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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
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摘星楼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炫目的光晕。许墨离负手而立,目光掠过脚下井然有序的宫阙楼阁,投向更远方的市井与山峦。身为帝王,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次俯瞰,心中盘桓的多是江山社稷、权术制衡。然而今日,身侧少年那纯粹而热烈的欢喜,似乎也感染了他,让这片看惯的景色,莫名增添了几分鲜活与生动。
景安扒着汉白玉栏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吓得侍立在远处的德明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不住地用眼神哀求陛下管管。许墨离倒是稳得住,只是伸手轻轻攥住了景安后腰的衣带,既给了他自由,又确保了安全。
“墨离墨离!你看那!是不是有好多人?他们在做什么?”景安指着宫墙外隐约可见的熙攘街市,兴奋地回头问道,眼睛亮得像坠入了星辰。
“那是东市,百姓们在买卖物品,交换所需。”许墨离耐心解释。
“买卖?就像我用芙蓉糕跟小柱子换他的草编蝈蝈那样吗?”景安歪着头理解着。小柱子是负责打扫庭院的小太监,年纪小,手巧,常编些小玩意儿逗景安开心。
许墨离莞尔:“差不多。不过他们用的是铜钱银两。”
“哦……”景安似懂非懂,但很快又被空中掠过的一群飞鸟吸引了注意力,“鸟!它们飞得好高好快!它们要去哪里?”
“天冷了,它们要飞去更暖和的地方过冬。”许墨离看着那群南迁的候鸟,语气平静。
“过冬?”景安眨了眨眼,忽然想到什么,语气带上了些许紧张,“那它们还会回来吗?就像……就像以前花园里那些夏天才开的花一样,天冷了就不见了。”
许墨离闻言,心中微微一动,侧头看向景安。少年清澈的眼眸里,竟流露出一种近乎担忧的情绪。他是在害怕失去吗?害怕这些鸟儿,或者别的什么,一去不返?
“会的。”许墨离的声音不觉放得更柔,“等明年春天,天气暖了,它们就会飞回来。年年如此。”
“真的?”景安眼睛一亮,立刻又开心起来,“那真好!它们认得路吗?不会走丢吗?”
“嗯,它们认得路。”许墨离肯定地回答,像在做一个郑重的承诺。
景安满足了,重新趴回栏杆上,絮絮叨叨地跟许墨离说着他看到的每一处“新奇”——那片屋顶的颜色不一样,那棵树长得好像一把大伞,远处那条河像一条闪亮的带子……他的世界简单至极,一点微末的发现都能带来巨大的快乐。
许墨离静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一声。他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陪伴。铲除了镇北侯一党,朝堂上下为之肃清,他的权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再无人敢明面上挑战。但相应的,积压的政务也需要他投入更多精力去梳理,边疆的安定、吏治的清明、百姓的生计……千头万绪,都系于他一身。唯有在景安身边,听着这些毫无意义的童言稚语,他紧绷的神经才能得到片刻的舒缓。
在摘星楼上吹了约莫半个时辰的风,许墨离担心景安着凉,便带着他下楼回了寝宫。果然,刚回去没多久,景安就打了个喷嚏。许墨离立刻蹙眉,吩咐宫人去备姜茶。
“我没着凉,”景安揉揉鼻子,浑不在意,“就是鼻子有点痒。”
“预防万一。”许墨离不容置疑,看着他喝下温热的姜茶,又亲自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确认无恙,才放下心来。景安上次中毒大病一场,虽然身体养好了,许墨离却落下了点“后遗症”,对他偶尔的喷嚏、咳嗽都格外敏感。
景安乖乖喝了姜茶,虽然觉得味道有点辣,但知道这是为了他好,也没有抱怨。他现在最期待的是晚膳后那碟甜甜的点心。
日子就这样在平淡中流淌。景安彻底摆脱了伤病的阴影,精力旺盛得惊人。许墨离特许他在宫中大部分地方自由活动,只要带着德明和足够的宫人。于是,御花园、藏书楼(只看画)、演武场(远远看着侍卫操练)、甚至皇家乐坊,都留下了景安好奇探索的身影。他身高腿长,跑动起来宫人们往往追得气喘吁吁,但他很听许墨离的话,从不往危险的地方去,也绝不靠近宫墙边缘和水深之处。
他依旧痴迷甜食,御膳房变着花样给他做各色点心,芙蓉糕、糖蒸酥酪、蜜饯果子、杏仁茶……景安来者不拒,吃得心满意足。许墨离虽然纵容,却也暗中叮嘱太医和御膳房,需得控制糖分,以免他积食或坏了牙齿。
这日午后,许墨离正在批阅奏折,景安趴在外间的地毯上,对着一本新得的、描绘海外异闻的插图本看得津津有味。上面画着长着翅膀的马,鱼尾巴的人,还有比房子还大的鸟。他看得入神,嘴里还念念有词,自己编着故事。
忽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一下子爬起来,赤着脚就“噔噔噔”跑进了内殿,冲到许墨离的书案前,把厚厚的书册“啪”地一声摊开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上。
“墨离墨离!你看这个!”他指着画上一处,语气急切。
许墨离被打断,也不恼,放下朱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幅描绘深海巨妖的图画,章鱼般的触手,狰狞的眼珠,正在掀翻一艘船只。
“怎么了?”许墨离问。
“这个!”景安的手指用力点着图画旁边的一行小字注解,“这几个字,我认得!”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奋和自豪。
许墨离仔细看去,那行小字写的是“北海有巨妖,名沧溟”。他心中讶异,景安因幼时高烧损了心智,虽然后来他请过名师耐心教导,但景安对文字始终兴致缺缺,认得的大多是日常用字和食物名称,像“沧溟”这样生僻的词,他竟认得?
“你认得哪些字?”许墨离引导着他问。
景安用手指一个一个点着:“北、海、有、巨、妖……嗯……后面这两个,”他指着“沧溟”二字,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许墨离,“这两个字,和你书房里那幅画上的字,长得一样!”
许墨离一怔,随即恍然。他书房内室确实挂着一幅前朝名家的《沧溟图》,画的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意境磅礴。画作右上角题着“沧溟”二字。想来是景安时常出入他的书房,无意中记住了这两个字的形状。
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欣慰涌上许墨离心头。他从未刻意强迫景安学习什么,只希望他无忧无虑。此刻发现景安竟有如此细致的观察力和记忆力,虽是因为对图画感兴趣而连带记住了字形,也足以让他惊喜。
“安儿很聪明,”许墨离毫不吝啬地夸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两个字,念‘cāng míng’,指的是深青色的大海。”
“沧——溟——”景安跟着念了一遍,发音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他低头又看了看书上的图画和那两个字,仿佛要将它们牢牢刻在脑子里。“大海……就是有很多很多水,看不到边的地方,对吗?”他想起在摘星楼上看到的遥远天际线。
“对,看不到边。”许墨离颔首。
“墨离,你见过大海吗?”景安好奇地问。
“朕……小时候随父皇南巡时,见过一次。”许墨离回忆着,那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记忆中的海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蔚蓝,潮声澎湃,与宫廷的精致截然不同。
“大海好玩吗?”景安追问,眼神充满向往。
许墨离看着他期待的神情,心中一动,温声道:“等朕忙过这一阵,政局更安稳些,带你去看看,可好?”
“真的?!”景安几乎要跳起来,脸上绽放出巨大的笑容,“太好了!去看大海!墨离你说话要算话!”他生怕许墨离反悔,急忙伸出小指,“拉钩!”
许墨离看着他那根修长却带着孩子气的小指,不禁失笑。他配合地伸出自己的小指,与景安勾在一起,轻轻晃了晃。“君无戏言。”
得了承诺的景安心满意足,又抱着他的书跑回外间,继续研究他的“海外奇谭”去了,嘴里还时不时蹦出“沧溟”两个字的读音,像是在复习。
许墨离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噙着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笑意。带景安出宫,去看看真正的江山万里,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在他心里扎了根。只是,帝王出行非同小可,需得做好万全准备。
接下来的日子,许墨离更加勤于政务,将朝中大小事务梳理得井井有条。他提拔了一批有才干且忠心的年轻官员,逐步替换掉那些因镇北侯倒台而空缺出来的位置,或是虽未明显参与谋逆但已显老迈昏聩的旧臣。朝堂风气为之一新。
景安依旧是他忙碌生活中最明亮的点缀。有时许墨离批阅奏折至深夜,景安就会强撑着不肯先睡,抱着软枕蜷在旁边的榻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啄米的小鸡。许墨离每每瞧见,都会放下笔,走过去轻轻将他拍醒,温声催促他去床上安睡。景安迷迷瞪瞪地,往往就靠着许墨离的手臂,被他半扶半抱地送回内殿。
也有时候,景安白日里玩累了,晚膳后便睡得沉。许墨离处理完政务,会习惯性地走到床边,替他掖好被角,在床边静静站上一会儿。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少年恬静的睡颜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均匀绵长。只有在这种时候,许墨离才能如此毫无顾忌地流露出眼底的珍视与柔软。他会极轻地用手指拂开景安额前散落的碎发,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他的好梦。
深秋时节,御花园里的菊花盛开,争奇斗艳。景安对赏花没什么太大兴趣,但他发现了一种新的乐趣——收集各种形状和颜色的落叶。他尤其喜欢那种又大又红的枫叶和金灿灿的银杏叶,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用衣袖擦干净,然后宝贝似的捧回来给许墨离看。
“墨离,你看这片叶子,像不像小扇子?”
“这片红得像火!”
“我把最漂亮的都给你!”
不过几天功夫,许墨离的书房里,书案上、书架边、甚至一些奏折的缝隙里,都开始出现这些干燥的落叶。许墨离对此只是无奈地笑笑,吩咐宫人小心整理,别弄坏了景安的心意,自己则会将一些特别完整的叶子,夹在他常看的书籍里当作书签。
这日,景安又在花园里忙活他的“落叶大业”,德明和几个小太监跟在身后,帮他拿着一个锦袋装叶子。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卷起满地落叶纷飞,也将景安刚捡起的一片特别大的梧桐叶吹走了。那片叶子打着旋儿,飘飘悠悠,竟落入了旁边一道隔开内外宫区域的月亮门内。
那道月亮门平日里是关着的,有侍卫看守,禁止闲杂人等随意通行。那边是属于后宫的区域,虽然许墨离并无多少妃嫔,且经过李贵妃事件后,后宫更是形同虚设,但规矩仍在。
景安“哎呀”一声,想也没想就要跑过去捡。
“景安少爷!”德明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他,“使不得,那边不能随便去。”
看守月亮门的侍卫也上前一步,恭敬却坚定地挡住了去路。
景安停下脚步,看着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叶子,瘪了瘪嘴,有些委屈:“我的叶子……”那片叶子他找了很久,是最大最完整的一片。
德明正要安抚,身后传来许墨离的声音:“怎么了?”
他刚议完事,想来花园走走,放松一下,恰好看到这一幕。
景安见到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跑过去,拉着他的袖子指向门内:“墨离,我的叶子,最好看的那片,被风吹到里面去了。”
许墨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片金黄的梧桐叶静静地躺在月亮门另一侧的青石板上。他目光扫过恭敬垂首的侍卫和德明,又落在景安写满渴望的脸上。
“无妨,”许墨离淡淡道,牵起景安的手,“朕带你进去捡。”
侍卫闻言,立刻无声地退开,躬身打开了月亮门。
德明心中暗惊,陛下竟亲自带景安少爷踏入后宫区域?这……于礼不合啊。但他不敢多言,只得带着宫人默默跟在后面。
许墨离却似乎全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对他而言,这皇宫内外,没有任何地方是景安不能去的。所谓的后宫,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这皇城的一部分建筑而已,早已失去了其原本的意义。
他牵着景安,步履从容地跨过了那道门槛。
门内外的景致并无太大区别,依旧是宫墙、殿宇、树木。但因少有人至,显得格外冷清寂静,连落叶都似乎堆积得更厚一些。
景安目标明确,跑过去捡起了那片失而复得的梧桐叶,高兴地吹掉上面的灰尘,献宝似的举给许墨离看。
许墨离含笑点头。
就在这时,旁边一条僻静的宫道上,缓缓走来一队人。为首的是一位身着素雅宫装、气质沉静的年轻女子,她身后跟着几名低头敛目的宫女。那女子见到许墨离,明显一愣,随即立刻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声音温婉:“臣妾参见陛下。”
她身后的宫人也齐刷刷跪倒在地。
景安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她不像李贵妃那样穿着华丽,脸上也没有那种让他不舒服的假笑,看起来淡淡的,很安静。
许墨离看着眼前的女子,顿了一下,才想起这是去年选秀时,母后做主纳入宫中的一位嫔妃,姓柳,似乎封了个才人。他几乎从未召见过她,印象十分模糊。
“平身。”许墨离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柳才人站起身,依旧低眉顺眼,不敢直视天颜。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站在许墨离身侧的景安,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但很快便恢复平静。她显然听说过这位特殊的“景安少爷”,只是没想到陛下会亲自带他来这里。
景安见她看自己,便对她露齿一笑,算是打招呼。
柳才人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这笑容的纯粹,随即也回以一个极浅、却真心几分的笑意。
许墨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对柳才人道:“无事便退下吧。”
“是,臣妾告退。”柳才人再次行礼,带着宫人安静地、迅速地离开了,仿佛从未来过。
景安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扯了扯许墨离的袖子,小声问:“墨离,她是谁呀?也是你的妃子吗?她好像……不太一样。”
许墨离低头看他,淡淡问道:“哪里不一样?”
景安挠了挠头,努力组织语言:“嗯……李贵妃看到你,眼睛亮亮的,好像很想靠近你。她看到你,好像……有点怕?而且她穿得没有李贵妃那么闪亮亮的。”
许墨离有些意外于景安的敏锐。他揉了揉景安的头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叶子捡到了,我们回去吧。”
“哦,好。”景安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手中的叶子上,欢天喜地地跟着许墨离离开了这片冷清的区域。
这次短暂的“越界”仿佛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并未在景安心中留下太多痕迹。他依旧每日寻找着他的快乐,用他天真无邪的方式,点缀着许墨离的生活。
天气越来越冷,初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景安生长在南方,入宫后又因伤病被拘在室内,记忆中几乎没有见过如此大的雪。当清晨醒来,看到窗外一片银装素裹时,他兴奋地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就要往外跑。
“回来!”许墨离刚穿戴整齐,见状一把将他捞了回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穿上衣服和靴子,围上裘氅,否则不许出去。”
景安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乖乖地任由宫人给他一层层穿戴整齐,裹得像只圆滚滚的小熊,这才被允许踏出殿门。
一接触到外面冰冷的空气和松软的积雪,景安立刻把刚才那点小惊吓抛到了脑后。他咯咯笑着,在雪地里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然后又蹲下去团雪球。
“墨离!我们来打雪仗!”他举起一个歪歪扭扭的雪球,跃跃欲试地看向许墨离。
许墨离站在廊下,看着他被冻得通红却洋溢着灿烂笑容的脸颊,摇了摇头:“朕还有早朝。”他身为帝王,岂能在臣工面前一身雪水?更何况,他若参与,宫人们谁敢真的朝景安扔雪球?这雪仗注定打不起来。
景安有些失望,但很快又自己找到了乐趣。他开始堆雪人,德明和几个小太监赶紧上前帮忙。景安负责指挥和装饰,他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雪人戴上,又找来两颗黑曜石做眼睛,一根胡萝卜做鼻子,忙得不亦乐乎。
许墨离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去上朝。走出很远,似乎还能听到景安清脆快乐的笑声,在这寂静的雪后清晨,显得格外动人。
下朝回来,许墨离看到寝殿前的庭院里,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雪人。大的那个憨态可掬,围着景安的围巾;小的那个则有些歪斜,但头顶却戴着一顶明黄色的小小“帽子”——仔细一看,竟是许墨离平日里练字时用来压纸的一块黄玉镇纸。
德明在一旁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说:“景安少爷说,这个小雪人是陛下,所以一定要用陛下喜欢的东西做帽子……”
许墨离看着那块被当成“帽子”的、价值连城的黄玉镇纸,又看看那个歪歪的小雪人,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他走到殿内,景安正坐在暖榻上,捧着一碗热乎乎的牛乳茶小口喝着,脸颊红扑扑的,见到他进来,立刻露出一个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
“墨离,你看到我们的雪人了吗?像不像你?”他语气期待。
许墨离走到他面前,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力道很轻:“朕的镇纸,是让你这么玩的?”
景安捂着额头,嘿嘿傻笑:“因为那个最好看嘛!配你!”
许墨离拿他没办法,在他身边坐下,宫人立刻奉上热茶。他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窗外,积雪映着日光,一片澄澈明亮,如同身边少年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睛。
“冷吗?”许墨离问。
“不冷!”景安用力摇头,献宝似的把喝了一半的牛乳茶递到许墨离嘴边,“你喝,甜的,暖暖身子。”
许墨离看着碗沿上淡淡的痕迹,顿了顿,就着景安的手,低头喝了一小口。温热的、带着奶香和甜味的液体滑入喉咙,确实驱散了些许从外面带来的寒意。
“嗯,很甜。”他评价道。
景安立刻眉开眼笑,比自己喝了还高兴。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许墨离承诺带景安去看海的计划,终于提上了日程。经过几个月的精心布置,朝局稳定,他决定趁春末夏初,天气宜人之时,进行一次南巡,一方面视察河工与民生,另一方面,便是兑现对景安的诺言。
得知这个消息,景安兴奋得好几天都没睡好觉,整天围着许墨离问东问西。
“大海真的有那么蓝吗?”
“我们能坐大船吗?”
“海里有那种叫‘沧溟’的大妖怪吗?”
“会不会遇到大风浪?”
许墨离被他问得头疼,却还是耐心地一一解答,同时严令太医开了安神的方子,确保景安在出行前能有足够的休息。
出发的日子定在四月初。銮驾仪仗,护卫禁军,随行官员、宫人……队伍浩浩荡荡,迤逦数里。许墨离将景安安顿在自己的龙辇旁一辆格外宽敞舒适的马车里,里面铺着厚厚的软垫,备齐了他爱吃的点心、玩具和图画书。
这是景安第一次离开皇宫,离开帝都。马车驶出高大的城门时,他扒在车窗边,看着外面逐渐变化的景色,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新奇。广阔的田野,炊烟袅袅的村庄,蜿蜒的河流,起伏的山丘……所有的一切,都与他从小看到的宫墙殿宇截然不同。
“墨离!牛!那是牛吗?我在画上见过!”
“快看!好多好多花!黄色的!”
“那条路通到哪里去呀?”
他的问题层出不穷,许墨离若在他车上,便会解答;若在龙辇上处理政务,便由博闻强识的德明在一旁耐心回答。
旅途漫长,但景安丝毫不觉得枯燥。每到一个新的地方,看到不同的风土人情,他都能找到乐趣。许墨离为了让他更舒适,行程安排得并不紧凑,偶尔还会在风景优美之处停留半日,让景安下车走动。
这一日,队伍行至江南水乡的一座繁华州府。许墨离需在此接见当地官员,视察水利工程。他将景安安置在精心准备的行馆花园中,叮嘱德明和侍卫好生看护,便去处理公务。
行馆临水而建,花园里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精致婉约。景安在园子里玩了一会儿,被不远处河面上往来穿梭的乌篷船吸引了目光。那些小船轻巧灵活,船夫唱着听不懂却韵律悠扬的本地小调,与宫中画舫的庄重华美完全不同。
他看着看着,心里痒痒的,很想坐上去体验一下。
德明看出他的心思,连忙劝阻:“景安少爷,这可使不得,河上风大,万一着了凉,或者船不稳当,奴才万死难辞其咎啊!”
景安看着那些在船上悠闲自在的当地人,又看看德明紧张的神色,知道他是为自己好,虽然失望,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哦,那我不坐了。”
他有些蔫蔫地坐在水边的石凳上,托着腮,眼巴巴地看着那些乌篷船。
傍晚时分,许墨离处理完公务回到行馆,德明立刻将下午的事情禀报了一番。许墨离听完,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了德明几句。
第二天上午,许墨离竟空出了半日时间。他带着景安,只带了德明和几名便装侍卫,来到了河边一处相对僻静的码头。那里,停着一艘干净整洁的乌篷船,船夫是一名眼神清亮、手脚麻利的中年汉子,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
景安看到船,又看看许墨离,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想坐吗?”许墨离问。
“想!”景安用力点头,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许墨离牵着他,稳稳地踏上了乌篷船。船身轻轻晃动了一下,景安有些紧张地抓住了许墨离的手臂。许墨离扶他坐下,自己坐在他身侧。
船夫撑起长篙,小船缓缓离岸,滑入清澈的河道。两岸是白墙黛瓦的民居,垂柳依依,偶尔有洗衣女子的笑声传来,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微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新。景安起初还有些紧张,紧紧靠着许墨离,但很快就被两岸流动的风景吸引,慢慢放松下来。他好奇地看着水中的倒影,看着掠过水面的水鸟,看着从桥洞下穿行而过的奇妙感觉。
许墨离看着他脸上洋溢着的、与在宫中截然不同的快乐,觉得这番安排值得。他知道景安渴望接触外面的世界,只要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他愿意满足他这些小小的愿望。
小船悠悠,荡开层层涟漪。阳光透过乌篷的缝隙,洒在两人身上,温暖而安谧。景安忽然转过头,对许墨离说:“墨离,这里真好。和宫里不一样,但是也很好。”
许墨离心中微微一动。景安虽然心智单纯,却能敏锐地感知到不同环境带来的不同感受。他揉了揉景安的头发,低声道:“天下很大,好的地方很多。以后,朕慢慢带你看。”
景安用力点头,依赖地靠在他身侧,虽然没有任何亲密的接触,但那全然的信任与陪伴,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动人。
在江南盘桓数日后,銮驾继续南下,直奔此次南巡的终点——位于帝国东南沿海的港口城市,临渊城。
越靠近海边,空气中的咸腥气味便越明显。景安起初还有些不习惯,皱着鼻子嗅来嗅去,但想到即将看到心心念念的大海,这点不适便立刻被抛诸脑后。
当那片无边无际的、在阳光下闪烁着万点金光的蔚蓝色终于映入眼帘时,景安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站在临渊城行宫最高的观海台上,扶着栏杆,怔怔地望着前方。海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和衣袍,猎猎作响。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太大了,太蓝了,太……震撼了。
比他看过的任何图画,听过的任何描述,想象中的任何样子,都要壮阔千百倍。波涛一层层涌向岸边,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而巨大的轰鸣声,一下一下,仿佛敲击在人的心上。
许墨离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反应。他看到景安从最初的震惊,到慢慢回过神,眼中迸发出难以言喻的璀璨光彩,那是一种梦想成真的、近乎虔诚的喜悦。
“墨离……”景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这就是……沧溟?”
“是,这就是沧溟。”许墨离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共同眺望着这片浩瀚,“也是大海。”
“它……一直在动,一直在响。”景安喃喃道,眼神着迷地看着那永不停歇的浪潮。
“嗯,潮涨潮落,永无止息。”
景安忽然转过身,面对着许墨离,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灿烂到极致的笑容,比海上的日光还要耀眼。他大声说,声音几乎要盖过海涛声:“墨离!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大海!”
许墨离被他纯粹而热烈的情绪感染,唇角也扬起了清晰的弧度:“喜欢就好。”
在临渊城的日子,是景安有记忆以来最快活的时光。许墨白日里要接见沿海官员,巡视海防,视察市舶司,忙得不可开交。但他总会挤出时间,要么是清晨,要么是傍晚,陪着景安去海边走走。
景安赤着脚,踩在细软温热的沙滩上,追逐着退去的浪花,又被涌上来的潮水吓得咯咯笑着跑开。他捡拾着五颜六色的贝壳和海螺,放在耳边听那所谓的“海的声音”。他看着渔民拉网,看着海鸥翱翔,对一切都充满了无限的好奇。
许墨离大多时候只是负手跟在后面,看着他雀跃的身影,目光始终温柔。有时景安跑远了,他会微微蹙眉,扬声提醒:“安儿,慢点,别湿了衣裳。”
景安便会乖乖跑回来,举着新捡到的宝贝给他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这一日傍晚,晚霞将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了瑰丽的橙红色,壮美异常。许墨离难得清闲,陪着景安在沙滩上散步。潮水退去,留下大片湿润的沙滩,倒映着天光云影,宛如仙境。
景安玩累了,安静下来,和许墨离并肩坐在一块高大的礁石上,看着太阳一点点沉入海平面之下。海风带着凉意吹来,许墨离将带来的薄氅披在景安肩上。
四周很安静,只有永恒的海浪声。
景安望着那绚烂的晚霞,忽然轻声说:“墨离,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许墨离侧头看他:“一直怎样?”
“就一直在一起,看很多很多好看的东西。”景安的声音很轻,带着孩子气的憧憬,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源于他特殊经历的、对美好事物易逝的本能担忧,“就像那些鸟儿,春天会回来。我们以后,还会再来看大海吗?”
许墨离看着他被霞光染红的侧脸,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此刻映着漫天华彩,也映着一丝淡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明晰的依恋与祈求。
许墨离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而坚定的暖流。他伸出手,不是抚摸,而是轻轻握住了景安放在膝上的手。少年的手骨节分明,因为刚才玩水,还有些微凉。
“会。”许墨离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在海风中清晰地传入景安耳中,“只要你想,朕就带你来。不止是海,还有沙漠、雪山、草原……这万里江山,朕陪你一起看。”
景安转过头,眼中闪烁着比晚霞更动人的光芒。他反手握住许墨离的手,用力地点头,笑容纯净而满足:“嗯!说定了!”
海天一色,落日熔金。两道身影并肩坐在礁石上,望着那无垠的浩瀚,许下了一个关于未来、关于陪伴的简单却郑重的诺言。潮声阵阵,仿佛在为这誓言作证,亘古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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