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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崩塌
第六章无声的崩塌
与丈夫李哲的通话,像一出排演过无数次的短剧,在相似的冷漠、相似的误解中,落下了相似的帷幕。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林晚舟那张疲惫到几乎透明的脸。听筒里似乎还残留着李哲最后那句带着冷嘲的话,每个字都像细小的冰碴,扎进她耳膜深处:
“晚舟,你拯救不了所有学生,但我们的家快散了,你看见了吗?”
家?
那个在江市,她每月只能匆匆回去度个周末的、布满灰尘的两居室,还能称之为家吗?
林晚舟把手机放在办公桌上,屏幕朝下,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从两百公里外江市传来的那股冷意。她抬起头,透过玻璃窗,看见操场上几个初三的男生在打篮球。已经是十月下旬,下午五点的阳光斜斜地铺满整个操场,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年轻的身体跳跃、碰撞,充满原始的、不管不顾的生命力。
李哲无法理解这种生命力,就像他无法理解她的世界。
他是江市一家金融公司的项目经理,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有精确的衡量标准:数据、回报率、风险评估、高效决策。他能理解教师是份工作,但无法理解这份工作需要投入如此多无法量化、无法产生即时回报的情感。在他看来,她的付出与回报严重失衡,是一种“非理性投入”——这个术语是他半年前一次争吵时脱口而出的,从那以后就成了他评价她工作的常用词。
“双减之后,你们不是更轻松了吗?怎么反而更忙了?”这是他最常问的问题,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林晚舟曾经很认真地解释过:课后延时托管服务名义上是自愿,实际上每个学校都在暗地里较劲,报名率关系到学校的口碑和在教育局眼中的“积极性”;她解释过班主任工作的琐碎远不止于教学——一个学生连续三天上课走神,背后可能是父母正在闹离婚;一个女孩突然拒绝穿裙子,可能是遭遇了校园里不怀好意的目光;一次简单的座位调整,可能引发两个家庭之间持续数周的暗战。
“你可以选择不做班主任。”李哲说。
“学生的心理问题有心理老师,你为什么总要揽在自己身上?”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林晚舟,你能不能把两者分开?”
她无法分开。当她深夜批改作文,看到李晓在周记里写“昨晚爸妈又吵架了,我戴着耳机把音乐开到最大,可我还是听见妈妈在哭”;当她接到王浩然妈妈的电话,那位女士在电话那头哽咽着说“林老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沟通了,他把我微信都拉黑了”——
她如何能把这些仅仅视为“工作”?这些是她每日必须面对的真实,是鲜活生命在成长阵痛中发出的、或微弱或尖锐的回响。她无法转过身,假装听不见。
可这些,李哲不懂。在他构筑的理性世界里,她的坚持是“轴”,她的投入是“傻”,她为那点微不足道的责任感和所谓的教育理想所付出的代价,是在持续消耗他们共同生活的根基。
争吵,冷战,然后是更深的、粘稠的无力感,像梅雨季节里永远晾不干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
这种无力感,在周五下午的级组会议上达到了令人窒息的高潮。
会议在四楼的小会议室举行,长方形的桌子坐了二十几个老师,空气里飘着速溶咖啡和疲倦的气味。方帆站在投影幕布前,幕布上是各班级课后托管服务的报名统计表,用红黄绿三色标记,像一张张成绩单——不,这就是成绩单。
“有些班级的报名率,实在是难看!”方帆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下下敲进寂静的空气里,“尤其是初三(7)班,”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确地锁定坐在角落里的林晚舟,“林老师,你们班垫底了。”
会议室里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林晚舟感到脸颊发烫,她低下头,盯着笔记本上自己无意识画出的螺旋线。
“学校推行这项服务,一是为了解决部分实际经费困难,二是为了抓住初三这个关键时期,提升整体成绩。这是对学生负责!”方帆的手指敲在投影幕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各位班主任要多做做学生和家长的工作,要积极‘鼓动’,要讲清楚利害关系!”
“鼓动”。
这个词让林晚舟胃部一阵紧缩。她想起上周家长群里,有家长小心翼翼地提问:“林老师,这个托管真的是自愿吗?孩子每天六点半就起床,晚上做完作业都快十一点了,周末还有补习班,我们担心他身体吃不消。”
她是怎么回复的?她打了很多字,又删掉,最后只发了一句:“学校建议有需要的同学参加,最终还是以家庭实际情况和学生意愿为准。”
结果就是,她班级的报名率只有不到百分之四十,在全年级垫底。
会议结束后,老师们鱼贯而出,低低的交谈声在走廊里回荡。林晚舟收拾东西正要离开,方帆叫住了她。
“晚舟,等一下。”
等其他老师都走光了,方帆关上会议室的门,转过身来。午后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她脸上切割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
“晚舟啊,”方帆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她走到窗边,背对着光,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我知道你性格是这样,脸皮薄,心气高,不屑于做那些‘推销’的事。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
林晚舟静静站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笔记本的边缘。
“但是你要明白,现在的大环境就是这样。”方帆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学校的口碑、评级、招生,最终靠什么?靠成绩说话。你班级的成绩,上学期期末考是年级第六,中等偏下。现在托管报名率又这样,领导们会怎么想?”
她顿了顿,向前走了两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重:“他们会觉得你这个班主任工作不力,没有凝聚力,带动不了班级的学习氛围。晚舟,你是骨干教师,公开课拿过奖,论文也发表过,前途应该是光明的。不要因为这些‘小事’,毁了自己的发展。”
“这不是小事。”林晚舟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有些学生是真的累了,他们需要休息,需要一点自己能安排的时间。有些家庭也确实有困难,不是每个家长都能按时来接,也不是每个家庭都负担得起托管费。”
方帆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露出那种“你怎么还不明白”的无奈笑容。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她说,“但现实是,学校要生存,要发展。下次月考,你们班的成绩要是还没有起色,我也很难在王校长那里替你说话。你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像四块冰,一字一顿地砸进林晚舟心里。
她抱着笔记本走出会议室时,走廊已经空了。夕阳把整条走廊染成暗金色,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零零地贴在地面上。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看,是李哲发来的微信,只有短短一行字:“这周末又不回来”
连问号都懒得打。
下班回家的路上,林晚舟走得很慢。秋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卷起路边的梧桐落叶,在脚下打着旋儿。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天,她和李哲刚认识不久,两人沿着江边的步道散步。那时候她还在读研,对未来充满不确定,李哲指着江对岸的灯火说:“你看,每一盏灯后面,都是一个家。以后我们也会有其中一盏。”
那时候她觉得,有一个人愿意和你一起构想未来,是件很温暖的事。
可现在呢?他们确实有了一盏灯,但那盏灯大多数时候都黑着。她在海市,他在江市,两百公里的距离不长,但足够让两个本就走向不同方向的人,彻底看不见彼此的身影。
或许该好好谈一次了。不是隔着电话争吵,不是用微信发那些冰冷的文字。而是坐下来,像他们刚结婚时那样,心平气和地,说说她的困惑,她的压力,她那些快要将她压垮的无助感。
这个念头在胸腔里生长,带着一丝微弱的、类似希望的温度。
回到那个租住的一居室,林晚舟放下包,没有开灯。暮色从窗外弥漫进来,房间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蓝色的薄纱。她站在客厅中央,深吸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拨通了李哲的视频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长得让她开始数自己的心跳。一,二,三,四……就在她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屏幕突然亮了。
但出现的不是李哲的脸,而是一个陌生的天花板——精致的石膏吊顶,中央挂着一盏造型繁复的水晶灯。镜头晃动了几下,然后李哲的脸出现在画面里,背景似乎是酒店房间,他穿着休闲的POLO衫,头发有些乱。
“晚舟?”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还带着一丝……不耐烦?“我在外面谈事情,怎么了?”
“在外面?”林晚舟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异常,“在哪儿谈事情?”
“跟客户吃饭,刚结束,在酒店大堂吧坐一会儿。”李哲的视线游移了一下,没有直视镜头,“有事吗?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处理。”
“哪个酒店?”
“就……公司附近那个维斯塔。怎么了?”
“维斯塔国际酒店?”林晚舟一字一顿地重复。
李哲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皱起眉:“对。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这边真有事——”
“上周三,”林晚舟打断他,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你说你在公司通宵加班。也是在维斯塔国际酒店吗?”
屏幕那头突然沉默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透过镜头,林晚舟看见李哲身后的背景里,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床的一角,和床头柜上酒店标配的便签纸盒。
“你查我?”李哲的声音冷了下来,那种熟悉的、带着防御和指责的语气,“林晚舟,你现在不仅不管这个家,还学会查岗了?”
“我不是查你。”她说,声音轻得像耳语,“我只是登录了我们共用的旅行APP,想看看你最近出差多不多,想……想找个时间,我们也出去走走。然后我就看到了订单记录。上周三,维斯塔国际酒店,行政大床房,入住一天。订单人,李哲。”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李哲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慌乱,慢慢变成了一种混合着恼羞成怒和破罐破摔的冷漠。
“是,我是开了房。”他承认得异常干脆,“加班到太晚,不想开车回去,就在附近开了间房休息。这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人?”
“不然呢?”李哲几乎是立刻反问,但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个瞬间的迟疑,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刺穿了林晚舟心里最后一点侥幸。
她忽然不想再问了。那些更具体的细节——是和谁一起?是同事?客户?还是别的什么人?——在这一刻变得毫无意义。真正伤人的不是真相本身,而是他如此轻易、如此熟练地对她撒谎,是他把她的信任当成可以随意践踏的东西。
“李哲,”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我们……”
“我们怎么了?”李哲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种奇怪的、近乎挑衅的情绪,“林晚舟,你看看我们现在像什么?一个月见不到一次面,打电话就是吵架,你永远在忙你的学生,你的学校,你的那些‘责任’。我呢?我像个单身汉一样,每天回到家面对空荡荡的房子。我开间房休息一下,怎么了?至少那里是干净的、安静的,不用面对一屋子的冷清!”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在低吼。透过镜头,林晚舟看见他的眼睛红了,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所以,是我的错。”她轻轻说,“是我冷落了你,是我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所以你有理由去酒店‘休息’。是这样吗?”
“我没有说这是理由!”李哲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只是……我只是累了,晚舟。我累了等你,累了跟你解释我的工作有多忙,累了听你说你的学生又怎么了,你的领导又怎么了。我们的生活里,好像永远只有你的问题,你的压力,你的……你的世界。”
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彻底的疲惫:
“晚舟,我有时候觉得,我根本不认识你了。或者说,我认识的那个、会因为我送的一束花开心一整天的林晚舟,已经不见了。现在的你,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壳,还在勉强撑着。”
林晚舟握着手机的手,指节开始发白。她看着屏幕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看着他说出这些她其实早就知道、但一直不敢直面的话,忽然觉得胸腔里某个地方,传来一阵清晰的碎裂声。
像是冰面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裂开了第一道缝隙。
“李哲,”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果你觉得不认识我了,那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也不认识我自己了。”
说完这句话,她挂断了视频。
屏幕暗下去。房间里彻底陷入了黑暗。
林晚舟没有动。她就那样站着,站在客厅中央,站在这个她每月花两千块租金租来的、临时栖身的“家”里。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次亮起,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
平板电脑还放在餐桌上。她慢慢走过去,屏幕已经自动锁定了,漆黑一片,映出她模糊扭曲的影子。她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裂痕——从右上角一直延伸到左下角,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然后她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
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她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驱不散的冷。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办公室里的训斥,电话里的抱怨,家长信上冰冷的打印字体,学生们眼睛里或明或暗的焦虑,宋归路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还有刚才视频里李哲那张写满疲惫和疏离的脸——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失去了声音,失去了形状,只剩下纯粹的、压倒性的重量。
她想起心理咨询室里,宋归路问她:“林老师,你最近睡眠怎么样?”
她当时回答:“有时会睡不着。”
她没有说的是,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听着自己的心跳,数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她不敢睡,因为一闭上眼睛,就会听见那个声音——很闷,很重,像什么东西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
那是莫平平老师坠楼的声音。
虽然她当时不在现场,虽然她只是后来听别人转述,但那个声音在她的想象中被无数次重构、放大,最终变成了她梦魇里永恒的背景音。
而现在,她觉得自己也正在坠落。从某个她曾经以为坚固的地方,一直往下掉,底下是无边的黑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触底,也不知道触底之后,是粉身碎骨,还是别的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又震动起来。林晚舟没有看,她知道不会是李哲。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震动停了,几秒后再次响起。这次持续了很久。
她终于抬起头,摸索着找到手机。屏幕上是陌生的号码,海市本地的。她迟疑了一下,划开接听。
“喂?”
“林老师吗?我是苏念。”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还有些发抖,“对不起这么晚打扰您……我、我不知道该找谁……”
林晚舟一下子清醒过来:“苏老师?你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我在医院……急诊室。”苏念抽泣着,声音断断续续,“班上那个学生,王浩然……他、他晚上跟家里吵架,跑出去了……他妈妈给我打电话,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在江边……他想跳下去……”
林晚舟的心脏猛地一缩:“现在呢?人怎么样?”
“拉住了,警察也来了……但是、但是他在挣扎的时候,推了我一把,我摔倒了,手腕好像……好像骨折了……”苏念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林老师,我好怕……他妈妈说都怪我,说是我之前批评他,他才这样的……警察在做笔录,我、我一个人……”
“哪个医院?”林晚舟已经站起身,抓起外套和包。
“市一医院急诊科……”
“我马上到。你就在那里等着,别怕。”
挂断电话,林晚舟冲出门。电梯还在楼上,她等不及,转身冲向楼梯间。高跟鞋敲击台阶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急促、慌乱,像她此刻的心跳。
深秋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她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地址。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姑娘,这么晚去医院,没事吧?”
“没事,谢谢,麻烦快一点。”
车窗外,城市的夜景飞速后退。霓虹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斑。林晚舟紧紧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她想起苏念那张年轻的脸,想起她在办公室里委屈哭泣的样子,想起她桌上那张毕业合影里灿烂的笑容。
一个刚走上讲台三个月的年轻老师,手腕骨折了,因为试图拉住一个想要轻生的学生。而那个学生的家长,第一反应是责怪老师。
多么熟悉的故事。只是这一次,主角换成了苏念。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林晚舟付了钱,冲进急诊大厅。夜晚的急诊科永远人满为患,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各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她在一片混乱中寻找,终于在留观区最里面的角落里看到了苏念。
女孩孤零零地坐在塑料椅子上,左手腕已经打上了临时固定,用绷带吊在胸前。她的头发乱了,脸上还有泪痕,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旁边有几个警察正在和一个情绪激动的中年妇女说话——那应该是王浩然的母亲。
“苏老师。”林晚舟快步走过去。
苏念抬起头,看到她的瞬间,眼泪又涌了出来:“林老师……”
“没事了,我来了。”林晚舟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医生怎么说?”
“骨……骨折,要打石膏。”苏念抽噎着,“医生说还好不算太严重,但至少要固定一个月……”
“学生呢?”
“在那边。”苏念朝另一个方向指了指。林晚舟看过去,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两个警察站在他身边。王浩然的母亲还在对着警察激动地说着什么,时不时朝苏念这边指过来。
“她一直在说,是我之前批评她儿子,才导致他这样的。”苏念的声音很小,带着绝望,“可是林老师,我真的没有……我就是上周提问他,他答不出来,我让他课后多看看书……我没想到……”
“我知道。”林晚舟握住了她没受伤的右手,那只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这不是你的错。”
就在这时,王浩然的母亲突然朝她们这边冲过来。那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头发散乱,眼睛红肿,整个人处在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
“苏老师!你还敢说!”她指着苏念,声音尖利,“我儿子从来都很乖的,就是上了你的课之后才变成这样!你当着全班的面批评他,伤了他的自尊心!现在他要跳江,你满意了?!我告诉你,我要去教育局告你!我要让你当不成老师!”
苏念吓得往后缩,脸色惨白。林晚舟站起身,挡在她面前。
“王浩然妈妈,”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是苏老师的同事,也是学校的老师。现在孩子没事是最重要的,具体的情况我们之后可以慢慢沟通。苏老师为了拉住你儿子,自己手腕骨折了,她现在需要休息。”
“休息?她有什么资格休息?!”王浩然妈妈的情绪彻底失控了,“我儿子要是真跳下去了,她就是杀人凶手!你们学校都是什么老师?!我要找你们领导!找校长!”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护士试图过来劝阻,但那个母亲完全听不进去。林晚舟站在苏念前面,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愤怒和指责。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冷静、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这位家长,请您冷静一下。”
林晚舟转过头,愣住了。
宋归路穿着浅灰色的风衣,站在几步之外。她的头发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平静而专注。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看样子是来医院办事的。
“我是海大心理系的医生。”宋归路走上前,目光平和地看着王浩然母亲,“从您刚才的表述中,我理解您现在非常焦虑和愤怒。但急诊科需要安静的环境,其他病人需要休息。更重要的是,您的孩子现在更需要的是您的支持和安抚,而不是在这里追究责任。”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带着一种专业的、不容置疑的分量。王浩然母亲愣了一下,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可是……可是我儿子……”
“孩子现在在哪里?我可以过去看看他吗?”宋归路问,“我是心理医生,也许能帮上忙。”
王浩然母亲迟疑了一下,指了指留观区的方向。宋归路点点头:“好的。林老师,您先照顾苏老师,我过去看看。”
她说着,目光转向林晚舟,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那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询问,还有一丝林晚舟读不懂的东西。然后她转身,跟着警察和王浩然母亲朝留观区走去。
林晚舟站在原地,看着宋归路的背影。风衣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在这个混乱、嘈杂、充满痛苦和愤怒的急诊大厅里,她走得从容不迫,像一道划开迷雾的光。
“林老师……”苏念小声叫她。
林晚舟回过神,坐回她身边:“没事了,别怕。”
“刚才那位是……”
“一个朋友。”林晚舟说,然后自己也愣了一下。朋友?她和宋归路连熟人都算不上,只是医生和来访者的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宋归路出现的那一刻,她心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突然松了一点点。
只是那么一点点,但足够了。
半小时后,宋归路回来了。王浩然母亲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正坐在儿子身边小声说话。警察做完笔录也离开了。
“孩子暂时没事了。”宋归路对林晚舟说,“我和他简单聊了几句,也给了他母亲一些建议。这件事需要后续跟进,但今晚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谢谢你。”林晚舟说,声音有些干涩。
宋归路摇摇头,目光落在苏念打着绷带的手腕上:“苏老师需要打石膏,骨科医生已经开好单了。我陪你们过去吧。”
“不用麻烦你了,宋医生,已经很晚了……”
“不麻烦。”宋归路平静地说,“我今晚本来就在医院,有个学术会议。而且,”她顿了顿,看向林晚舟,“你看起来也需要有人陪着。”
林晚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去骨科的路上,苏念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宋归路走在林晚舟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医院走廊很长,灯光惨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气味。
“宋医生,”林晚舟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怎么会……刚好在这里?”
宋归路沉默了几秒,才说:“不是刚好。我看到了医院的紧急联络信息推送——我们学校和市一院有合作研究项目,涉及到青少年心理危机的部分。我看到患者名字是王浩然,学校是枫林中学,就想到了你。”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今晚确实有个会议。只是会议九点就结束了。”
所以她是特意留下来的。林晚舟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不安,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
“谢谢。”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更轻。
宋归路没有回应,只是抬手,轻轻推开了骨科诊室的门。
苏念打石膏的过程很快。年轻的骨科医生手法熟练,一边操作一边安慰:“小姑娘别怕,骨头长得很快的,一个月后就能拆了。就是这一个月注意别用这只手,洗澡要当心……”
苏念乖乖点头,眼泪已经干了,但眼睛还是红肿的。林晚舟站在一旁,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心里一阵刺痛。这个女孩才二十四岁,人生刚刚开始,就要经历这样的事。
处理好一切,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宋归路去停车场取了车,送她们回去。
车子里很安静,只有导航偶尔发出的提示音。苏念靠在后座,大概是太累了,已经睡着了。林晚舟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逝的夜景。
“林老师,”宋归路忽然开口,“你今晚的状态不太好。”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林晚舟苦笑了一下:“很明显吗?”
“很明显。”宋归路打了转向灯,车子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路,“你的手一直在发抖,从在医院见到你开始。”
林晚舟低头,看着自己交握在膝上的双手。确实,它们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无论她怎么用力握紧,都无法停止。
“我……”她开口,又停住。该说什么?说她丈夫可能出轨了?说她的婚姻快完了?说她在学校和家庭的双重夹击下,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这些话,她可以对一个心理医生说,但此刻的宋归路,在她心里已经不仅仅是医生了。她看到了她最狼狈、最脆弱的样子,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了。这种模糊的界限,让林晚舟感到一种危险的亲近感。
“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用说。”宋归路的声音很平静,“但我建议你,至少今晚不要一个人待着。”
车子在林晚舟学校的宿舍门口停下。宋归路转过头看着她:“苏老师那边,我会让我的研究生明天过去看看她,给她做一些心理支持。至于你……”
她停顿了一下,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不是心理咨询室的那种,而是简单的白色卡片,上面只有一个手写的电话号码。
“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宋归路说,“任何时候,如果你觉得需要找人说话,可以打这个电话。不需要预约,不需要付费,就只是……说话。”
林晚舟接过那张名片。纸张很厚,边缘整齐,上面用黑色钢笔写着一串数字,字迹清瘦有力。她捏着名片,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粗糙触感。
林晚舟站在宿舍楼下,看着宋归路的车尾灯消失在街角。夜风很冷,她裹紧了外套,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名片。
回到空荡荡的宿舍里,她没有开灯,直接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身体很累,但大脑异常清醒。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李哲发来的微信:“我们谈谈。”
她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按灭了屏幕。
床头柜上,那张白色的名片静静地躺在那里。在黑暗中,它泛着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光。
林晚舟伸出手,把它握在手心。纸张的触感很真实,带着一点点宋归路指尖的温度。
窗外的城市渐渐沉寂下来。远处传来隐约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夜色深处。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数那些她试图拯救、却一个都没能真正拯救的人:莫平平,李晓,苏念,王浩然……还有她自己。
数到第七个的时候,她睡着了。
梦里有光。很微弱,但确实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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