指挥使注视着萧时运眼底触目惊心的狂妄,终于意识到,周秉文前世严防死守的忧惶与忌惮,并非过为已甚。
“我需要一个孩子。”她若无其事摊手,“既然他和李美人有现成的缘分,我不介意成全他。”
周秉文不行,不是还有陶仲节吗。
等孩子落地后去父留子,接下来就可以走皇帝年幼权臣摄政加九锡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流程了。
百姓一向是很能忍的,眼下没到连年灾荒民不聊生的末路,民间对造丨反的接受度没那么高。若非前世那种绝境,她并不想走边关起兵这条路。
萧时运原本想取得丽妃信任之后,说服她配合弄个皇嗣出来。
毕竟扶幼主做摄政可比从边关一路打过来的难度可低多了。
而对丽妃来说,当不了皇后,能当个太后,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后者还不用担心被废。
但既然有一对现成的苦命鸳鸯,她也不介意用一下。
楚庭神色复杂看着自己的合作搭档,试探问:“你的意思,只要有个皇嗣就行?”
“名义上得是周秉文亲生的。”萧时运支着下巴斜乜他一眼,“最好是不过垂髫父母双亡的那种。”
年龄太大不好控制,后面杀起来也不方便。
楚庭:……
一个时辰后,萧时运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想。
楚大人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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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唐瞿昙悉达所撰《开元占经》,卷四.地占,地坼篇
*孩子不是楚庭的大家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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