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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沉沦
回到寂静的房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那个人无处不在的视线,顾清晏却并未感到半分宁静。
茶宴上的刀光剑影,马车里的暧昧旖旎,萧景渊那句“字字皆出自真心”的宣告……一幕幕在他脑中反复上演,最终都定格在萧景渊看着他时,那双深沉专注、仿佛只容得下他一人的眼眸。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厘清这团乱麻。
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
是恨吗?
是了,最初是恨的。恨他是自己不得不低头乞求的对象,恨他的强势与掌控,恨他将自己卷入这无尽的纷争。可不知从何时起,那份尖锐的恨意,似乎被更复杂的情绪覆盖、消磨了。
是利用吗?
当然是。他需要萧景渊的权势作为庇护,需要借他的力量查清家族冤屈,需要在他提供的舞台上施展抱负。这是最初交易的核心,至今未变。可若仅仅只是利用,为何在看到他为自己对抗王家压力时会心绪难平?为何在听到他那近乎愚蠢的维护誓言时,心脏会失控地悸动?
是感激吗?
或许……有那么一点。感激他在王家发难时的回护,感激他赠予“秋水”的信任,甚至……感激他在那等下药的局面下,最终选择了放开他,保全了他那点可笑的自尊。但这感激,远不足以解释此刻心头的翻江倒海。
排除了这些,剩下的,那个模糊却日益清晰的答案,让他感到一阵恐慌。
不是恨,不是纯粹的利用,不是简单的感激。
那是……
顾清晏的呼吸骤然一窒,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一个他从未敢深思,一直刻意回避、压抑的念头,在此刻,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封锁,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那是……
!……
他猛然惊住,瞳孔微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荒谬、最不可能、也最令他恐惧的答案。
不可能!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心中厉声否定,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仓皇。
怎么会是……那种感情?
他怎么可能会对萧景渊,那个逼迫他、算计他、却也护着他、看着他的死敌,产生……那种不该有的心思?
这太荒唐了!
这比他家道中落、比他所经历的任何背叛与屈辱,都更让他难以接受。
顾清晏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急促地踱了几步,试图用身体的行动驱散脑海中那个可怕的念头。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深秋冰冷的夜风灌入,吹打在他滚烫的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紧紧攥着窗棂,指节泛白。
一定是错觉。
是近日压力太大,是茶宴上耗费了太多心神,是萧景渊那些扰乱人心的话语带来的后遗症。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可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固执地反问:
若真是错觉,为何会因他一个眼神而心乱?为何会因他一句“真心”而无所适从?为何……会在想到他时,不再是纯粹的恨意与算计?
顾清晏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框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绝望意味的叹息。
完了。
他似乎,真的招惹上了一个最大的麻烦。
而这个麻烦,源于他自己的内心。
与顾清晏房内那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内心风暴截然相反,萧景渊的书房内,气氛堪称……愉悦。
他并未立刻处理堆积的公务,而是难得闲适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紫檀木的桌面,脑海中回味着今日种种。
顾清晏在茶宴上的锋芒毕露,那份临危不乱的镇定与反击时的精准狠辣,让他欣赏不已。
而马车里,那人被自己逼到无所适从,最后竟只能用“装睡”来逃避的罕见模样,更是让他每每想起,唇角便抑制不住地上扬。
“此人性格恶劣,但胜在脸实在好看。”
这句话再次浮现在脑海,但这一次,萧景渊觉得或许需要稍作修正。
性格是恶劣了些,但这恶劣之中,却透着无比的鲜活与有趣。
而那张脸,自然是极好看的,但更让他心动的,或许是那张脸上流露出的、每一种因他而起的不同神情——清冷的、锐利的、无奈的、乃至羞恼的。
他并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偏院里,他所以为的那个“恶劣又好看”的人,正因为理不清对他的感情而陷入了何等剧烈的自我怀疑与恐慌之中。
萧景渊只觉得,经过今日,他与顾清晏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似乎又薄了几分。那人虽然嘴上不认,甚至试图逃避,但行为举止间,已然默认了两人之间这种愈发紧密的联结。
这是一种缓慢的攻城略地,而他,享受着每一步推进的过程。
他甚至开始饶有兴致地设想,明日以“首席谋士”的身份,将顾清晏正式引入他的核心议事圈时,对方又会摆出怎样一副公事公办、却又暗自别扭的可爱神态。
想到这里,萧景渊低笑出声。
前路虽有王家这块绊脚石,但只要有顾清晏在侧,这争斗似乎也平添了许多意趣。
他心情颇佳地铺开纸张,准备开始处理正事。
笔尖蘸墨时,他忽然想到什么,对外间沉声吩咐道:
“明日一早,将西厢那处临水的小书房收拾出来,一应用度按最高规格布置,给顾谋士使用。”
那处书房离他的主书房最近,景致也好。
属下领命而去。萧景渊垂眸,落笔。
冰冷的窗框并未能让他冷静下来,额间传来的凉意反而更像是一种讽刺,映衬着他内心的滚烫。顾清晏有些烦躁地直起身,下意识地抬起手,将微凉的手背贴上了自己的脸颊。
肌肤相触的瞬间,他期望那点凉意能像镇定剂一样,平息胸腔里那头横冲直撞的野兽,驱散脑海中那个荒谬绝伦的念头。
没有用。
手背的温度很快被他脸上异常的热度同化,那点凉意如同杯水车薪,瞬间湮灭在由震惊、恐慌、以及某种他拒绝承认的悸动所共同燃起的烈焰之中。
“不可能!”
他在心里再次无声地呐喊,却感觉比上一次更加底气不足。
如果真的是不可能的,为何心跳会如此失序?为何仅仅是回想那人在马车里的眼神和话语,就足以让他面红耳赤,连这微凉的手背都无法降温?
他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年,他经历过家族倾覆,见识过人心鬼蜮,他懂得什么是恨,什么是利用,什么是权衡利弊。可唯独此刻这种陌生的、不受控的、带着灼热温度的情感,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比他面对任何明枪暗箭都更让他无力。
因为敌人……来自他的内心。
顾清晏有些颓然地放下手,走到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染着薄红的脸,那双总是清冷自持的眸子,此刻却翻涌着让人看不透的情绪,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迷惘与慌乱。
这是他吗?
这个因为萧景渊而方寸大乱的人,真的是他顾清晏吗?
他猛地抬手,用宽大的袖袍遮住了镜面,也遮住了那个让他感到陌生的自己。
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所有翻腾的思绪压下,试图用他最擅长的方式——理智与冷漠,来重新武装自己。
是错觉。
一定是近日发生太多事,扰乱了心神。
睡一觉就好了。
他走向床榻,和衣躺下,紧紧闭上双眼,试图用睡眠来逃避这场内心的风暴。
然而,在一片黑暗中,萧景渊的身影、声音、乃至气息,却愈发清晰地浮现出来,无孔不入。
顾清晏猛然起身又回到铜镜前,仿佛要直面那个让他感到恐慌的真相。此时的镜中人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清冷自持?
这陌生的情态,像一根针,狠狠刺破了他试图构筑的心理防线。
他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在审问一个囚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字一顿地低声诘问:
“如果……他是见色起意,”
这个假设,带着一种自贬般的残忍。他将萧景渊可能的情感,归结为最原始、最肤浅的欲望,仿佛这样就能否定其间的特殊性与危险性。
然后,他话锋猛地转向自己,那个盘旋在心头、最让他恐惧的问题,终于被血淋淋地摊开:
“那我呢?”
“我是……?”
后面的话,他问不出口,但那无声的疑问,却比任何声音都更震耳欲聋。
他是为了什么?
如果萧景渊是“见色起意”,那他顾清晏此刻的方寸大乱、面红耳赤、心跳失序,又算什么?
也是……被皮相所惑吗?
不。萧景渊固然俊美无俦,权势滔天,但这些外在的东西,从来不是能撼动他心防的理由。
那是感激?是依赖?是身处绝境中抓住浮木的本能?
似乎也不全是。
镜中的影像渐渐模糊,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不是“见色起意”。
他恐怕是……真的动了心。
对这个与他博弈、却也用最笨拙又最强势的方式护着他的死敌,动了不该有的妄念。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承认萧景渊对他“见色起意”要恐怖千百倍。
因为欲望是短暂的,可以被满足,也可以被厌倦。
而心动,是软肋,是枷锁,是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乃至身家性命,都亲手交到对方手上的愚蠢行为。
是他曾经最不屑、也最警惕的东西。
顾清晏看着镜中那个仿佛被困住的自己,缓缓抬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镜面,与镜中影像的指尖虚虚相抵。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无尽自嘲的笑容。
完了。
顾清晏,你完了。
心中的风暴无处安放,房间的四壁仿佛都在向他挤压而来,那种几乎要窒息的感觉迫使顾清晏必须做点什么。他需要空间,需要冷风,需要远离地面上这一切让他心乱的源头。
他推开房门,夜风扑面,带着深秋的寒意。他几乎没有犹豫,足尖一点,身姿轻盈如鹤,悄无声息地翻上了偏院的屋顶。
冰冷的瓦片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高处开阔的视野和凛冽的夜风,似乎让他胸中的郁结稍稍疏散了一些。他抱膝坐下,将发烫的脸颊埋在臂弯里,试图让混乱的头脑冷静下来。
然而,他方才那点动静,在寂静的夜里还是惊动了巡逻的侍卫。
脚步声迅速靠近,侍卫长带着两人赶到院中,抬头便看见屋顶上那抹显眼的白色身影。他愣了一下,实在想不出这位平日里清冷自持、智计百出的顾公子,大半夜跑到屋顶上是要做什么。练功?不像。赏月?这乌云蔽月的……
出于职责和一丝好奇,侍卫长运起轻功,也跃上屋顶,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恭敬又带着十足的不解问道:
“公子,您……这是干嘛呢?”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顾清晏被这声音惊扰,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抬起头,脸上那未散尽的复杂情绪——烦躁、迷茫,甚至还有一丝被抓包般的窘迫——还未来得及完全掩饰,在月光下无所遁形。
被侍卫长这么直白地一问,他一时语塞。难道能说自己是因为想某个人想得心烦意乱,只好跑到屋顶上来吹冷风冷静一下吗?
绝对不能。
顾清晏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神色,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只是细听之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不自然:
“……退下。”
他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
侍卫长看着他这副明显不想多言的样子,虽然满腹疑窦,也不敢再多问,只得抱拳行礼:“是,属下告退。公子……小心风寒。” 说完,带着一肚子莫名其妙,跃下了屋顶。
屋顶重归寂静。
顾清晏看着侍卫长消失的方向,又抬头望了望墨色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天空,长长地、无奈地吐出一口气。
连找个地方静静,都能被人发现。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或许正在书房里,心情愉悦地筹划着明天如何继续“骚扰”他吧。
想到这里,顾清晏心头又是一阵莫名的烦乱,将脸更深地埋进了臂弯。
侍卫长刚从屋顶跃下,等在下方的几名亲信侍卫就立刻围了上来,脸上写满了好奇与八卦,压低声音七嘴八舌地问:
“头儿,怎么了怎么了?”
“顾公子在上面干嘛呢?”
“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侍卫长看着手下们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张了张嘴,却发现根本无法解释——难道说顾公子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屋顶上去思考人生吗?
他回想起顾清晏那明显不想被打扰、甚至带着点窘迫的神情,以及萧大人对这位公子的特殊态度……最终,所有复杂的思绪只化作了一句模仿顾清晏语气、带着高深莫测——实则他自己也没搞懂的指令:
“……退下就是。”
众侍卫:“???”
他们看着自家头儿那同样一脸“我也没整明白但照做就对了”的表情,更是满头雾水,面面相觑。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道出了所有旁观侍卫,甚至可能是整个萧府下人的心声:
“?一个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可不是嘛!
萧大人对顾公子,一会儿强取豪夺,一会儿舍命相护,一会儿又当众宣布是“首席谋士”。
顾公子对萧大人,一会儿冷若冰霜,一会儿出手相救,一会儿又半夜跑到屋顶上吹风……
这两位主子的心思,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猜,行为模式一个比一个跳脱。在他们这些“普通人”看来,可不就是天天在玩“猜猜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游戏嘛!
屋顶上,顾清晏被夜风吹得稍微冷静了些,虽然心头那团乱麻依旧没理清,但至少表面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他隐约听到下面似乎有细碎的交谈声,便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被打扰清静的不悦,朝着下方淡淡问了一句:
“聊什么呢?”
他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带着他特有的清冷质感,如同冰珠落玉盘。
!!!
底下瞬间死寂。
方才还在小声嘀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众侍卫,如同被集体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僵在原地,头皮发麻,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聊什么?
我们在聊您和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公子!
这话能说吗?
打死也不能说啊!
侍卫长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主要是在两位主子身边锻炼出来的,反应极快,立刻躬身,声音洪亮且带着十二分的正气凛然,仿佛刚才那个和手下一起懵逼八卦的人不是他:
“回公子!属下等正在商议加强夜间巡逻班次,确保府中万无一失!绝无闲聊!”
其他侍卫也瞬间反应过来,立刻挺直腰板,眼神坚定地望向远方,一副“我们正在认真工作”的敬业模样。
空气再次凝固。
顾清晏坐在屋顶上,将底下这群人瞬间的僵硬和侍卫长那过于刻意的回答尽收眼底。他何等聪明,立刻便猜到这些人方才在议论什么。
若是平时,他或许会冷下脸,或者直接无视。
但此刻,他自己心里也正乱着,甚至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微妙感觉——毕竟,连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在干什么,又何必苛责这些看不明白的旁人?
他竟没有追究,只是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随风飘散,却让底下的侍卫们更加心惊胆战。
“嗯。”
他只回了这么一个字,便不再理会他们,重新将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
众侍卫:“!!!”
这一个“嗯”字,比任何斥责都让人心里发毛啊!
公子这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侍卫长赶紧给手下使了个眼色:还愣着干什么!快散开!认真巡逻!
一群人如同受惊的兔子,瞬间散得干干净净,动作比平时训练时还要迅捷整齐,只留下夜风卷着几片落叶,诉说着方才的尴尬。
顾清晏看着他们仓皇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心头那点烦闷,竟也因此散去了些许。
这府里,倒也不全是令人心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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