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愈客栈经营日志

作者:浮云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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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秀才


      阿磐几乎是踏着晨光的第一缕金线出现在客栈门口的。

      那扇被他亲手润滑过的门轴,果然开合无声。他魁梧的身形出现在门外时,手里除了惯常的铁匠工具包,还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粗麻布袋。

      林溪刚将灶火生起,准备熬粥,见他来了,有些意外:“薛铁匠早,可是门轴又不好了?”她注意到那个袋子。

      阿磐摇摇头,将麻布袋放在门内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显然分量不轻。他粗声粗气地说:“不是。这个,给你。”他指了指袋子,“昨日吃了你的饼,不能白吃。”

      林溪疑惑地解开袋口,里面是满满一袋颗粒饱满、色泽金黄的……黄豆。豆子干燥洁净,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土地和阳光的质朴香气。在边关,豆子虽不如米面金贵,但也是不错的粮食,尤其可以磨豆浆、点豆腐,或者发豆芽,都是补充营养的好东西。

      “这太贵重了……”林溪连忙道。那一小罐蜂蜜薄饼,可值不了这许多上好的黄豆。

      “自家地里种的,去年收成好,吃不完。”阿磐打断她,语气硬邦邦的,但眼神却有些躲闪,似乎不习惯这样直白的馈赠,“你会做甜饼,这个……或许也能做点别的。”他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厨房方向,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了些,“那个……今日的饼……”

      林溪明白了。这位看似粗豪的铁匠,是用自己种的豆子,来换今日的甜饼呢。她心里一暖,笑道:“铁匠太客气了。这豆子我收下了,正好可以试试做点新花样。饼还在锅里,马上就好,铁匠稍坐。”

      阿磐听到“新花样”三个字,铜铃大眼亮了一瞬,但依旧板着脸,点了点头,却没有坐,只是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门神,目光却忍不住往香气飘来的方向瞥。

      林溪回到厨房,将昨日剩下的面糊调整了一下,多加了些蜂蜜,烙出的饼更厚实些,焦香也更浓郁。她特意多烙了几张,用盘子盛了,又倒了一大碗刚烧开的、滚烫的粗茶,一起端到前厅唯一那张擦干净的方桌上。

      “铁匠趁热吃。”

      阿磐这才走到桌边,依旧不坐,站着便伸手抓起一张饼,三两口就吞了下去,又灌了一大口热茶,发出满足的叹息。他吃东西极快,风卷残云,却奇异地并不显得粗鲁,反而有种坦荡的豪气。几张大饼下肚,他脸上那层生硬的线条似乎都柔和了些许。

      吃完,他抹了抹嘴,看着林溪将剩下的饼用干净树叶包好递给他,粗声道了句谢,便拎起自己的工具包和那包饼,转身大步离开,依旧没有多余的废话。

      林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又看了看地上那袋沉甸甸的黄豆,心里琢磨着阿磐那句“新花样”。黄豆……除了做豆腐(需要石膏或卤水,她暂时没有),磨豆浆(需要石磨,也没有),最简单的,或许可以先炒一些,或者煮豆粥?

      她舀出一小碗黄豆,仔细挑去杂质,用清水泡上。豆子需要时间吸水,她先忙着收拾客栈内外,卫铮则去了后院,继续加固围墙一处不太牢靠的地方。

      午前,黄豆已泡得胀鼓鼓的,表皮光滑。林溪将豆子沥干水分。她决定先试做最简单的盐炒黄豆。铁锅烧热,放入一点点珍贵的脂油,将黄豆倒入,中火慢炒。豆子在热力作用下,开始发出噼啪的轻响,表皮逐渐变得金黄,并散发出一种极其诱人的、混合了豆香和焦香的复杂气息。这种香气不同于蜂蜜薄饼的甜腻,更质朴,更扎实,随着热气蒸腾,飘散出去。

      炒到豆子表皮微皱,颜色深黄,林溪撒入一小撮细盐,快速翻炒均匀,便盛了出来。金黄的豆子堆在粗陶碗里,热气腾腾,焦香四溢,让人忍不住想抓一把尝尝。

      她刚将炒豆放在灶台边晾凉,准备尝尝火候,前厅那扇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的敲门声很轻,有些迟疑,哆,哆,哆。

      卫铮从后院无声地走进来,对林溪微微摇头,示意门外并非危险人物。林溪擦了擦手,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瘦削的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色长衫,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勉强绾着,面容清癯,眼神却有些浑浊,透着长期不得志的郁结和疲惫。他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看到林溪开门,连忙拱手,动作带着旧式文人的拘谨:“这位……掌柜的,冒昧打扰了。”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了林溪的肩膀,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迷醉和渴望的复杂神色,紧紧盯着厨房的方向——确切地说,是盯着那盘刚刚炒好、香气正浓的盐炒黄豆。

      “老人家有事?”林溪侧身让开,“可是要用饭?”

      老人又拱了拱手,显得有些窘迫:“老朽姓陈,镇上人都叫我一声陈秀才。不敢叨扰用饭,只是……路过贵店,闻得异香,腹中馋虫作祟,实在……实在难耐,特来讨扰,想问问掌柜,这是烹制何物,竟有如此……如此勾魂夺魄的香气?”他说着,又用力嗅了嗅,喉结滚动,那模样竟与阿磐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文绉绉,也更急切。

      林溪心中了然,这位大概就是卫铮提过的、那位好“闻”菜香的老秀才了。“不过是些粗陋的盐炒黄豆,刚出锅,陈秀才若不嫌弃,进来尝尝?”她看出老人衣衫陈旧,怕是囊中羞涩,便主动邀请。

      陈秀才眼睛一亮,连声道:“不敢,不敢,怎好白食……”脚下却已不由自主地迈了进来。

      林溪引他到桌边坐下,用一个小碟子盛了些炒黄豆放在他面前。黄豆还温热,焦香扑鼻。

      陈秀才迫不及待地伸出枯瘦的手指,拈起几粒放入口中。他没有立刻咀嚼,而是闭上眼睛,用舌头细细感受着豆子温热粗糙的表皮,然后才轻轻咬下。

      “咔嚓。”

      轻微的脆响。陈秀才的眼睛猛地睁开,里面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干涸的土地骤然迎来甘霖。他细细地、近乎虔诚地咀嚼着,品味着豆子在齿间碎裂的触感,盐的咸鲜,豆子本身朴实的香甜,还有那点睛的焦香……

      “妙!妙啊!”他连声赞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豆乃常物,然火候至此,盐分恰到好处,竟能激发出如此本真之味!焦香而不苦,酥脆而不硬,质朴之中见真章!掌柜好手艺!”

      林溪被他文绉绉却情真意切的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陈秀才过奖了,只是寻常做法。”

      “不不不,”陈秀才连连摇头,又拈起几粒豆子,却不再吃,只是放在掌心观赏,“寻常之中见功夫。这香气,这火候……老朽已经许久、许久未能‘尝’到如此清晰纯粹的味道了。”他苦笑了一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说来惭愧,老朽这舌头,多年前便已失灵,食不知味久矣。平素吃饭,如同嚼蜡。唯有这香气,还能勾起几分旧时回忆,聊以慰藉。今日这炒豆之香,竟让老朽依稀仿佛……触到了一丝‘味’的边角。”

      林溪闻言,心中微微一动。味觉失灵?她不由得多看了这位老秀才几眼。

      陈秀才沉浸在豆香和难得的感官触动中,话也多了起来:“掌柜是新来的?这客栈……荒了有些年头了。令堂当年在时,老朽也曾来喝过一碗热汤,那汤的暖意,至今还记得。”他环顾四周修缮过的痕迹,“如今掌柜重开客栈,是好事。这望归镇啊,来来去去的人多,能有个踏实的落脚处,不容易。”

      “陈秀才是本地人?”林溪顺势问道,一边给他倒了碗热水。

      “土生土长,几十年了,考了一辈子,也没挣得半个功名,贻笑大方。”陈秀才自嘲地笑笑,喝了口水,“见得多了,这镇子,这方圆百里的事,多少知道些。就说北边那荒坡……”

      他话头一起,林溪心头便是一凛。她不动声色,只是做出倾听状。

      卫铮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通往后院的门口,背对着他们,似乎在看院中的景色,但林溪知道,他一定在听。

      陈秀才并未察觉,继续道:“……那北荒坡,现在看着是片不毛之地,乱石嶙峋,连兔子都不爱去。可大概……嗯,得有八九年了吧?那里可不是这样。”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唏嘘,“那时候,朝廷和北边的狄人打得很凶,咱们这儿是前线之一。北荒坡地势险要,是个设卡瞭望的好地方,也……也是个埋骨的好地方。”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大概……八九年前的冬天,比现在这时候还冷些。狄人一支精锐骑兵绕过了正面防线,想从北荒坡那边偷袭咱们后方的粮道。朝廷的守军……唉,具体是哪一部,老朽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领军的好像是个挺年轻的将领,姓……好像也是个少见的姓。”他揉了揉额角,努力回忆,“反正是个敢拼命的。带着一队人马,就在北荒坡那里,跟狄人撞上了。”

      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灶膛里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那一仗,打得惨啊。”陈秀才的声音带着颤意,“听说从天亮打到天黑,又打到天亮。箭矢用完了就拿刀砍,刀砍折了就拿石头砸……最后……听说没几个人活着下来。狄人也没讨到好,被打退了,可咱们的人……几乎全埋那儿了。山坡都被血染红了,来年开春,那里的草长得格外茂盛,但没人敢去割,都说……戾气重。”

      八九年前。年轻的将领。惨烈的伏击。几乎全军覆没。

      林溪下意识地看向卫铮的背影。他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只有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

      陈秀才没有注意到这些,他还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后来,朝廷好像派了人来查,具体怎么回事,咱们小老百姓也不清楚。只听说那位年轻将领好像也没了,可惜了……再后来,仗打完了,边界往北推了些,北荒坡就更没人去了,慢慢就荒成了现在这样子。镇上老人都不让小孩往那边跑,说是……阴气重,晚上能听到风声像哭,还有金铁交击的声音。”他摇了摇头,叹口气,“都是自己吓自己罢。不过那地方,确实邪性。掌柜的你们刚来,也少往那边去。”

      他絮絮叨叨又说了些镇上琐事,将那碟炒豆珍惜地一颗颗吃完,连掉在桌上的碎屑都用手指粘起来放入口中,这才满足又怅然地站起身,再次道谢,拄着竹杖,一步三回头地闻着空气中残余的豆香,慢慢踱出了客栈。

      门关上,将午后的阳光隔绝在外,堂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那盘盐炒黄豆的焦香,和一种无形的、沉重压抑的气氛。

      卫铮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深得像结了冰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死死封冻在最底层,只有眼尾微微的抽动,泄露出一丝极力克制的波澜。

      他的目光落在林溪脸上,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他说的……差不多。”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向后院,脚步沉重得仿佛拖着千斤锁链。柴房的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闷响,隔绝了所有声响。

      林溪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柴房门,手中无意识地捏着一颗已经凉透的盐炒黄豆。

      豆子的香气还在鼻尖萦绕,陈秀才的话语犹在耳边。

      八九年。北荒坡。年轻的将领。几乎全军覆没。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颗圆滚滚、金黄色的豆子。

      原来,有些伤痕,深埋在地下,也会随着时间,长出格外茂盛、却也格外令人心悸的荒草。

      而有些香气,能勾起回忆,也能揭开从未真正愈合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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