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犯上

　　迟判与离开后，办公室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带来的那股鲜活气息。

　　沈端慢条斯理地用完那份迟来的午餐，味道确实清爽合宜，一如那年轻人看似直白实则处处用心的作风。
　　他按下内线电话，让助理进来收拾。
　　助理拿着空餐盒，犹豫了一下，还是尽职地汇报：“沈总，刚才那位迟先生……前台登记的名字是迟判与。”
　　“嗯。”
　　沈端并不意外，这符合那小狐狸行事大胆的风格。

　　助理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补充道：“我核对了一下，他留下的联系方式，与……与迟氏樺越集团小少爷的公开联络方式一致。”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沈端正准备重新拿起钢笔的手停在半空，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助理，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迟氏集团？哪个迟氏？”
　　“就是……总部在静安，以地产和海外投资起家，近年来在科技领域也很活跃的那个迟家。”助理清晰地回答。

　　沈端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起来。
　　迟家。
　　他当然知道。
　　在上海滩的资本圈里，迟家是根基深厚、枝繁叶茂的老派家族代表之一。
　　虽然与他所在的投行领域侧重点不同，但圈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对迟家的掌舵人迟老爷子以及他那几位在商界颇有建树的子女都有所耳闻。

　　据说，迟老爷子最宠爱的，是老来得子的小儿子，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常年在美国留学，鲜少在国内社交圈露面，以至于沈端一时之间竟没有将那个漂亮跳脱、手段高超的年轻人与那个显赫的姓氏联系起来。

　　迟判与。
　　迟家的小少爷。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起来——他那看似无忧无虑背景下的底气和资源，他那混不吝却从不真正越界的行事风格，他那远超同龄人的品味和见识……
　　原来如此。
　　他早该想到的。

　　在第一次知道迟判与名字时就该知道。
　　沈端几乎能想象出，迟家为这个小儿子取名时，所寄予的某种期望——希望他拥有审时度势、明辨是非的判断力，同时也能拥有慷慨给予、掌控资源的魄力。
　　一个出身显赫、备受宠爱、聪明且大概率被寄予厚望的年轻继承人。

　　沈端靠回椅背，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俯瞰一场由自己掌控节奏的、有趣的狩猎游戏。却没想到，他眼中的“漂亮猎物”，本身就来自一个足以与他平视、甚至在某些层面更具优势的丛林。

　　这种感觉很微妙。
　　并非被冒犯，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警觉，以及被这层意外身份所增添的、更浓厚的兴趣。
　　他想起迟判与那些看似“费心”的举动——查他喜好，找定制店，送袖扣，送领带，种玫瑰……对于一位真正的世家小少爷而言，这些或许并非难以企及的“费心”，而是他习以为常的、追求感兴趣事物的方式。

　　那么，他沈端，在迟小少爷这里，又算是什么呢？
　　一个新鲜的、值得他花费如此心思的……挑战？
　　他开始意识到，这或许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基于皮相的追逐游戏。
　　对方拥有的家世、资源和潜在的智力水平，都意味着他可能带来的麻烦或价值，都远超寻常。

　　毕竟，养一株玫瑰尚且需要费心。
　　更何况是招惹一个名叫“迟判与”的、活色生香的麻烦精。
　　“知道了。”沈端对助理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你去忙吧。”
　　助理离开后，办公室里重归寂静。
　　沈端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眼睛头像。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个简单的【OK】手势上。

　　他翻看着之前的对话，那些看似天真又充满心机的撩拨，此刻品来，又多了另一层滋味。
　　他并非在意门第，到了他这个位置，早已无需依靠联姻或攀附来证明什么。
　　他只是不喜欢这种信息不对等的感觉，不喜欢自己可能处于被“评估”和“游戏”的位置。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
　　那株龙沙宝石因为刚刚被挪动过，叶片在阳光下微微摇曳。

　　迟判与。
　　你处心积虑地接近，带着迟家小少爷的身份，却在我面前扮演一个热情直白、需要被审视的追求者。
　　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端的眼神渐渐沉静下来，如同深不见底的古潭。
　　这场游戏，因为双方真实实力的揭晓，陡然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有意思了。
　　他拿起手机，主动给迟判与发了一条信息。

　　内容与玫瑰、与午餐都无关，更像是一次轻描淡写，却直指核心的敲打：
　　「迟小少爷的咖啡和园艺，果然都师出名门。」
　　信息发送成功。
　　沈端将手机屏幕按灭，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现在，压力给到了另一边。
　　他很好奇，这只披着纯情外衣的小狐狸，会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揭穿”。
　　信息发出去后，沈端并没有等待回复。
　　他将手机调至静音，反扣在桌面上，重新投入工作，仿佛刚才那条足以打破现有平衡的信息，只是日常工作中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
　　他需要处理一份关于东南亚市场投资的紧急评估报告，数字和逻辑构筑的世界能让他迅速恢复绝对的冷静和掌控感。

　　然而，今天那些熟悉的图表和数据，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属于迟判与的影子。
　　他在评估风险，计算回报。
　　而那个年轻人，似乎也正在对他做着同样的事。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当窗外的天色开始染上黄昏的暖色调时，安静了许久的手机屏幕终于再次亮起。
　　没有持续的震动，只是屏幕固执地亮着，显示着一条新信息。
　　沈端处理完报告的最后一个部分，才不疾不徐地拿起手机。
　　迟判与的回复，没有预想中的惊慌失措、百般辩解，也没有顺势亮出身份借此拉近关系。
　　只有一句：
　　「所以，哥哥是觉得我的‘师出名门’，配不上你的‘白手起家’吗？」

　　沈端看着这行字，眉梢微挑。
　　漂亮的反击。
　　他没有在身份本身上纠缠，而是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配不配”这个更本质、也更关乎两人之间气场较量的问题。
　　他承认了身份，却轻描淡写地将它归结为“师出名门”与“白手起家”的差异，仿佛那只是两种不同的背景音，无碍于主旋律的奏响。
　　并且，他依旧固执地叫着“哥哥”，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亲昵，试图将两人拉回之前那种暧昧的、私人化的语境中，抵抗着因身份揭露而可能带来的距离感。

　　沈端几乎要为他鼓掌。
　　这小狐狸，不仅漂亮，而且反应极快，心理素质过硬。
　　他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回复：
　　「背景无关配否，动机值得商榷。」
　　他将球又踢了回去，直接质疑迟判与接近他的“动机”。
　　对于一个游戏人间的迟家小少爷而言，如此大费周章地追求一个年长且同样忙碌的投行高管，其背后的驱动力，确实值得深究。

　　这一次，迟判与的回复来得快了许多。
　　「动机很简单。」
　　「我看上的，从来只是沈端这个人。」
　　「与他是谁家的谁，无关。」
　　语气干脆，直白，甚至带着点斩钉截铁的意味。
　　沈端看着这句话，眸光微动。
　　这话听起来像是最动听的情话，却也可能是最高明的谎言。
　　以迟判与的聪明，他当然知道怎么说最能打动人心。

　　他还没有回复，下一条信息又紧跟而来，带着点委屈巴巴的控诉：
　　「还是说，哥哥因为我的家世，就要给我贴标签，判我出局了？」
　　后面跟了一个小狐狸耷拉着耳朵、眼泪汪汪的表情包。

　　沈端失笑。
　　这家伙，真是深谙软硬兼施之道，前一刻还锋芒毕露地捍卫自己的“真心”，下一刻就能无缝切换到撒娇卖萌的模式。
　　他没有被他的话语或表情包迷惑，而是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迟判与在紧张。
　　他害怕因为身份的显露而导致之前所有的铺垫前功尽弃。
　　这种紧张，本身就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问题——他并非全然无所谓，他是在意的。
　　沈端没有立刻安抚他，也没有继续咄咄逼人地追问。
　　他只是将话题重新拉回了那个最安全，也最能体现“正在进行时”的联结上。
　　他拍了一张窗边龙沙宝石在新位置的照片，发了过去。
　　配文：
　　「它看起来适应得不错。」
　　没有回应关于动机的质疑，没有评价他的家世，只是回到了他们共同的“玫瑰”上。

　　这是一种无声的告知：游戏尚未结束，你依然在局中。
　　但我已看清你的底牌，接下来的对弈，需要更高级的玩法。

　　屏幕那头，迟判与看着那张玫瑰照片和那句看似平常的话，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轻轻吁出了一口气。

　　他知道，最危险的一关暂时过去了。
　　沈端没有将他推开，但接下来的路，需要他更加谨慎，也更加真诚。
　　他回复了一个小狐狸开心点头的表情包。
　　「那就好，我会继续好好‘照顾’它的 ^??^」

　　一场无声的亮刃与试探，暂时告一段落。

　　双方都更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的轮廓与底线。
　　而博弈，也因此进入了更深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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