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5章梦生
世界像个被无形的手拨动的陀螺,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疯狂旋转。
天与地的界限被拧成模糊的麻花,街景、人影、流云都成了融化的色块,在视野里洇开又聚拢,聚拢又撕裂。
无数深不见底的漩涡在周遭张着嘴,边缘泛着冷冽的银辉,像无数个倒悬的漏斗,正以巨大的引力拖拽着一切——路灯杆弯成了诡异的弧线,飞鸟被扯得羽毛纷飞,连空气都在漩涡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低吼,引诱着人一步步向前,向前,直到脚下一空,坠入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
而旋涡与旋涡之间,又挤满了蝴蝶。
它们不知从何处涌来,翅膀扑棱的声音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扑簌簌,扑簌簌”,震得耳膜发麻。有的翅膀是透明的,翅脉像玻璃的裂纹,阳光穿过时折射出虹彩,落在皮肤上凉丝丝的;有的翅膀覆着厚重的鳞粉,红的像燃尽的灰烬,紫的像凝固的夜色,扇动时带起细碎的光斑,像谁把星星碾成了末,撒在风里。
伸出手,指尖刚要触到最近那只蝴蝶的翅尖——可指尖还没沾到半分暖意,那蝴蝶突然化作一团轻烟,鳞粉簌簌落下,细得像筛过的粉尘,钻进指缝里,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痒。再看时,周围的蝴蝶也开始消散,一只接一只,翅尖先变得透明,然后是翅膀,最后连那点扇动的风都消失了,只余下漫天飞舞的粉末,落在睫毛上,钻进衣领里,呛得人想咳嗽,却连咳嗽的力气都被那旋转的世界抽走了。
耳边的声音却越来越响。蝴蝶翅膀的震颤声被无限放大,像是无数根羽毛在刮擦玻璃,又像是千万只蝉被关在铁皮罐里振翅,尖锐里裹着粘稠的嗡鸣。这声音追着旋转的世界一起转,时而在左耳边炸开,时而绕到右耳后低吟,像有无数只蝴蝶钻进了颅腔,在脑浆里扑腾、冲撞,撞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想要捂住耳朵,可手臂像灌了铅,抬到一半就被漩涡的引力扯向一边,只能任由那声音钻进骨头缝里,和世界旋转的轰鸣搅在一起,成了一团混沌的噪音,朝着某个未知的方向,不断下坠。
混沌中,耳边突然漫进熟悉的声响——是海浪。不是梦里那片温柔的絮语,是带着咸腥气的、粗粝的冲撞声,“哗啦、哗啦”地拍打着什么,震得耳膜发麻。意识像沉在水底的石子,慢悠悠地往上浮,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费了好大劲才掀开一条缝。
入目是一片晃眼的蓝。不是天空的蓝,是浓稠的、带着暗流的海,铺天盖地压下来,鼻尖全是咸涩的气息。后背传来尖锐的疼,是礁石的棱角在硌着,粗粝的石面磨得皮肤发紧,像被砂纸蹭过,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神经,疼得人倒抽冷气。
就在这时,海平线那头忽然掠过一点斑斓。
是一只蝴蝶。不知从哪里来,逆着海风飞,翅膀扇动的幅度很大,像片被风吹得打旋的叶子,却异常执着地朝这边来。它飞得很慢,翅尖沾了细碎的水珠,阳光下闪着光,翅身是那种介于玫瑰与朱砂之间的红,红得近乎妖冶,像被海水泡透的血。
越来越近了。能看清它翅膀边缘的白纹,像被谁用银线描过。最后,它轻轻巧巧地落下,停在了睫毛上。
那触感轻得像幻觉。翅尖的鳞粉蹭过眼皮,带着点微乎其微的痒,像有人用羽毛轻轻扫过。海风吹过,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连带着睫毛也跟着轻颤,那点红在眼前晃,像滴悬而未落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睁开眼。
睫毛上的蝴蝶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海水在瞬间变了颜色。刚才还泛着青蓝的浪,此刻像被泼了无数桶颜料,疯狂地晕开、蔓延,转瞬间就成了一片刺目的红。不是夕阳那种暖红,是冷的、稠的、带着铁锈味的红,像凝固的血被猛地搅碎,顺着海浪的褶皱流淌,连空气里都飘着若有若无的腥气。
还没等从这片血红中回神,下一秒,海水突然“哗”地退去——不,不是退去,是化作了无数只蝴蝶。
成千上万只,全是那种妖冶的红,翅膀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密密麻麻地从刚才海水所在的地方涌出来,像一场骤然降临的红雨。它们呼啸着穿过身体,没有实体的触感,却带着海水的凉和鳞粉的痒,翅膀扑棱的声音在胸腔里回荡,“扑簌簌、扑簌簌”,震得心脏发慌。
一只蝴蝶擦着脸颊飞过,翅尖的红鳞落在皮肤上,像滴滚烫的血。又一只钻进衣领,翅膀扫过脖颈,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凉。它们穿过四肢,穿过骨骼,穿过每一寸神经,最后从身后涌出去,重新汇入那片红潮,朝着海平线飞去,只留下满身细碎的红鳞,和一种被彻底穿透的、空落落的疼。
身体还在不受控地下坠,四周是深不见底的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刺骨的凉意,像无数根冰针往骨头缝里钻。失重感攥紧了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沉重得像要炸开。
就在意识快要被黑暗吞没时,一只手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很暖,带着点干燥的温度,攥得很紧,像是要把他从这片虚无里生生拽回去。紧接着,一个声音穿透风声,在耳边炸开——
“阿祁,抓住我——”
那声音像蒙着层水雾,模糊不清,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尾音微微发颤,像怕稍一松劲,他就会彻底坠入深渊。
可还没让他紧握住那只手,那只手却突然松开了。
不是刻意放开,是像被无形的力量撕碎了,化作点点荧光。荧光在空中聚了聚,竟凝成一只蝴蝶,翅膀是半透明的白,翅尖沾着点红色,轻轻巧巧地落下,停在了他心口的位置。
那触感轻得像叹息,却烫得惊人,像有团小火苗在皮肤下烧起来。
“唔——”
宋祁安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皮肤上。
窗外皓月当空,清辉像被谁铺开的纱,静静落在他脸上,凉丝丝的,驱散了几分梦魇的灼热。他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轮廓,指尖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空落落的,没有蝴蝶,也没有残留的温度。
“又是梦……”
他低声喃语,声音带着刚从梦里挣脱的沙哑。手腕上似乎还留着被攥过的暖意,耳边那声“阿祁,抓住我”还在嗡嗡回响,可转头望去,只有月光漫过窗台,在地板上投下一片安静的白。
这世上有许多人在做梦,梦是夜的点缀,是醒后的轻烟,天亮了便散了,不耽误柴米油盐,不影响步履匆匆。可也有人把梦当成了活下去的凭据,依着梦里的光影呼吸,靠着梦里的温度捱过现实的冷——宋祁安便是如此,靠着那些盘桓不去的梦,活了许多年。
他靠着这个梦活了许多年,像守着一只易碎的琉璃盏,明知天亮后仍是空寂,却还是贪恋梦里那瞬的、她朝他微笑的模样——那是他在荒芜岁月里,唯一不肯放手的光。
所以那天,当那只翅膀缀着朱砂红的蝴蝶再次停在他指尖时,宋祁安几乎是凭着本能,蜷起手指轻轻拢住了它。翅尖的鳞粉蹭过掌心,带着熟悉的、若有似无的痒,像有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
他以为它会像从前那样化作粉尘,可指尖的触感却异常清晰——蝴蝶没有挣扎,只是翅膀微微颤动着,下一秒,一个极轻极细的声音竟从翅尖溢出来,像被风吹散的碎玉,落在空寂的心底:
“你想要再和她再次相遇吗?”
宋祁安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这声音的来源,喉咙里已经先一步挤出了答案,沙哑却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想!”
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这个字在舌尖盘桓了太久,只等一个出口。
蝴蝶的翅膀颤得更厉害了,那声音也跟着起了涟漪,带着某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一字一句砸过来:
“哪怕在她的梦里?”
宋祁安喉结滚动,视线落在掌心那点红上,像是透过它看到了梦里那张模糊的笑脸。他点头,声音轻却稳:“哪怕是在梦里。”
“哪怕付出生命?”
这四个字像冰锥,刺破了胸腔里刚刚燃起的暖意。可他几乎是立刻就应了,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哪怕付出生命。”
“哪怕她忘了你?”
“……忘了也没关系。”他闭上眼,梦里她朝他微笑的模样清晰得可怕,“只要能再见到她。”
“哪怕她的性格变了?不再是你记忆里的模样?”
“变了也没关系。”他的声音发颤,却没停,“只要是她就好。”
“哪怕……你们并不在一个世界?”
最后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开。不同的世界?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连梦里那点虚幻的触碰都成了奢望?意味着他只能隔着无形的屏障,看她在另一片天空下呼吸?
可掌心的蝴蝶还在等他的答案。宋祁安睁开眼,眼底翻涌着挣扎,最终却都沉淀成一片孤注一掷的亮。他缓缓松开手指,看着那只蝴蝶振翅飞起,在他眼前盘旋成一道红影,然后一字一顿地,重复了那个字:
“是。”
哪怕隔着万水千山,哪怕隔着生死阴阳,哪怕隔着不同的时空维度——只要能再遇见,怎样都好。
下一秒,蝴蝶突然从他掌心振翅飞出,翅尖的朱砂红在眼前划过一道残影,直直冲向他的眉心。没有预想中的刺痛,只有一阵极轻的麻痒,像有片羽毛扫过皮肤。
再睁眼时,眼前的景象已换了天地——不是熟悉的房间,是片泛着银光的海滩。细沙柔软,海浪低吟,而不远处的沙滩上,正躺着个蜷缩的少女。
是她。
宋祁安的呼吸猛地顿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发疼。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脚步像被钉在原地。
阳光落在她发梢,镀上一层金芒,侧脸的轮廓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连眉头微蹙的模样,都和梦里重叠得分毫不差。
原来蝴蝶说的“相遇”,是这样的方式。
他迟疑着走近,沙粒从脚边流过,发出细碎的声响。直到站在她身前,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
他问得笨拙,其实只是想确认——确认这不是又一场稍纵即逝的幻觉,确认她是真实存在的。
少女醒了,坐起身,拍掉身上的沙。他们说了很多,从名字到这片海,他听着她轻声说“我叫江肆”,他和她说了很多,但听着她疑惑“为什么看不清你的脸”,每一个字都像落在心湖上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温热的涟漪。
可他很快发现了话中的不对劲。
她看不见他。
这个认知像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宋祁安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他有太多话想说——想想告诉她,那些被她遗忘的碎片,他都替她好好守着。
他应该又做梦了吧,他是这样想的,他和她怎么可能再见呢?
所以他对自己的妄想感到悲哀,他自嘲的笑了笑,回答了她的问题:“可能因为这就是个梦吧”
海浪依旧在耳边絮语,阳光依旧温暖,可宋祁安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他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因为看不清他而困惑的眉眼,看着她提起“宋祁安”这个名字时眼里闪过的茫然,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消散在海风里。
原来能靠近,却不能相认,是这样的滋味。
他还想抱抱她的,可他正一点点变得透明。最先消散的是尾指,淡得像晨雾里的纱,转瞬间抖落出一对蝶翼,扑棱棱掠过她的发梢,往天光里去了。
他想抬手抓住剩下的指节,却见掌心也开始洇开细碎的光,像被风吹散的金粉,每一粒都在蜕变成蝶的雏形。
视线里的她渐渐模糊,被纷飞的翅影切割成晃动的光斑,他张了张嘴,喉间涌上的不是气息,是更多振翅的声音。
“我……”他想说很多话,关于跋涉过的长夜,关于第一眼见到她时的心跳,但最后只凝成一句轻得像蝶翼拂过的话,“是为你而来的。”
话音落时,他看见自己的肩膀化作一片蝶群,往她的方向涌了涌,又被风托着四散。最后消失的是他望着她的眼睛,那里最后映出的,是无数只蝴蝶掠过她发间的模样。
他以为那片黑暗会是永恒的归宿。毕竟能与她相见,哪怕只是梦,却早已是他透支了所有运气才求来的馈赠,像寒冬里偷来的片刻暖阳,稍纵即逝后,本就该坠入更深的冷寂。
可意识回笼的刹那,他竟听见细碎的振翅声。
睁眼时,一只蝴蝶正停在他的腕间,翅面泛着熟悉的、近乎透明的光泽,像极了和他对话那只。
它没有躲闪,只是用复眼静静地对着他,翅尖轻颤,仿佛在无声询问。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他与那只蝴蝶做了一笔交易——一笔能和她再次相遇的交易。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