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6 章
中文系文学社的通知用红粉笔写在硬纸板上,图钉钉在宣传栏最显眼的位置,边角被风吹得卷翘。“周末赴向阳小学义务支教”几个字格外醒目,底下围了圈叽叽喳喳的学生,议论声像群受惊的麻雀。有人嫌周末要早起,有人怕土路上沾一身泥,还有人翻着白眼说“留守儿童有什么好教的”,苏默站在人群外围,指尖抠着帆布包带,心里没泛起半点波澜。
他向来躲着集体活动。上次文学社组织去烈士陵园扫墓,他借故帮收发室搬报纸没去——陌生的人群、刻意的寒暄,都让他浑身不自在,倒不如躲在角落整理信件来得安稳。可当他的目光掠过人群前方时,脚步突然定住了。
林晚晴站在宣传栏正前方,微微仰头看着通知,阳光斜斜打在她侧脸上,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看得极认真,连马尾辫梢的红绳都没晃动,直到身旁的文学社副社长张师兄问“晚晴,要不要一起去”,她才转过头,笑容亮得像刚晒过太阳的玻璃:“当然去啊,上次去给他们讲《小红帽》,有个小丫头追着我问了一路狼的故事呢。”
她的声音穿过嘈杂的议论声,轻轻撞在苏默心上。他看着她拿起拴在纸板上的圆珠笔,在报名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娟秀,连顿笔都带着好看的弧度。不知哪来的勇气,苏默突然挤过人群,在无数道诧异的目光中,握住那支还带着她体温的笔,在报名表最末尾写下“苏默”两个字。笔尖因为紧张发颤,“默”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太长,像他没说出口的心事。
周六清晨六点,校门外停着辆破旧的中巴车,车身上喷着“城郊客运”的字样,玻璃上满是灰尘,连车窗摇柄都掉了一个。苏默抱着帆布包坐在最后一排,包里装了本《儿童文学》和半包水果糖——昨晚在杂货铺买的,橘子味的,五毛钱一包。车窗开着,风卷着泥土气息灌进来,吹得他额前碎发乱飞,视线却总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排。
林晚晴和两个女生坐在一起,穿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纤细的手腕。她正低头翻着一个蓝色布包,里面露出《大闹天宫》《哪吒闹海》的连环画封面,是八十年代的版本,封皮都有些磨损。“这些是我哥小时候的书,我妈一直舍不得扔,刚好给孩子们看。”她跟同伴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小袋水果糖,用彩色玻璃纸包着,晃起来沙沙响。
中巴车在土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车身晃得像筛子,有人晕车吐了,车厢里飘着酸腐味。林晚晴从布包里掏出晕车药,还特意倒了温水递过去,动作自然又熟练。苏默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悄悄把自己包里的橘子糖往深处塞了塞——和她的比起来,自己这包太普通了。
向阳小学比想象中更破旧。几排砖瓦房的墙皮大块大块脱落,露出里面的黄土,黑板是用墨汁刷的木板,上面还留着半截没擦干净的粉笔字。土操场坑坑洼洼,雨后的积水汇成小水洼,中央的旗杆歪歪斜斜,国旗边角都磨破了。一群孩子扒着教室门框,睁着黑亮的眼睛偷看,衣服上沾着泥点,有的光着脚,看见他们过来,“呼啦啦”全躲到了树后。
张师兄简单分了工:唱歌好的教《让我们荡起双桨》,活泼的带孩子玩“老鹰捉小鸡”,苏默主动说“我去搬书烧开水吧”——后勤活最不显眼,刚好能让他安安静静地看着林晚晴。他跟着两个男生把捆好的旧课本搬到教室,课本是师专学生捐的,扉页上还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字样。锅炉房在操场角落,一个生锈的煤炉,他蹲在地上生火,呛得直咳嗽,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着操场中央。
林晚晴没去凑热闹,她搬了张石凳坐在大槐树下,把连环画摊在腿上。没过多久,几个胆大的孩子就凑了过去,先是远远地看,后来被她手里的糖吸引,慢慢围了过来。苏默停下添煤的手,直起腰,隔着飘着煤烟的操场,静静地望着。
“你们看,这是孙悟空。”林晚晴举起《大闹天宫》,指着封面上的美猴王,声音放得又轻又软,“他会七十二变,能变成苍蝇,还能变成石头,最厉害的是有根金箍棒,能长能短。”她边说边比划,手腕转着圈模仿孙悟空耍金箍棒,额前的碎发跟着晃动,引得孩子们“咯咯”笑起来,刚才的怯生生全没了。
有个穿补丁衣服的小男孩怯生生地问:“老师,金箍棒能打败我家的老鼠吗?”林晚晴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笑容温柔得能滴出水:“当然能啊,孙悟空连妖怪都能打败,区区老鼠不在话下。”她从布包里拿出颗水果糖,剥掉糖纸递给他,“不过你要好好吃饭,长得比孙悟空还壮,就能自己打老鼠啦。”
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她和孩子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给每个孩子发了颗糖,然后拿起树枝在泥地上写字,先写“山”,再写“水”,一笔一划,格外认真。“你们看,‘山’字像不像咱们村后面的三座山?”她指着远处的山峦,孩子们跟着点头,稚嫩的声音一起念“山——”,声音飘在风里,甜丝丝的。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总把“左”“右”搞混,急得眼圈发红,攥着衣角快要哭了。林晚晴没半点不耐烦,她蹲下来,握住小女孩沾着泥的手,用树枝在地上写“左”,边写边说:“你看,‘左’字这边有个撇,就像你吃饭用的左手;‘右’字这边是个口,就像你用右手拿勺子喂嘴巴吃饭呀。”她连说了三遍,还让小女孩举起左右手对照,直到小女孩眼睛亮起来,大声说“我会了!”,她才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头发。
苏默站在锅炉房门口,手里还拿着添煤的铁铲,却忘了动作。煤烟呛得他喉咙发疼,可他一点都不在意——他看见林晚晴的白衬衫沾了泥点,看见她额角沁出的汗珠,看见她因为孩子学会一个字而笑得格外灿烂的脸。这一刻,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播音员、课堂上侃侃而谈的优等生都模糊了,只剩下眼前这个蹲在泥地上,用温柔点亮孩子眼睛的林晚晴。
这种善良不是刻意做出来的,是刻在骨子里的。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没有装模作样的表演,只是单纯地把孩子放在心上,用最耐心的态度对待每一个小小的困惑。苏默突然觉得,之前写的那些信都太浅了,他只看见她的明媚,却没看见她灵魂里的星光。
他悄悄回到锅炉房,从帆布包里拿出笔记本,撕下一张空白页。煤炉的火光映着纸页,他握紧钢笔,手还在发颤,字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用力:“今日赴向阳小学,见君俯身教孩童识字,以树枝为笔,以泥土为纸,眉眼间尽是温柔。君之笑,胜似槐树叶隙漏下的阳光;君之善,宛如夜空最亮的星。此前只觉君明媚,今日方知,君之心,更胜外在千万倍。此光入我心,此后再难相忘。—— 默,于锅炉房旁。”
他把纸条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帆布包最里层,指尖能感受到纸页的温度。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林晚晴正带着他们唱《小星星》,声音清亮,混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格外动人。苏默走到煤炉边,添了块煤,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也映亮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对林晚晴的感情,不再是角落里的偷偷守望,不再是广播声里的默默倾听,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认同——他爱慕她的明媚,更敬仰她的善良,这份感情,比任何诗句都要厚重,比任何承诺都要坚定。
夕阳西下时,中巴车往回开。苏默依旧坐在最后一排,却不再像来时那样拘谨。他看着前排林晚晴靠在椅背上睡着的侧影,阳光落在她脸上,格外安静。他从帆布包里拿出那半包橘子糖,轻轻放在了她的布包旁,糖纸在夕阳下闪着微光,像一颗藏在暗处的星。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