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蓬莱

　　当走近村子，竹沥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青石板路蜿蜒向前，路旁是低矮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屋舍，墙角生着厚厚的青苔。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夹杂着孩童隐约的嬉闹。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凡，那么宁静。
　　可竹沥却觉得眼熟。
　　不是那种曾经来过的熟悉，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模糊印记。
　　眼前的石桥，桥下潺潺的溪流，甚至溪边那棵歪脖子柳树……在哪里见过？在梦里？
　　竹沥努力地回想，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可脑海里却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雾，像笼罩在蓬莱上的那层雾气一样，怎么也看不清。
　　越是用力，那些模糊的影子越往后退，最终什么都抓不到，只剩下一片空白与说不清的怅然。

　　他下意识地看向辛夷。
　　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他白色的衣袍上留下晃动的光斑。
　　风吹过时树叶沙沙作响，连带着木牌轻轻摇曳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辛夷站在老槐树下，看了很久。
　　竹沥方才那点因为熟悉感而产生的烦躁被暂时压了下去。
　　“天君，”竹沥声音清亮，问道：“你带我来这儿，这不会是你混沌初开，刚刚诞生灵智那会儿，待过的地方吧？”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眼睛都亮了几分，手指着那棵老槐树，语气带着几分得意，说道：“你的原身，该不会就是这棵老槐树吧？”
　　毕竟辛夷天君由上古仙木修炼得道的传闻流传甚广，而此地槐树又如此特殊，也难怪他会作此联想。
　　辛夷闻言，终于收回视线，微微偏头，看向身旁正睁着一双桃花眼，满是好奇的小凤凰。琉璃般的眸子里笼罩着的薄雾似乎散去了些。
　　“不是。”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斩钉截铁，彻底否定了竹沥的猜想。
　　“哦——”竹沥拖长了调子，脸上那点“我猜对了”的小得意瞬间垮了下去。
　　他还想再问，辛夷却已转回了头，目光重新落向村落深处不再多言。

　　辛夷不再停于村口，迈开步子，缓缓向村子里走去。
　　竹沥愣了一下，连忙跟上，与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那双好奇的眼睛不住地四下张望。
　　村落确实不大，偶尔有村民扛着农具经过，见到他们这两个衣着气度与山村格格不入的外来者也并无防备。甚至有位提着菜篮的老妪还对他们和善地笑了笑。
　　竹沥快走两步，与辛夷并肩，忍不住压低声音又问：“天君，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啊？这村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辛夷步履未停，目光掠过路旁石缝里的野花和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火红的辣椒，像在检视着某种被精心保存的印记。
　　辛夷没有立刻回答。
　　竹沥却不依不饶，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天君你看那口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那边晒的草药，品相好像还不错？”
　　“天君，你认识这里的什么人吗？还是这里藏着什么天材地宝？”
　　辛夷被他连珠炮似的问题扰得终于停下脚步，侧头看向身边这个无限精力的凤凰。
　　看着他那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辛夷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言辞，最终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此处是许久以前，……渡劫时，曾驻足过的地方。”
　　渡劫——
　　这样有人烟气的地方，会成为天君渡劫之所？
　　竹沥心中升起新的疑惑，却也敏锐地觉察到辛夷不欲多谈，收了声。

　　两人在这个村子里慢慢逛着，辛夷的脚步在一条清澈的溪流边缓了下来，潺潺的水声敲击着鹅卵石。
　　辛夷静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比平时更轻缓几分，试探着问：“你……不觉得此处眼熟？”
　　竹沥正低头踢着一颗光滑的鹅卵石，闻言抬头，与辛夷的目光撞上。他眨眨眼，老实道：“有点。”
　　竹沥挠了挠头，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努力在空白的记忆里回想，斟酌了一会儿才答道：“模模糊糊的，好像在哪儿见过。但具体的我真想不起来了，尤其是咱俩刚进村的时候，我看到溪边那棵歪脖子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可他脑海里依旧空空荡荡，抓不住任何清晰的影像。
　　竹沥干脆耸耸肩，半开玩笑道：“兴许是我以前溜下凡的时候路过这里吧？你也知道，我爱乱跑，哪能记得清楚。”
　　竹沥话说得轻松自然，但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竹沥敏锐地捕捉到辛夷似乎几不可查地凝滞了一瞬。
　　天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琉璃眸子里，隐约的期待如同风中的残烛一样悄然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黯淡。这点异样又迅速被天君敛去，快得仿佛是竹沥的错觉。
　　辛夷缓缓转回了头，重新将目光投向溪流，水中倒映着他清绝的身影。
　　“嗯。”辛夷淡淡应了一声。
　　辛夷负在身后的手，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竹沥看着他的身影，心里那点因为想不起来而生的烦躁，莫名地被一股更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取代。
　　可那到底是什么呢？他盯着辛夷沉默的侧影，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力的茫然。

　　人间的热闹喧嚣，都仿佛成了一场短暂而鲜明的梦。
　　穿过云雾织就的界限，重返蓬莱时，那股熟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辛夷踏上青玉阶，甚至没有多余瞥一眼便径直朝着望春殿书房的方向走去。背影与前往凡间前并无二致，很快便消失在层叠的殿宇回廊深处。
　　竹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头那点从凡间带回来的，尚未理清的纷乱思绪，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撑点，就这么空荡荡地悬着在。
　　竹沥撇了撇嘴，踢了踢脚边一颗无辜的小石子。
　　“殿、殿下，”常山依旧像个小尾巴似的，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说话还是那样结结巴巴，“您、您回来了……要、要回栖梧阁歇息吗？还、还是……”
　　竹沥回头，看着常山那紧张又认真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安心。
　　至少常山还是一如既往的没什么变化。
　　“回去吧。”他伸了个懒腰，故意将动作做得很大，像将那点莫名的滞闷甩开，“还是蓬莱清静，凡间待久了也吵得我耳朵疼。”
　　接下来的几日，竹沥倒也安分了些，许是凡间一趟耗费了不少精力，他大多时候只是在自己的栖梧阁里待着，或是去岛上风景好的地方溜达，没再闹出什么大的动静。
　　偶尔会不自觉地望向望春殿的方向，脑子里闪过辛夷在凡间时那些不同寻常的神态，尤其是村落里那句关于“渡劫”的模糊回答，以及问他是否眼熟时，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
　　他想不明白，只得将一切归咎为老木头的心思太难猜。

　　这般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蓬莱上空传来一阵清越的鹤唳。
　　只见逐木仙君驾着他那标志性的仙鹤，大摇大摆地掠过护岛仙障，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了望春殿外。
　　毫不见外。
　　逐木驾鹤而来的声音打破了蓬莱原有的宁静，也传到了正趴在栖梧阁窗边、无聊得逗弄灵雀的竹沥耳中。
　　竹沥顿时来了精神，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整了整衣袍，决定去会一会这位看起来辛夷天君的这位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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