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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探
王昭蘅跪在第五只樟木箱前,鼻尖几乎贴上箱底布。
嫁妆箱子被她翻得哗啦作响,绸缎料子滑得抓不住手。阿娘这是把家底都搬空了吗?说好的陪嫁医书,究竟塞进了哪个夹层?
“哎哟!”
腰间的蘅芜香囊突然被箱盖夹住,穗子差点扯断。她捏着那枚再度褪色的香囊发怔——十年前洛水边,巫医枯树皮似的手捏着它说:“此中蘅芜籽,能吊住三魂七魄。”
自那以后,这枚香囊便再未离过她身。
只是蘅芜此花世间罕有,种子虽不易腐朽,却极难培育成株。她依稀记得早年翻阅古籍时,曾见过关于它的记载,此刻竟一时想不真切了。
天空一道闪电撕裂黑暗,将她惊醒。洛京雨水虽少,但春日万物生长,总免不了几场惊雷。她裹紧冰蚕绡面纱,匆忙抱起医书冲出房门,想在暴雨前赶到药庐。
“砰——”
房门被撞开的瞬间,她看见方无咎正攥着药杵猛砸青砖。老医官眼球暴突如染血的铜铃,脖颈青筋扭曲——正是江枫提过的“刀眼症”!
“方老伯?”她闪身躲过飞来的陶罐,碎瓷擦颊而过,“表兄说过要避雷……”
话未说完,枯瘦的手已扼住她咽喉。腐臭的酒气扑面而来——是五石散混着断肠草的味道。
眼前发黑间,她抓起香灰猛撒向那双红眼。方无咎吃痛低吼,力道稍松。混乱中蘅芜香囊蹭过他面颊——他竟剧烈咳嗽起来,呕出一口黑血。
王昭蘅心念电转,将香囊塞入他齿间。
惊雷炸响。
方无咎如遭重击,咬着香囊冲入雨中。
“小心毒障——”她拖着湿重裙琚追赶,却眼睁睁看着他跪倒痉挛,吐出大滩黑水。污水中浮着半块腰牌——“昭武校尉方十七”。
她心头一震,不及细想,奋力拽着他衣襟往廊下拖。绸缎裙摆吸饱雨水,死沉缠腿。
方无咎翻过身,凄厉地笑着。雨幕里那张脸白得瘆人,剑眉入鬓的轮廓,竟与营中壮年将士无异。唇间蘅芜籽散落,喘息破碎。
雷光再闪,骤然劈亮他痉挛的手,王昭蘅这才看清他臂腕上的旧疤——军医营自戕的痕迹。
雨过天晴时,却没有明媚照进暮园药庐。
方无咎瘫软在榻,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老方,你倒是拿个主意!”牛大勇焦躁地一拳砸在掌心,“阵前等着救命!实在不行,我带头服五石散,扛香炉冲阵——能杀几个是几个,炸开毒障让弟兄们打个急攻!好歹拿下那些余孽。”
“无用的......”方无咎气若游丝,“五石散......不一样。
王昭蘅眸光骤寒,立即明白他意指五石散对刀眼症与情毒功效不同,斩钉截铁:“我绝不同意用五石散破阵。
众人静默,齐齐望向这位突然展现锋芒的将军夫人。
“昨夜试过,檀香灰可克制毒障。”她与方无咎交换了一个眼神,话锋一转,“若辅以蘅芜,或许正是解药。”
“香灰?岂非儿戏?”牛大勇铁胄擦过额汗,“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五石散价值不菲,尚且有个出处。”方无咎勉力撑身,“可那蘅芜,据我所知,早已绝迹。你那香囊里的籽若是能培育,何至常年佩戴旧籽?”他已是无计可施,想到那蘅芜籽的滋味,实在是一言难尽。
“三清秒音,檀香凝神,古来有之。”王昭蘅握紧了手,指尖在掌心陷了又陷,那沾墨的指尖已然消退,她只当毒性已解,却未察觉月华正盛时指尖会泛起微弱月荧。
“《本草经》载:白檀香主心腹痛,熏之可安神魄。”她指尖无意识轻划掌心,“更听闻上清宫中藏有一种古沉香,实为百年前雷击崖柏沉于寒潭,吸足了铁矿水精而成。剖开可见年轮间嵌着朱砂结晶,遇热释放'柏脂'——正是《肘后备急方》所载克情毒之物。”
这是她此刻能联想到的全部线索。五情毒障本就蹊跷,这解毒之法听起来更是玄乎其玄。
“传闻?”方无咎虽心存疑虑,两眼却分明炯炯有神起来。他一心扑在五石散上,确实忽略了其他药方,“只是那寒潭所在必定机关重重,如何取得?”
牛大勇激动地跨步出列,挺立在众人面前。只要一声令下,便是刀山火海,他也毫无畏惧。
“不急,我们另有一劳永逸的法子。”见方无咎流露出认可之色,王昭蘅心中多了几分底气,“百余年间,每到九转青冥醮,上清宫便会邀请世族达官前往祭祀,打出的名号便是'阴山髓'。”
她不疾不徐:“道长以青铜罗盘测地磁,寻阴山龙脉余息。八十一斤阴山髓沉香置于玄铁八卦炉,达官净手三遍后,执特制银香箸夹取香块,每块沉香刻有《黄庭经》片段,投入炉中时,经文字迹随烟显现,谓之青音显圣。”
“这不是老道装神弄鬼,糊弄有钱人的把戏么?”牛大勇抓了抓脑袋,不愿相信,这祭祀他也略知一二,“烧个香,费万金。达官显贵还巴巴地去,生怕丢了自己名声。”
“想来这阴山髓必与那古沉香脱不了干系。上清宫日夜焚烧的名贵香料,都是真金白银供奉出来的。即便没有阴山髓,也定有其他珍稀香料。”王昭蘅目光悠远,仿佛已经看见了那玄铁八卦炉中沉甸甸的经年香灰,“究竟是不是糊弄人......”
她唇角微扬:“我们一探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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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宫规,日落不待客,更无留宿先例。
事不宜迟,三百玄甲卫即刻护送王昭蘅直奔上清宫。月华盈盛之时,宫门紧闭,任憑如何叩响,只出来两个道童厉声驱赶。直至见到森然列阵的玄甲卫,才慌忙禀报清元真人。
卫璎一见主持便跪地哭求:“道长慈悲!夫人昏迷五日方醒,此刻气息奄奄,求三清祖师显灵相救!”
清元真人素来被世族达官高高捧起,莫说一个平虏将军,便是再显赫的寒门新贵,也难入他眼。他只抚须而立,神色淡漠:“命由天定。夫人心肺俱损,承不住将军府的威仪,今日卦象已明,救治不得。”
王昭蘅心中冷笑——存
“此乃御赐珍宝三箱,皆出自夫人嫁妆。”卫璎叩首不止,泪落如雨,“太原王氏嫡女若有不测,莫说将军府,便是宫里也要过问。还请道长施以援手。”
若非需装病,王昭蘅几乎要为她拊掌称赞。瞧她焦容凄切,言辞哀恳,难怪方无咎力荐她随行,果真不负众望。
“这——”清元真人指节微动,暗自掐算,仍欲推拒,“今日天时不利,确实不宜施法。”
“道长,”王昭蘅于此时虚弱抬首,月光流转,不经意间映亮她微仰的纤颈。她气息微促,语带恳切:“妾自知福薄,不敢强求续命。唯愿借清音焚香,稍安神魂。若天命难违……也绝不敢玷污宫中清誉。”
清元真人拂尘一摆,正欲回绝,目光却在她颈间倏然定格——月华如水,竟在她肌肤上泛起极淡月荧,光晕流转,似有还无。
他指间拂尘几不可察地一滞,沉吟片刻,竟侧身挥手:“夫人,请进。”
声调依旧平淡,却足以让众人愕然。
“上清宫的香火,最是安神定魄。”
王昭蘅捂着心口的指尖轻轻一颤。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绝非寻常。但箭已离弦,唯有步步为营,见机而行了。
月光穿过菱花窗棂,将殿中央一人高的青铜香炉影子拉得老长,沉沉压在盘龙殿柱上。
炉身密布道经篆文,顶盖铸成重檐殿宇,北斗七星凹槽里的龙涎香燃得正旺。赤红火舌吞吐间,烟柱如活龙扭动升腾,直扑梁间星宿铜牌。飞溅火星与铜牌反光交织,恍若银河倾泻。
檐下十二金铃随风清响,此刻听来却似催命的战鼓,将人的心撞得如奔马般急促。
三百玄甲卫被拦在三清殿外。
王昭蘅"体虚"难支,由卫璎搀扶着挪进殿内。她虚软地靠在卫璎挺直的脊背上,闭目凝思——头一回得见这镇宫之宝,着实无从下手。左右两侧各有道长垂目打坐,如同两尊守炉的神将。
她不着痕迹地挺直腰背,给卫璎递去信号,随即颤声轻叹:"三清祖师在上……妾身这心悸,竟真的平复了许多。"
“多谢三清祖师保佑,夫人安好,将军便无忧了。”卫璎转身跪拜,借着并排的姿势急递眼色——此刻守卫森严,该如何行动?
“夫人福泽深厚。”守炉老道眼皮未抬,拂尘轻挥,“业定,夫人,请回!”
王昭蘅却柔声相求:"若能求得三炷清香,定能祛尽百难。不知要供奉多少香火,才得亲自上香?"
“自是万……”一个小道童脱口而出,立即被身旁师兄厉声打断:"主持有令,今夜不得开坛!"
"夜过子时,道长何不再算一算?"卫璎急切起身欲要求情,却因久坐腿麻,一个踉跄直往那道长脚边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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