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醒后宫团

　　饮下那碗避子汤后的日子，我仿佛蜕去了一层柔软的外壳，内里是连自己都未曾料想的冷硬。小腹处的隐痛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我那日的决绝。我依旧去凤仪宫晨省，依旧低眉顺目，但面对薛贵妃时不阴不阳的嘲讽，心中竟再无波澜，只当是穿堂风过。瑾妃私下里担忧地看着我，说我眼神里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我只挽着她的手臂，将头靠在她肩上，轻声道：“娘娘，我只是想明白了些事。”
　　皇后娘娘待我愈发不同。并非明目张胆的偏袒，而是那种细水长流的回护。有时是晨省后独留我说话，赏一盏新进的贡茶；有时是派贴身宫女送来几卷难得的孤本字帖，或是几味珍贵的药材，叮嘱我好生调养。薛贵妃几次想借题发挥，都被皇后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我心中感念，却也更加清楚，这份庇护背后，是两位深宫女子用血泪换来的相知与怜惜。
　　这日，容嫔邀我去幽兰轩，说是新得了些上好的松烟墨，让我去品鉴。踏入轩中，却见皇后娘娘也在，正与容嫔对坐弈棋。窗明几净，兰香清幽，午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柔和地洒在她们身上，竟有几分寻常人家姐妹相处的宁谧。
　　见我来了，皇后娘娘放下手中的棋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云裳来了，快过来坐。容嫔这盘棋又要输了，正闹脾气呢。”
　　容嫔闻言，清冷的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淡淡道：“娘娘棋艺精湛，嫔妾甘拜下风。”语气虽淡，却无半分恭维，倒像是陈述事实。
　　我笑着上前行礼，在皇后下首坐了。宫人奉上香茗，是顶级的庐山云雾，茶汤清洌，香气高长。
　　“今日叫你来，也不单是为了品墨。”皇后娘娘呷了一口茶，缓缓道，“你如今心思定了，是好事。但深宫寂寥，长日漫漫，总需有些寄托，有些……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人。”
　　我心中微动，看向她。
　　容嫔接口道：“我与娘娘商议，觉得你该多结识几位‘自己人’。有些人，表面不显，内里却是通透的，可引为臂助，亦可为知交。”
　　正说着，宫女进来禀报：“娘娘，楚太医来请平安脉了。”
　　皇后娘娘点了点头：“请她进来吧。”
　　我微微诧异。太医署多为男子，虽有医女，但能为皇后诊脉的，必是极受信任之人。只见帘栊轻响，一位身着浅青色女官服饰的女子款步而入。她约莫二十七八年纪，容貌清秀，气质沉静温婉，眉眼间带着一股书卷气，行动间裙裾不动，步履安稳。
　　她从容地向皇后和容嫔行礼，声音柔和：“微臣楚月澄，参见皇后娘娘，容嫔娘娘。”目光转向我时，带着些许询问。
　　皇后娘娘温和道：“月澄不必多礼。这位是永和宫的婉贵人，苏云裳。”又对我道，“云裳，这是太医署的楚太医，医术精湛，尤擅妇科调理。往后你若有什么不适，可直接寻她。”
　　楚月澄向我微微颔首：“婉贵人安好。”她的目光清澈而专注，在我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无探究之色，只平和道，“贵人面色略显苍白，可是近日休息不佳？若有需要，微臣可为您请个平安脉。”
　　我心中暗惊，这位楚太医好敏锐的观察力。我饮药之事极为隐秘，她自然不知，却能一眼看出我气血有亏。我忙道：“有劳楚太医挂心，只是偶感疲惫，并无大碍。”
　　楚月澄也不多问，转而细心为皇后娘娘诊脉。她凝神静气，手指轻按，片刻后，眉头微蹙：“娘娘脉象依旧细弱，肝气郁结之症未解，夜间可还难以安枕？”
　　皇后娘娘叹了口气：“老毛病了，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大好。”
　　楚月澄沉吟道：“汤药调理固然重要，但娘娘心结难舒，药石之力终是有限。微臣稍后调整下方子，再加几味宁心安神的药材。娘娘平日还需放宽心，若能时常与知心人说说话，散散心，或许比吃药更见效。”
　　她言语恳切，不卑不亢，既点明了病症根源，又给出了切实的建议，听得皇后娘娘微微颔首。
　　诊完脉，楚月澄并未立刻告辞。容嫔似乎与她相熟，问道：“月澄，前日你托我找的那本《新修本草》残卷，我宫里倒是寻到了一册，回头让人给你送去。”
　　楚月澄眼中顿时露出惊喜之色，那沉静的面容瞬间生动起来：“真的？多谢容嫔娘娘！那残卷我寻觅许久，若能得窥全貌，于医术上定有裨益！”
　　见她谈及医术时眼中绽放的光彩，我忽然觉得，这深宫之中，竟也有如此纯粹专注于一事之人。皇后娘娘见状，也莞尔一笑：“瞧瞧，一说起医书，我们楚太医就像变了个人。”
　　楚月澄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那笑容冲淡了她身上的疏离感，显得格外温婉。
　　又坐了片刻，楚月澄便起身告退，说是要去太医署调整药方。她走后，容嫔才对我道：“楚月澄的父亲是太医署前任院判，家学渊源。她自小随父习医，医术甚至胜过许多男太医。只是女子为医，多有不便，如今主要在太医署整理医典，教导医女，若非皇后娘娘凤体一直由她照料，等闲也请不动她。她性子沉静，不涉纷争，但心思通透，是个可以信赖之人。”
　　我点了点头，将“楚月澄”这个名字记在心里。能在太医署有这样一个自己人，无疑是多了一道护身符。
　　这时，窗外隐隐传来一阵清越悠扬的笛声，如泣如诉，婉转空灵，在这寂静的午后格外动人。
　　皇后娘娘侧耳倾听，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是竹音又在吹笛了。”
　　容嫔解释道：“是林司乐。她在乐坊司任职，最擅箫笛。”
　　“请她过来一叙吧。”皇后娘娘吩咐道。
　　不多时，一位抱着竹笛的女子翩然而至。她看起来比楚月澄稍长几岁，约莫三十上下，穿着乐坊司女官的浅碧色宫装，身姿窈窕，眉目如画，气质清雅出尘，宛如空谷幽兰。她行礼的姿态也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奴婢林素问，参见皇后娘娘，容嫔娘娘，婉贵人。”她的声音也如她的笛声一般，清泠悦耳。
　　“素问不必多礼。”皇后娘娘语气很是熟稔，“方才听到你的笛声，可是新谱了曲子？”
　　林素问浅浅一笑，颊边泛起两个小小的梨涡，使得她清冷的气质多了几分娇俏：“回娘娘，是奴婢近日读前朝诗词，心有所感，随手谱就的小调，尚未完善，让娘娘见笑了。”
　　“你谱的曲子，何时差过？”皇后娘娘笑道，又对我介绍，“云裳，这位是乐坊司的林司乐，她的笛箫之技，堪称宫中一绝。本宫心烦意乱时，常听她吹奏一曲，便能静下心来。”
　　我忙道：“林司乐笛声超凡，方才嫔妾在殿外聆听，只觉心旷神怡。”
　　林素问谦逊道：“婉贵人过奖了。不过是雕虫小技，聊以自娱罢了。”
　　容嫔命人取了她的琴来，对林素问道：“你方才那曲子，我用琴相和，如何？”
　　林素问眼中露出跃跃欲试的光芒：“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于是，在这幽兰轩内，容嫔抚琴，林素问吹笛，琴笛和鸣。容嫔的琴音沉稳内敛，如静水深流；林素问的笛声清越灵动，如山间清风。两者交织在一起，竟无比和谐，勾勒出一幅超然物外的山水画卷，将所有的烦忧与算计都暂时隔绝在外。
　　皇后娘娘闭目聆听，唇角带着一丝恬淡的微笑。我也沉浸在这美妙的乐音中，只觉得连小腹的隐痛都缓解了几分。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我们都静默了片刻，仿佛不忍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真好。”皇后娘娘睁开眼，轻叹道，“有你们在，这未央宫，才不那么像座冰冷的牢笼。”
　　林素问放下竹笛，柔声道：“娘娘喜欢，奴婢便常来为您吹奏。”
　　容嫔也淡淡道：“只要娘娘不嫌吵。”
　　我看着她们三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皇后、容嫔、楚月澄、林素问……她们身份各异，性情不同，却因种种缘由，在这深宫之中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温暖的角落。这里没有虚伪的奉承，没有恶意的算计，只有相知相惜的真诚，和彼此支撑的暖意。
　　我忽然明白了皇后娘娘和容嫔的用意。她们不仅仅是在为我引荐“自己人”，更是在告诉我，即使身处绝境，也不要放弃寻找同类，不要放弃汲取温暖。这深宫固然黑暗冰冷，但若能寻得二三知己，彼此照亮，便也能在缝隙中，开出坚韧的花来。
　　林素问又坐了一会儿，与我们说了些乐坊司的趣事，她言语风趣，妙语连珠，逗得皇后娘娘展颜多次。直到宫人来禀报宫务，她才与楚月澄先前一样，起身告退。
　　她们离开后，暖阁内又恢复了安静。皇后娘娘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云裳，你看，这宫里并非全然是薛凝霜之流。有醉心医术的月澄，有寄情音律的素问，还有我们这几个抱团取暖的。守住本心，认清身边的人，这日子，总能过下去。”
　　我反握住她冰凉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嫔妾明白了。多谢娘娘，多谢容嫔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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