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镯

　　回到公寓，林月如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并非身体的劳累，而是精神过度紧绷后骤然松弛带来的虚脱。唐芯不放心她，本想留下陪她，却被林月如婉拒了。她需要独处，需要在一个绝对安全、不会被任何人窥探的空间里，整理自己纷乱如麻的思绪。
　　浴室里，水汽氤氲。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无法洗去心头那层无形的尘埃。她闭上眼，水流声试图掩盖一切，但周屿安失神的眼眸、苏晴温婉却锐利的微笑、居酒屋里那声重叠的呼唤，以及手镯带来的诡异幻象，如同顽固的浮萍，不断在水汽中浮现。
　　她下意识地搓洗着左腕，那枚银镯在水流的冲刷下，颜色愈发深沉。肥皂滑腻的触感与银质的冰凉交织，它依旧纹丝不动，仿佛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这认知让她心底泛起一丝无力与莫名的恐慌。
　　从浴室出来，她草草吹干了头发，将自己抛进柔软的床铺。窗外城市的灯火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她刻意避开思考任何与周屿安、与手镯相关的事情，强迫自己数羊，试图潜入无知无觉的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终于开始模糊，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然而，这睡眠并非安宁的避难所。
　　她开始做梦。
　　梦境不再是之前那种转瞬即逝、无法捕捉的碎片。这一次，它变得异常清晰、连贯，带着令人身临其境的质感。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清晨，又像是傍晚。周围的建筑是低矮的木质阁楼，挑出的屋檐下挂着褪色的布幌，上面写着模糊不清的繁体字。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淡淡的炊烟，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檀香。
　　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件藕荷色的斜襟上衣，深色的百褶长裙，裙摆下露出一双绣着缠枝莲纹样的布鞋。这身打扮，绝非现代。
　　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茫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街道尽头传来马蹄声和车轮辘辘的声响。她下意识地望过去，只见一辆颇为精致的马车缓缓驶来，在离她不远处的一家挂着“苏府”牌匾的宅院前停下。
　　车帘掀开，一个穿着宝蓝色绸缎长衫、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率先跳下车。当他转过身，侧脸在灰蒙蒙的天光中清晰起来时，林月如的呼吸几乎停止——那是周屿安！或者说，是一个与周屿安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只是他的气质更为疏朗，眉宇间带着一股属于那个时代的书卷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紧接着，马车里又探出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了那男子的臂弯上。一个穿着水绿色绣花襦裙、发髻精巧的女子柔顺地被他扶下车。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温婉的脸——苏晴！
　　梦中的林月如（或者说，是那个穿着藕荷色上衣的她）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尖锐的疼痛席卷而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自己藏匿在街角的阴影里，目光却无法从那一对璧人身上移开。
　　她看到“周屿安”细心地将“苏晴”扶稳，动作温柔。而“苏晴”则对他展露一个依赖而甜美的笑容，两人低声交谈了一句什么，“周屿安”的嘴角也微微上扬，但那笑容，似乎并未抵达眼底。
　　就在这时，仿佛是命运的安排，“周屿安”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街角，精准地捕捉到了藏身阴影中的她。
　　他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慌乱，还有一种……深切的、几乎无法掩饰的痛苦。他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她，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消失，只剩下阴影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破碎的“她”。
　　“苏晴”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来。当她看到阴影中的“林月如”时，脸上的温柔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警惕、不悦，以及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屿安，我们进去吧，爹娘该等急了。”“苏晴”轻轻拉了拉“周屿安”的衣袖，声音柔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周屿安”猛地回神，他深深地、充满复杂意味地看了阴影中的“她”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有无声的歉意，有挣扎，更有一种宿命般的无力。最终，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平静，顺从地被“苏晴”挽着，转身踏入了那扇象征着门第与身份的“苏府”朱门。
　　“哐当”一声，沉重的木门在她眼前合拢，隔绝了两个世界。
　　阴影里，“林月如”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一点点收紧，让她无法呼吸。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唔！”
　　床上的林月如猛地惊醒，弹坐起来，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冷汗已经浸湿了她的睡衣，额发黏在湿冷的皮肤上。那种被抛弃的、撕心裂肺的绝望感，如此真实，如此强烈，以至于醒来后依旧紧紧攫住她，让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环顾四周。熟悉的卧室，熟悉的家具，窗外是都市凌晨特有的寂静与远处零星的车灯。
　　是梦。
　　一个清晰得可怕的梦。
　　她抬起颤抖的左手，腕间的银镯在朦胧的夜色中泛着幽冷的光。那缠枝莲的纹路，与她梦中绣鞋上的花纹，何其相似！
　　这不是巧合。
　　绝对不可能只是巧合。
　　那个与周屿安、苏晴面容一致的男女，那个相似的三角关系，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难道，这手镯让她看到的，是她和周屿安、苏晴的……前世？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
　　如果梦境是真的，那么她和周屿安、苏晴之间的纠葛，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深远和复杂。那不仅仅是青春年少时一段无果的恋情，而是跨越了时空、仿佛被诅咒般不断重复的宿命轮回？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刺骨。
　　她抱紧双膝，将脸埋了进去，身体却依旧无法控制地轻颤。午夜梦回，带回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更为庞大、更为恐怖的谜团，将她牢牢困在中央，无处可逃。
　　窗外的天空，已透出些许黎明前最深的黛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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