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那个女孩

作者:丁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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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 章


      “梦里,我藏着爸爸的行李,醒来,枕头湿了一片。眼泪,没有留在梦里。”
      1998年夏天,家从老屋搬到东边的集体农庄,那里盖的都是楼房。
      我和弟弟都很向往住楼房是日子。我们见过大伯二伯家的楼房;有两层,楼上有阳台,有好几个房间,他们家的铝合窗户也比瓦房的铁窗气派多了。
      在我们搬家前不久,家里发生了一件让我终生难忘的事情。
      爸爸打了妈妈。
      那是我印象里,父母之间第一次发生矛盾,也是我第一次见爸爸发那么大的脾气。
      我没看到爸爸动手,也没有见到他们吵架。只记得我妈躺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爸爸不见了踪影,我还以为爸爸不要我们,所以妈妈才那么伤心。
      看到妈妈躺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我于心不忍去安慰她,但是毫无用处。我拉也拉不动,只能蹲在旁边陪伴。
      我妈躺在地上,头发乱得像稻草一样,她的衣服和头发都沾着地上的泥,每一声哭嚎都带着身体的颤抖和气竭的抽搐,几乎随时都要哭晕过去;每次我妈哭声停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姑姑便会掐她人中,用勺子喂几滴红糖水;我妈醒了就会继续哭,哭累了又晕过去;大姑吃力地托着我妈上半身,抹着眼泪,用毛巾擦拭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叹着气。
      我好奇地问奶奶,奶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问来劝架的大姑,大姑叹口气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问。”
      长大后,我才知道了原因:我妈出轨了。
      我妈跟大队里的一个叔叔好上了,那个叔叔也姓苏,按照辈分排我应该叫他哥哥。他的老婆因病去世多年。
      他破坏了爸妈的感情,但那时,我对此一无所知;傻傻地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那个叔叔跟妈妈之间有些亲近,甚至平时见到他,我都会主动打招呼,甜甜地叫一声大哥。
      从那以后,爷爷奶奶和妈妈就不再像以前那么融洽了。
      以前,爷爷奶奶会主动给我分好吃的,后来,便没有以前那么主动了。以前他们给表妹煮鸡蛋,也会给我和弟弟吃,后来奶奶不再给我和弟弟煮。贪吃的我,只能跑到奶奶跟前要鸡蛋吃。
      爷爷很节省。他每次榨完粮油,用漏斗灌油的时候都会用嘴舔掉瓶口漏出来的油。我常常好奇:油也可以喝吗?为什么我炒菜,油没热,炒出来的菜那么难吃呢?我经常蹲在地上晃着小脑袋看着爷爷“吃油”。这样的情景让我想起《黑猫警长》里面偷油的一只耳老鼠。
      爷爷爱吃肉,也爱吃豆饼。
      农村吃的油都是自己家的粮食榨出来的,我们吃菜籽油、花生油、豆油,我们也吃榨油的花生饼,糯香酥脆,咬一口满嘴的香味。因为爷爷爱吃,我们也会偶尔品尝。后来,榨油的饼子用来养殖家禽,我们也不再当作零食解嘴馋。
      父母吵架后,没多久我们便搬家了。
      那时候农村盖房子都是找亲朋好友帮忙,村里的邻居也会搭把手,除了瓦工给工钱其他管饭就行。
      我们家盖楼房的时候,每天都很热闹,每天都有丰富的饭菜,香甜可口的汽水;夏日炎炎,中午大人们汗流浃背坐在堂屋,喝着啤酒吃着饭;我们小孩端着饭碗围着锅台,喝着汽水,别提有多快乐。
      改革开放以后,村里有了录像厅,一场电影五毛钱。
      为此,我常常绞尽脑汁,想要偷溜进去蹭电影。
      还好爸爸盖房子的时候在家,对我比较大方,允许我吃完午饭去看电影,还不忘给我几毛钱买冰棒吃。
      为了多看几场电影,我总是偷偷收藏家里的啤酒瓶和纸箱,拿到街上去卖,并常常为此感到沾沾自喜,甚至有过靠收破烂发家致富的想法。
      对于新家,我们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新奇又期待,仿佛跨越了一个世纪。就像小时候我们用煤油灯,然后突然有了电灯一样惊喜。
      小时候谁家盖房子上梁,我必定去捧场,大人小孩都积极参与,乐此不疲。
      那些散在地上的馒头、鸡蛋、糖果、花生,我们捡起来手掸一下就吃。我最爱金丝猴奶糖,就着小馒头吃,咬一口跟奶糖味混在一起,美滋滋。
      时间过得真快。
      两年前,我们还过着普普通通穿着补丁的衣服,吃着没有油水的菜,现在,居然要住上楼房了,这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情啊!
      我的爸爸真厉害,他像一个魔术师,一下子就把楼房给变了出来。
      家里上梁的那天,我们家宴请工匠和亲友,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录音机里放着《好汉歌》,声音嘹亮,喜气洋洋。
      我妈的娘家人,六个亲舅舅加一个表舅,七个人合资送了一辆自行车和一块刻有七个舅舅大名的大匾。(一面很大的镜子上面印有迎客松之类的画)家里还添了缝纫机、录音机、洗衣机、皮质沙发、新的木质家具。我最喜欢录音机。
      我喜欢打开录音机,声音开大,放各种流行歌曲,跟着哼唱,乐在其中。
      新家楼房的外墙砌满了白色条形瓷砖,在一排水泥楼房中脱颖而出。那时,我们村里条件好的,也不过是在阳台的外墙砌了一周瓷砖装饰,所以我们家的楼房看起来气派多很多。
      新房子有上下各三个房间,爸爸还特地给我和弟弟留了个小房间。小房间只有一张小铁床和一张老屋带来的梳妆台,但是,爸爸答应过我,等他有空会把我们房间也装修一番。我每天都期待着小房间被装饰成一个只属于我的温馨小窝。
      家里的床和柜子都是爸爸亲手打造,他用城里的装修风格布置我们的新家,我们开始了全新的生活。爸爸还买了城里人才有的沙发,放在他们的卧室内,后来没多久,爸爸又置办了一套我和弟弟日思夜想都想要的大彩电;带着音响和功放,还有DVD的那种,把我和弟弟激动坏了。
      搬家后,感觉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的条件也有所改善,以前在老屋能吃到鸡蛋,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美食,搬家后家里经常有肉吃,炒菜也常用荤油,一切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日子充满希望。
      虽然改革开放让中国焕然一新,但是交通不便的苏北农村,我们二十一世纪才通上12小时的自来水,座机电话和彩电也是2000年以后才开始普及,在农村我们无论是发展还是认知都比城里要慢得多。
      盖楼房后,我妈的衣服也越来越多,衣柜里塞满了她的衣服,为此爸爸又特地打了新的衣柜。每当艳阳高照,阳台铺满过季的衣服,五颜六色;阳台上晒的不是衣服,是我妈的骄傲。她夏天的裙子有粉色的、淡绿色的、黄色的,都是一整套的那种时髦款式。
      爸爸喜欢给我们买新衣服,自己却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
      连我都已经想不起来他曾经经常穿的衣服和款式,只记得他干活时经常穿的汗衫和洗得发白的衬衫。他为了这个家一生辛勤,努力赚钱,却没能好好给自己休息和享受的时间。
      搬家后,最开心的事情是有彩电看了。家里没买电视之前,我跟弟弟经常去隔壁邻居家看《西游记》《上错花轿嫁对郎》《天龙八部》《还珠格格》,有时候去多了难免招人嫌弃,于是我们便经常串门,去别的邻居家看电视。
      我也经常去两个叔叔家,他们离我家很近只隔了三四户的房子。
      我经常跟着堂哥堂姐后面玩,我最喜欢帮他们跑腿;每次跑腿我就可以得到一颗糖,或者一个冰棒。他们吃五毛钱的冰激凌,我吃2毛钱的赤豆棒冰或者一毛钱的老冰棒;心满意足,非常乐意跑腿。
      搬家后的第一年,我妈跟妯娌吵架,坐在家门口的大路上,又哭又骂闹,周边邻里皆知,至今婶婶提起还是非常气恼,他们说,才盖楼房第一年就这样哭哭啼啼的不吉利,我妈不仅在家里一跟人吵架就破口大骂或者哭哭啼啼,在苏州她每次来我家小住也是,总有几次哭哭啼啼,有时候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原因惹到她了,叫人实在无奈。
      有一回,她跟我弟弟在我家吵架,几乎大打出手,那一次家里还有长辈和亲戚实在,叫人无法理解,也很苦恼。不胜其烦。
      2001年后,在二叔家看电视,发生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差点被一个男孩□□;父亲走后发生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
      我最喜欢去的是我家路对面的二哥家,也姓苏。二哥娶了个外来的媳妇,我们不叫她二嫂,叫她二姐。二姐白白胖胖,有一双近视的小眼睛,讲着一口普通话待人礼貌温和而且热情;每次去她家,她都会主动给我们放二哥新买的碟片:林正英的僵尸系列、百看不厌的还珠格格、香港的电影古惑仔系列,都是在她家看的。
      我经常帮二姐带孩子。我很喜欢小孩子,觉得孩子肉嘟嘟的很可爱。我十岁不到,带孩子喂饭喝水,就已经熟能生巧。
      那个我曾经抱在手里的孩子,现在已经是个一米八几二十多岁的大男孩啦。
      自从家里有了大彩电,我们家也比以前热闹。我的表姐表哥们都喜欢来我家看电视。自从盖了楼房妈妈每天都喜笑颜开,尤其是我妈每次回娘家,都神采奕奕。
      短短一年的时间,爸爸给了我们新的家,一个又大又温馨的家。
      搬家后,爸爸在家住了一阵子。
      那一次爸爸回来,在楼上抱着我和弟弟,坐在他的大腿上亲了又亲,妈妈站在旁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一家人其乐融融。
      爸爸那一次给我买的粉色的外套,我很喜欢。至今还记忆犹新:粉白色的外套里面是白色的,硬着小朵的牡丹,布料是滑滑的的确良,还可以两面穿,配上蓝色裤脚硬着花边的喇叭牛仔裤和新的红色圆头小皮鞋,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装束。
      那双红色小皮鞋,我曾穿着到处跟小伙伴们炫耀,那是爸爸给我买最贵的一双鞋:50元。
      我学习好,老师和校长都喜欢我。
      爸爸每次回来检查我作业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很自豪,因为我总是得到老师的夸奖,家里墙上的奖状也越来越多。相比而言,弟弟不爱学习,成绩也不理想,我妈也没有因此焦头烂额,对弟弟一如既往地好。
      爸爸不仅对我们的学习上心,也很关心我和弟弟的心情;买彩电,是因为他知道我和弟弟经常去邻居家看电视遭到邻居家孩子排挤,所以,特地买了更大更好的彩电。
      爸爸总给我们带来惊喜,他用他的汗水给我们换来吃穿不愁的生活,他默默地为家庭付出,从不喊累。
      爸爸从小教我,做人要诚实,不要说谎。
      有一次,我偷偷拿了桌子上的五毛硬币,被爸爸严厉地批评了一次。爸爸虽然从未打过我,但是犯错的我却紧张到手心出汗,心跳加速,迟迟不敢承认怕挨打。最后,在爸爸的鼓励和引导下,我承认错误并保证:绝不再犯。
      爸爸是个非常讲道理的人。但是生活中,我这个女儿也有让他变得不讲道理的时候。这是一件我每每想起就忍不住流泪的事情;尽管事情很小,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曾经有人那么爱我,袒护我,心疼我,将我捧在手心里。
      我也是有人爱有人保护的。只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25年前,我也有很疼我的爸爸。
      记得一次,我还在上幼儿园,有一回放学路上我被同学欺负哭着回家。
      那一次爸爸也在家,当他看到我放学哭着回来时立马大步迈向我,将我抱在怀里,问我怎么了。爸爸为了哄我,从口袋给我抓了一把牛奶花生糖,靠在我的耳边,悄悄跟我说:闺女别哭,这回糖都给你,不够爸再买。
      我擦了擦眼泪,喜笑颜开。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第二天一早,爸爸牵着我的手陪我上学。
      更意外的是,爸爸居然还找到那个欺负我的男孩,他严厉地警告那个男生,以后不许再欺负我。爸爸说完还不解气,用手轻轻推了一下那个男孩说:“听到没有?再欺负我们家燕子,别怪我揍你。”男孩被吓得不敢说话,连连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
      爸爸说:“要不是看他是个孩子,一定要让他尝尝我的拳头是什么滋味,居然敢欺负我家燕子,真是岂有此理。”那一刻,父爱具象化。
      有人保护的感觉真好。
      有了父亲的撑腰,班里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除了我的同桌小程,因为她妈是班主任。
      小孩子间吵吵闹闹也是常事,一会吵架一会和好,我和小程之间也是如此。闹矛盾的时候,我常常因为她妈妈是班主任而有所顾虑,每次吵架都影响我发挥。
      有一次,我跟小程闹矛盾。
      我们整整一天都不怎么讲话,为此,课桌上我们特地划了三八分界线。谁越线,便会得到对方的肘击警告。为此,我们两个时刻警惕,不放过任何一次逮到对方越线的机会,不放弃每一次的肘击。我们虎视眈眈小心翼翼怒气冲冲绝不认输,发誓要决战到底。
      终于,被我逮到一次。
      我以为这一回,终于可以报仇雪恨了。于是我跟她之前对我一样,用胳膊肘用力去捣她的胳膊,结果她却不堪一击,坐在了地上。这让我大吃一惊,我又没有用很大力气……更惊讶的是,小程的鼻子还流血了。
      糟糕,我又闯祸啦!
      结果,我被她的妈妈狠狠地责骂了一顿,并罚我跪着上了一节课。膝盖生疼。
      我妈当天晚上,还拎着我去小程家里道歉了。
      后来我才知道,小程流鼻血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她经常抠鼻孔,还特别容易上火,所以才经常流鼻血。还好,有惊无险,算了,道歉,就道歉嘛!我小时候还误以为小程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之类的病。还好,小程健健康康的,后来我们还是成了好朋友。误会,解开就好啦!
      小程家在我家的斜对面,她家离学校只隔一座石桥的距离。小程的爸妈后来出去工作,小程的爷爷负责照顾两个孩子外,还要照顾他们半身不遂瘫痪多年的奶奶。小程的爷爷人高马大,喜欢喝酒,是队里的干部,他很勤快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小程的弟弟长得白白净净,有点微胖,留着小平头,很乖巧可爱。他跟我弟是同学,经常来找我弟玩。小强常常拿着竹子做的鱼竿,来找我弟弟去我们屋后面的池塘边钓鱼。
      后来,我五年级转学,跟小程就只有放假才能一起玩了。
      意外,总是无处不在。可惜的是,小程的弟弟,这个受尽家里宠爱的男孩,在他十岁那一年因病意外去世;从检查出问题,到去世,只有短短的几天时间……
      小强经常胃痛,最后一次疼痛难忍,吃了他爷爷平时买的止痛药也无济于事,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后来去医院检查——胃癌,晚期,只剩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让一家人陷入了绝望。
      原来,小强几年前就开始经常肚子疼,每次疼,他爷爷都以为是吃坏肚子,去大队的门诊治疗,每次也都能药到病除,所以就没去医院检,查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那时候农村的人身体不舒服都是先去大队的门诊治疗,一般就是开点药吃,严重的打点滴或者打几针,迟迟不见好才会去医院检查。
      小强最终在他妈妈的怀里离开了人间。
      小强走的那天,想吃鸡柳,农村买不到,他的爷爷马不停蹄,包车去县里给他买。
      没赶上。
      他躺在妈妈的怀里,没有等到鸡柳,便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那个活泼可爱的男孩,说没,就没了。
      那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他才十岁就被病魔无情地吞噬。
      小时候我们天真地以为,人在一起就是一辈子。我们不知道生离死别,但是我们总要经历。我们都以为,人到老了,才会寿终正寝,却不知道一辈子会有那么多的生离死别。我们每个人都要面临跟亲人永别的痛苦,只是从未想过,死亡,是会随时降临的。
      我经常去小程家。她的奶奶非常热情,我每次去,她都要拉着我聊天。这个瘫痪十几年的奶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孙子走在了她的前头。
      谁也不知道离别什么时候到来,我们总以为日子还很长。
      爸爸又要出去打工了。
      那天,我仿佛有预感,知道爸爸要去城里。我早早地起床,站在阳台上,看到爸爸背着大大的牛仔背包,手里提着我妈准备的干粮,站在门口的柏油路上等车。那个大大的背包,装的不是行李,是爸爸的梦想,是我们的希望,也是我们一家的未来。
      我站在二楼的阳台,看着爸爸的背影,抹着眼泪。
      我多想喊一声爸爸,让他回头看我一眼,可是我没有。
      我好想跑过去,拉着爸爸的大手,让他早点回来。
      可是我没有……
      我舍不得爸爸,因为每次分开,少则三四个月,多则半年。
      每一次分别,我都十分不舍。有时候我天真地以为:如果把爸爸的行李藏起来,爸爸是不是就不会出去打工了。
      小时候的梦里,我努力地把爸爸的行李藏起来,醒来,枕头湿了一片。
      可眼泪,却没有留在梦里。
      爸爸一如既往地出去打工了。
      我们在家翘首以盼。每年如此,仿佛早已习惯。
      后来,村里通了电话。终于可以经常听到爸爸的声音了。每次电话铃一响,我和弟弟跟比赛一样抢着接电话,我们抢着和爸爸说话,我们跟爸爸告彼此的状。
      爸爸经常寄钱回来。
      家里经常收到邮递员送信上门,有时候一摸信封,我就知道爸爸又寄钱回来啦。有一次我没忍住,打开信封,看到几张崭新的蓝色100元大钞,还有一张50元的,那是爸爸寄回来的血汗钱。爸爸在外一直牵挂着我们,一有工钱便寄回家。
      我妈每次收到钱都眉开眼笑。
      爸爸很聪明,也很能干。刚开始,爸爸是跟着二叔学的木工,后来他学会后,自己也会主动去外面找活干。为此,我二叔和二婶心有不满,他们觉得我爸是小弟又是跟二叔学的就应该一直跟着二叔干。但是爸爸人缘很好,后来二婶的亲哥哥也愿意跟爸爸一起干活。二叔跟二婶比较势利,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心平气和,实际上却常常带有偏见瞧不起人,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不待见。
      我认为那是一种偏见。
      有一句老话叫:望人穷。越是穷的地方,这种现象就越多。
      我爸和大叔都是跟着二叔去的南通。二伯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二妈跟我妈是表姐妹,但是她们关系并不好。二妈经常说我妈不好,虽然她们表面看起来和睦相处,但是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兄弟过得比自己好。
      大伯年轻的时候没有手艺,他为了生计就跟着老乡去了泰州,在船上干苦力。
      大伯去泰州没多久,江上就发生了翻船事故。爸爸在报纸上看到泰州一轮船出意外,死了不少人,立马给大婶打电话确认消息。当时交通和消息都比较封闭,堂姐一家当时还特地去泰州认尸……好在大叔安然无恙,虚惊一场。
      因此,爸爸建议二叔把大伯也叫过去学木匠,但是二叔嫌自己哥哥笨手笨脚直接拒绝,还嘲笑说:就他那样怎么学的上。当时爸爸也还只是学徒,所以也无可奈何。后来,爸爸单干后立马让大伯辞去没有安全保障的工作,把大伯带在身边干活。
      大伯虽然有点胖,但是很勤快,人也老实,他不仅当了很多年的木工,还为儿子攒了娶媳妇和买房的钱。2025年,大伯家的堂姐曾对我说,要不是因为我爸,大伯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堂姐讲完,我忍不住红了眼眶,我很想爸爸。
      二叔在姊妹几个里比较有话语权。他仗着自己能干,家里的很多事都是二叔家做主。为此大婶和二婶之间也不愉快,憋着一股气。至今为止,也一样。就连后来奶奶的大寿和丧礼,他们也会因为分账闹得不愉快,表面祥和却斤斤计较。祥和,是做给别人看的,计较,才是真的。
      四年级暑假,我们一家三口跟大叔一起去了南通。
      那是我第一次去城里,我很激动。凌晨天还没亮,我们便踏上了去见爸爸的长途。
      那时县城的汽车站只有简单搭建的一块停车场,停放着几十辆大巴车,没有超市没有便利店,只有一些小商贩摆摊;如今的汽车站占地239亩,是苏北最大的县级汽车站,气派的像一个高铁站。
      坐在长途大巴上,我盯着窗外的风景充满好奇,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白天看着汽车外的白云我好奇:为什么白云也跟着汽车走,难不成它知道我在看它,它也想跟我做朋友吗?小小年纪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中途转车的时候,大叔带着我们去买了盒饭。那是我第一次吃快餐。泡沫盒,雪菜肉丝盖浇饭。我们蹲在汽车站旁边,“呼哧呼哧”地吃着盒饭,5元一份。
      我吃得满头大汗,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菜。我看大叔蹲着也吃得满头大汗,我哈哈大笑,因为大叔有点胖,他蹲下来显得更胖了,看起来有点可爱。
      一路上我满怀期待,连路上的路灯我都觉得格外好看。原来城市里晚上不仅有路灯,还有不凋谢的花朵、不打烊的商店、不停水的自来水、不要钱的公园,还有很多高楼大厦,跟电视里一样漂亮。
      坐了一天的大巴,天黑之前,终于见到了爸爸。
      那是一个住宅区,大概有十几层高,在郊区的位置,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些庄稼。爸爸下楼来接我们,我们欢呼雀跃。我和弟弟蹦蹦跳跳、手舞足蹈,我们冲向爸爸,一人抱一条大腿,爸爸搂着我们的后背,摸着我们的脑袋问饿不饿;我跟弟弟眨着眼睛,看着爸爸,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
      爸爸在小区门口商店给我们买了两大瓶可口可乐。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一瓶汽水;黑色的可口可乐,又惊又喜,我们的口水咽了又咽;甜美的味道跟气泡令人回味无穷;可乐的香甜刺激着我们的味蕾,如同夏日的微风一样清凉舒服。我和弟弟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打了好几个响嗝,才心满意足,拎着可乐跟爸爸上楼。
      爸爸工作的地方是一个正在装修的三居室,刚进门,锯木头的香味扑鼻而来,甚至盖过了饭菜的香味。房间里的工友们已经准备好饭菜在等我们开饭。桌子是木板临时搭建的,吃饭坐的凳子也是他们亲手做的。
      每次闻到木材的味道,我都会想起那个夏天,爸爸带着我们在南通生活的画面。
      这个暑假很难忘。
      因为,那是我陪我的爸爸第一次在城里生活,也是仅有的一次……
      爸爸住的地方,是一个靠近郊区的老破旧式民房住宅区。
      十平方的屋子里,摆着一张竹板,那是我爸爸的床;房间的角落有一个电饭锅,那是我爸爸的“厨房”;剩下的只有一个爸爸来的时候背的大牛仔背包,一个麻袋,里面装的是我爸爸的生活用品;床头有一个台式的电风扇,这就是爸爸在城市里的“家‘’。
      这个家,与我的想象落差太大。
      我以为城里没有农村,也没有茅房,我以为爸爸的房子跟电视里一样温馨漂亮;原来爸爸住的还没有家里条件好,甚至连一张像样的床都没有。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心疼爸爸。
      第二天早上,我吃了两个肉包,尽管我意犹未尽,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两个,但是我没有说,因为我知道爸爸挣钱不容易。
      那段时间,我们每天陪着爸爸上班,我妈负责做饭。我和弟弟在小区里玩耍,楼下的滑滑梯是我们的最爱,百玩不厌。
      白天我们跟着爸爸在工地上度过,晚上爸爸下班会带我们去热闹的广场上散步;那里人声鼎沸,大爷大妈跳欢天喜地的广场舞,孩子们围绕在大人身旁细小成群。热闹的广场被攒动的人影填满,藏着城市最鲜活的烟火。
      有一次,广场上有人唱歌,一首李琛的《窗外》把我们都吸引了过去。
      这首歌我会唱,家里的县电视台经常放。
      爸爸鼓励我上去唱歌,我很想尝试,但是一块钱一首,连忙摆手拒绝。因为一块钱可以买两个大肉包,我宁愿多吃两个包子。
      那一天,我们听了好久的歌才回家。
      一路上我看着城市里的万家灯火和高楼大厦,城市里万家灯火,可这里,没有我们的家。我紧紧搂着爸爸的腰,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心疼着爸爸在城市打拼的不容易。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要好好学习,将来让爸爸早点享福。
      当宽敞的大路,变成颠簸的土路时,我们就快到家了。
      爸爸住的地方比较偏远,是乡下的那种民房。这个住宅有两层,房子还没有我们老家的新,甚至有点简陋,类似于拆迁房那种,看起来岌岌可危,我一点也不喜欢。尤其是这里的公共厕所,满地污垢,实在恶心。
      我讨厌这里的厕所,比我们老家的还要臭,还要脏。
      有一次,我便意来袭,在厕所门前徘徊几次,迟迟不敢入内,我也想鼓起勇气想进去文明如厕,但是这个厕所实在是不够文明。最终,我只好在附近的田地里拉了粑粑,结果不小心被房东撞见,她居然还告状跟我爸讲了……
      房东奶奶说我随地大小便。
      我一直搞不懂这个房东怎么会这么多管闲事,好歹我也没有在路上拉,没有在垃圾站拉,也没有在能看见的地方拉,我这是在需要施肥的田地里拉,我何错之有呢!这明明是资源充分利用。唉,枉费我还特地经过深思熟虑才跑到田里解决的呢!
      小小的我还因此对房东怀恨在心,并暗自发誓:下次再也不跟她打招呼了,哼!
      还好,爸爸并没有训斥我,只是告诉我,女孩子要注意形象。
      结果,我还是无法忍受那个恶臭无比污秽满地爬满白色令人恶心东西的公厕,实在避免不了要上大号,就跑到院子远一点的田里,躲在庄稼地方便。我对房东家唯一不满的就是每一次方便都不太方便。
      为了防止晚上便意来袭,我还想过少吃点,但是常常招架不住美食的诱惑。
      第二天早饭,吃了兰州拉面。我恨不得能吃好几碗,那是我第一次吃兰州拉面,真香。那面条口感爽滑细腻,那汤汁鲜美浓郁,那香味扑鼻,让人回味无穷,我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那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后来让我经常垂涎欲滴,我想我能吃至少三碗。可惜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面条可以免费续,实在遗憾。
      爸爸带我们去了一趟狼牙山。狼牙山很大有很多动物,一路上爸爸都嘱咐我和弟弟不要乱跑,时不时地拉着我和弟弟的手。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大老虎让我和弟弟心惊胆战,老虎每叫一声我和弟弟都提心吊胆,紧紧拉着爸爸的手。
      山里有河,有船,还有供人游玩的竹筏汽艇,好不热闹。印象最深的是山里有很多橘子树,树上结满了青黄色的果子,圆滚滚地挂满枝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叫人直流口水。虽然橘子还没熟透,但是爸爸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还是抱着我,摘下一颗青绿的橘子让我放在手里玩。可是我没有忍住,还是剥开,偷偷尝了一口。好酸。
      回去的路上,爸爸给我和弟弟买了很多水果,还有我最爱喝的娃哈哈和椰汁。
      有一次,爸爸去一个雇主家里装修。这个雇主平易近人,他并不介意爸爸带着两个孩子来家里干活,并且很热情大方地打开家里的大彩电,给我和弟弟放起了《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还细心教我们怎么换碟片。
      那几天,爸爸带着我和弟弟,他工作,我和弟弟就乖乖坐在沙发上看《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我们每天都去,每天都看。
      我们再也不用趴着阳台透过窗户去偷看隔壁人家里的电视啦!
      刚开始来到城里我们充满好奇,我们感觉不到无聊,直到有一次晚上,我跟弟弟趴在窗台,无意中发现隔壁人家在看电视:我们趴在窗户,居然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我拉着弟弟,踮起脚尖,趴在窗台欣赏别人家的电视剧。记不清电视节目,但是我们看得心花怒放。爸爸看着我和弟弟踮起脚尖,还特地给我们打了两个小凳子给我们垫脚,他总是微笑着跟我们说要注意安全,有时候摸摸我们的头,有时候拉拉我们的小手。
      那段在城里陪爸爸的日子,是我最宝贵的回忆。
      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暑假,很快接近尾声,我们要回家去了。
      分开那天,爸爸给我们买了很多零食,送我们去车站。
      我和弟弟依依不舍地看着爸爸,热泪盈眶。我妈安慰我们,说下次暑假还带我们来,我和弟弟才擦干净眼泪鼻涕,乖乖上车。爸爸站在站台,一直到汽车发动才离开。我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心里充满了不舍。
      我们约好的明年暑假再见,可是我们的每一次见面,都变成了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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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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