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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不是的,母亲绝不会诓骗于我!”
卢杨氏神色凄凄,望向卢夫人:“阿家,我已将全部嫁妆交予你手,为何,为何你连我娘留给我最后的信物都要夺了去。”
卢夫人涨红了脸,似乎是忍到了极限,“呸!你这市井泼妇,谁稀罕你那破钗子。且不说你与我儿订立婚约时,杨公还在世,我们两家门当户对,自当结亲。可如今,杨公仙去,杨家式微,我卢家不但没有反悔不认这门婚事,反而是信守承诺,纳采问吉三书六礼,娶你当了正妻。你却拿了那镀金的铜钗来滥竽充数,你不说你那嫁妆还好,一说起来,我就满肚子气,你且让全京城的娘子们,瞧瞧你家递过来的陪嫁单子,虽然看着也凑够了三十二单,可明眼人一瞧便知,里头都是些虚头巴脑的绫罗绸缎,占地方罢了,真正值钱的田产、铺面是一样没有。”
卢杨氏闻言,身子一僵,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说我的陪嫁没有田产,也没有铺面?”
“那是自然,我就知道你这市井泼妇满口胡言,特地把你当初的陪嫁单子翻找了出来,”卢夫人说着,自怀中掏出了一张红笺,交予内侍。
明月珠翻看了那红笺,除了布匹绣被、日用器具外,金银头面只得一支金钗和一只银碗及若干银制品,压箱钱财也是少的可怜,陪嫁一人,钱三十贯。若按照一般官宦人家的规制,这陪嫁确委实单薄了些。
“长公主殿下,永王殿下,卢夫人所言属实。”
卢夫人闻言,神色顿时得意起来,原本的慌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轻蔑,“这可是杨家主母亲自送来的,白纸黑字错不了。”
她还嫌不够,转而面向众人,“诸位贵人,你们大家评评理,你说她杨家如此寒酸的嫁妆单子都开得出来,我们卢家顾念旧情,哪怕是吃了这哑巴亏,也不曾对外说过半句闲话,生怕坏了两家的情分。可谁知,我们卢家这般厚道,她不但不感激,反而却诬赖我们卢家贪她那只铜钗?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当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叫人心寒呐。”说罢,还从袖中拿起一方小帕,拭了拭眼角。
明月珠心下微沉,这卢夫人虽然举止有些夸张,但她所呈之物应是真的,而且观其神色,那份轻蔑与笃定不似作伪,若调换金钗的是她,怕是遮掩都来不及,断不会底气十足的将陪嫁单子呈上来。
而那卢杨氏,自从听到陪嫁单子上没有田产和铺面,便委顿在地,不再言语,仿佛失了魂般。
事情陷入了僵局,一边是新妇声泪俱下,口口声声指控婆母调换金钗,克扣嫁妆;一边是婆母义正言辞,言之凿凿信守故人承诺,苦心保全两家颜面,反被倒打一耙诬陷忠良。
这两人各执一词,小小的金钗,竟然如此复杂难断,这其中的是非曲直,怕是比那乱麻还要还要难解,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此时,一直置身事外杨艳云忽然站起身,越众而出,看也未看委顿在地的长姐,只对着长公主恭敬一拜,声音冰冷坚决。
“殿下,今日之事众目所见,铁证如山,长姐之罪,断无可辩。卢杨氏虽是我长姐,但父母自幼教诲立身以诚,处世以信。如今她作出这等事来,使我杨家清誉蒙尘,艳云实引为耻。艳云不敢以私废公,还望长公主殿下今日便将她依律治罪,艳云亦可归家自省,不忘此耻。”
明月珠一愣,眼底闪过一抹诧异,没想到这杨艳云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刚烈性子,竟是今日就要将那卢杨氏下罪,看来这假金钗一事,确实让她胸臆如焚,羞耻难当,这才不惜大义灭亲,也要保全杨家最后一点清誉。
思及此,明月珠看向杨艳云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佩服,“杨二娘高义,令人佩服。只是此事虽然证据确凿,但细究之下还有许多疑点未明。你虽急于正家风,可也不能因为一时激愤,便草草定案。”她转头看下长公主,盈盈一拜,“殿下,今日已近宵禁,依我看,不若将这卢杨氏先行收押,待明日查清了再做定夺,这样既全了殿下的慎刑之德,也全了杨娘子的清正之义,”
长公主若有所思的看着杨艳云,凤眸微眯,随即漫不经心地道:“也罢,就依明月珠所言。来人,将卢杨氏带下去。明日再行定夺。”
今夜闹剧一场,杜氏兄妹均没了玩闹的心思。杜景仁与谢慎礼告别之后,便和妹子一起打马回了杜府。
“阿兄,若是他日你我遇上此等情形,你待如何?”杜荏还在想,方才杨艳云那句便依律治罪,想不到平日里最爱以珠翠自炫的杨艳云,在家国大义面前,竟会舍下至亲之人。换作自己,是否能做到同她一样呢?
“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我们家。”杜景仁摸摸她的发髻,杜荏望向他,眼神如稚子般清澈。
杜景仁胸中一片柔软,“只要有父兄在,阿苒就什么也不必担心。”
他送杜荏回了屋,自己却在院中石凳处坐了下来。
夜空中,星辰闪烁,似是在诉说这人间许多说不出口的不得已;星辰广袤,似人间万家灯火,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为道义所困,为亲情所束,在两者之间难以抉择。
夜空中,他仿佛又看到杜荏那双清澈的双眸,那里面没有卢杨氏的悲苦无依,没有杨艳云的不得已,没有卢夫人的精明算计,只有一片坦荡与赤诚,惟愿小妹永葆此心,澄澈如初。
虽说是春日,但是入了夜,风中依稀还是带了些冬日的寒意。明月珠坐在窗边,瑟缩了下肩膀。玉璧取来披风,披在她肩头。
“娘子,现在还是乍暖还寒的时候,您还是别坐在窗口了。”
“玉璧,我总觉得不是卢杨氏做的,”明月珠托腮望着窗外漫天星辰。
“那卢夫人呈上嫁妆单子后,卢杨氏见铁证如山,不是再也没有开过口吗?”玉璧倒了一杯热茶塞入明月珠手中。
明月珠喝了一口,鼻间花香四溢,是洛神花茶。
“可我总觉得还有别的线索。”她气恼的站起身,丝质披风滑落在地,她也没管,杏唇微微嘟起,全然没了白日在众人面前端庄自持的模样。
玉璧跟在她后面,拾起地上披风,却在地上发现一颗药丸,明月珠一向身体康健,从不服用药丸汤药。所以这药丸,是从哪儿来的呢?
“娘子,这是……”玉璧将那药丸递与明月珠。
“这是,雪梅传信!”明月珠接过一看,只见这药丸鸽子蛋大小,色白如雪,冷香如梅,接口处用金箔白蜡封之,那金箔似一朵梅花,故以叫做雪梅。
这时如今传递消息的时兴法子,文人墨客,王公贵臣均以此为好。
她奔至桌前,自紫玉笔筒中拿起一把错金鸾刀,那刀不过手掌大小,柄缠七宝丝,刀身轻薄,明月珠用刀尖在那香丸上轻轻一剖,那香丸便一分为二,丸中原本聚集的冷香飘散开来,里面有一张绢丝小纸。展开来上书几个蝇头小字:杨家有蹊跷。
这说得是卢杨氏?明月珠捏着绢纸想。
“杨家有蹊跷?”玉璧自她身后将丝质披风重新披在明月珠身上,“杨家?卢杨氏已经出嫁了,算不得杨家人了,那今日在场的杨家人就只有……”
“是杨艳云。”明月珠现下想来,不对的地方便是这杨艳云,先前审讯卢杨氏的时候,这杨艳云一直都是作壁上观,对卢杨氏的哭诉毫不在意,无动于衷。等卢夫人拿出那张嫁妆单子时,她却突然跑到众人面前,说要正家风,清门楣。
亏她还当这个杨艳云是个烈性女子。如今想来,那是她的亲姐姐,两人虽是同父异母,但好歹也是一同长大的,常人心中又怎会没有半点挣扎与不忍呢?她这般毫不犹豫,急于定罪的模样甚是可疑。
只是她和这假金钗又有何联系?难道说,那张嫁妆单子有问题?明月珠又细细想了下,卢夫人拿出嫁妆单子后,卢杨氏便委顿在地不再言语。
这两人的举止变化,都发生在卢夫人拿出嫁妆单子之后,所以问题应是出在那嫁妆单子上。
还有这枚梅花香丸,来得着实蹊跷。此处守备森严,此物又是经由何种手段,悄无声息地送入?
明月珠两指拈起香丸,幽幽冷香瞬间盈满鼻端。展看裹着的绢纸,其上字迹笔锋凌厉,绝非闺阁女子之态,分明是出自男子之手。此人暗中传信,究竟意欲何为?
思绪纷纷扰扰,化作氤氲的薄雾与缭绕的轻烟,层层叠叠地遮蔽了她的视线。她试图挥散这眼前的迷障,却发现手挥过处,烟云更甚,她似是入了梦,穿越重重迷障,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耳边传来草原汉子高昂豪迈牧歌,视野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鎏金羊角杯,杯中盛满了马乳酒。
头顶传来可汗如洪钟般的声音,“狼神在上,今日我女明月珠,许唐人谢氏子。婚书可成?”只见他将那羊皮婚书置于炭火盆之上炙烤,羊皮婚书上的字呈现出淡淡的金色。可汗朗声大笑起来,这说明狼神认可了这门婚事。
他将婚书郑重放置在两人对坐的白毡上,对面那人拿起白毡上的金狼刀,狼头咬着刀柄,狼眼处镶着两颗绿松石,他将刀刃贴在掌心,利落一划,血珠滚落,血与狼血朱砂混到一处,洇出羊皮纸上一朵小小的红花,他抬起头,把婚书递给她,就在此时,明月珠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及其深邃的眼睛,宛若草原上无星无月的苍穹,眼尾狭长,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凉薄,却又在深处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涌。
明月珠心下一惊,这双眼睛,竟与曲江宴上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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