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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述说
大约在夜最深的时候,北线也成功收尾。消息传来,廖北海立刻让闻雪回去睡觉。
伤员们大多已经睡了,廖北海小声催他:“你嗓子都哑透了,快走快走。”
闻雪回到塔里,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然后昏睡了整整一天。他以为自己已经累到连梦都没力气做,却在梦里延续了这场大雨。倒在水洼中的不是被他杀死的人,而是他想救的人。先是爸爸妈妈,还有哥哥,然后是疲倦的年轻哨兵,最后居然变成了裴季夏。
梦里的他变回十五岁的自己,没有值得骄傲的精神力,甚至连枪都举不稳。雨从天而落,自己的面容倒映在血与水的混合物中,被无穷无尽的同心圆扭曲成可怖的形状。
他打着颤从噩梦中醒来。雨已经停了,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照进来,可他仍然觉得冷。
助听器晾在床头柜上,淋了半夜的雨,有些进水了。他不争气的耳朵失去了它,就像与现实隔着一道墙,恍恍惚惚地,似乎还在梦里。
裴季夏的外套挂在靠墙的衣架上,染上一片晨曦的金色。闻雪抱着被子,愣愣地盯了半天,才感觉意识逐渐清醒过来。
他把垂下来的额发捋到脑后去,解锁手机,先给哥哥拨了个电话。对面大概正忙,没有接通。他又挂断,给裴季夏发消息,约他出来。
糖霜从他胸前钻出来,后脑勺贴着他胸口。鉴于它跳进水坑的不法行为,闻雪在昨晚万分困倦地清洗自己和裴季夏的外套的同时,已经强迫它洗了澡。
可是,想到一会儿又要跟裴季夏见面,而且对方似乎是能看见糖霜存在的神奇男子,闻雪就想叫糖霜再去洗一次澡,最好再做个造型,变成人见人爱的绝世帅兔。
昨晚何沐在静音室里,先挨个给父母家人报了平安、聊了好一会儿,然后便无所事事起来。无聊使他又想到裴季夏的异常举动,继而想起前一阵子,裴季夏有事没事就要去塔里的医疗站转上一圈,但到了门口又不进去,只是探头探脑地偷看,非常诡异。
两相联系,何沐的八卦之心一点就着。遂给裴季夏发消息:「裴队,问你个事呗。」
「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医生了?」
裴季夏隔了一阵才看到。他第一反应就是否认,但字打进输入框了,才意识到似乎并不能简单概括为“没有”。
他的感情经历一片空白,而且人是个迟钝的,不知道怎样才算喜欢,也不知道该怎样处理对别人的喜欢。
何沐等不到他的回答,无语地下结论:“绝对是又开免打扰了。”
江浥在他旁边,好奇地问:“医生……哪个医生啊?”
何沐说:“医协来的个小医生,不知道名字。人挺瘦,大眼睛,头发有点长。”
描述得过于简洁明了,江浥想了半天,没能在脑子里拼出张脸来。
他的精神体在何沐的精神图景里,被何沐的游隼压着蹭来蹭去。而何沐的脑袋也靠在他肩膀上,继续信息骚扰裴季夏:「别免打扰了,告诉兄弟呗。」
裴季夏打定了主意不回他,怀着一点点愧疚之心,取消了静音。
他切换了聊天对象,稍微措辞了几分钟,给裴致一发了条消息。年轻的军人抱着两分期待收到父亲的问候,但并没有。从他筋疲力尽地睡去到醒来,静音室里整夜静寂无声。
第二天,伟大的响铃模式让他得以第一时间看到闻雪的邀请。
他在心里狠狠感谢了何沐三遍。
闻雪摸清了他对喝酒没兴趣,对人多的地方更是避之不及,就请他一起去海边转转。
海述是这几年人气最高的旅游海岛,直到不幸被动乱波及,游客量才降下来。还不太忙的时候,第七军几乎所有人都挤出时间,享受过难得不是人挤着人的海景和沙滩。
连李司令都去过,拍了一堆照片,分别发给他的宝贝女儿、儿子和老婆。
但裴季夏仍然嫌人太多,队友们数次邀请未果,早已经放弃了。然而闻雪一问,他立即答应了,爽快得宛若脱胎换骨。
苍鹰觉得他的脑子里边长了害虫,模仿啄木鸟敲击树干的方式,敲击他的脑壳。裴季夏把它关回精神图景里,浑身冒着粉红泡泡出了门。
骤雨初歇,海边没什么人。沙滩上很湿,闻雪有点洁癖,他们就沿着沙滩和路的分界走。白沙和水泥灰之间有一段自然的过渡,但乍一看着,总还是泾渭分明的。
裴季夏走在沙子上,闻雪走在灰色的那边,侧过头看他。裴季夏脸是真好看,可一直没有表情。海风迎面吹着,闻雪盯了很久,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裴季夏等他转回脸,才敢看回去。他视线跟闻雪头顶大致齐平,就看见风缠着对方棕色的头发,像海水缠住一棵海草。
慢悠悠晃了一阵,前面出现了木质的栈道。
栈道上开了家小店,店不大,货架上琳琅满目地摆了各种小物件。裴季夏站在那儿,垂着眼睛看一排水晶球里的一个。
店主躺在竹摇椅上听收音机。这个时间,广播里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新闻,于是裴季夏又一次听见了张平艮的死讯。他默默看了眼闻雪的反应。
闻雪仿佛没听见似的,对店主说:“给我来两杯椰汁,要冰的。谢谢老板!”
老板站起身来,这才看见二位客人相当具有吸引力的脸,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裴季夏默默避开和他对视,转身出了店门。
闻雪端着椰汁出来,就看见裴少校正往长椅上铺那件刚洗好的外套,并且一脸期待地等着自己来坐。
裴季夏鼻梁和眉骨高挺,下边一对挺深的眼窝。闻雪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觉得这样的眉眼像……小狗。
小狗觉得自己已经燃尽了所有心眼。闻雪喜欢干净,所以要垫上一层衣服;只有一件衣服,两个人一起用,所以可以坐得很近。
他的心眼得到了回报,闻雪果真坐得离他很近。裴季夏同时闻见椰子汁的清甜香气,和闻雪身上橙花沐浴露的味道。
这会儿,闻雨回电话过来了。闻雪接起来,对面第一句话就问:“小雪,你在家吗?”
他的好弟弟非常自然地回道“在啊”,毫不在意旁边的小店仍在大声播放新闻,夹杂着店主与客人交谈的声音。
闻雨:“我怎么听见……”
闻雪面不改色地回答:“你听错了。”
绝大多数情况下,很难有人敢如此自信地对一个S级哨兵说出“你听错了”,至少从没人对裴季夏这样说过。但闻雨只是说:“好吧。”
裴季夏沉默地猛吸椰汁。糖霜从闻雪身后探出脑袋,用浅色的、很圆的大眼睛看了一眼他。裴季夏用一根手指摸了摸它的耳朵尖。
等闻雪讲完电话,裴季夏刚在糖霜耳朵上系好一个歪歪扭扭的粉色蝴蝶结。
闻雪:“……你果然能看见它吧?”
裴季夏的手指停顿一下,但没离开糖霜的脑袋。他想,这难道又是什么秘密,又要封口我了吗?但是闻雪说:“太好了,我好高兴。”
“我几乎没有向导素,所以精神体也很弱,”他说,“除了我爸妈和哥哥,没人能看见它。”
裴季夏差不多猜到了,可还是觉得眼前的小兔越看越楚楚可怜。他努力地把蝴蝶结弄得好看一些,举起来给闻雪看。
闻雪:“……”
还挺好看,但他心中的绝世帅兔是走挑染十种颜色的摇滚路线,而裴季夏心中的显然不是。他向少女心的清冷帅哥介绍道:“它叫糖霜。”
好清新正常的名字,不像他能起出来的。裴季夏怀疑,并很快得到印证,闻雪说:“本来想叫铁钳的。”
裴季夏感到眼前一黑。
闻雪认真解释:“因为它的耳朵很像钳子,而且哥哥的小兔叫铁锤。但是后来铁锤想换名字,就改成奶油了。”他笑了笑:“Cream是我喜欢的乐队。”
裴季夏真心感谢这支乐队拯救了两只小兔。看来闻雪还是能超常发挥,取出一些较为合理的名字。裴季夏等着他继续介绍糖霜的来源、内涵、象征意义,但他没有,似乎糖霜只是为了与奶油相配而取的。
苍鹰在精神图景里,闹着要出去找糖霜玩。换成A或B级的向导,已经该注意到了。闻雪不能凭精神力感知到,但他似乎有第六感一般,刚好就提起:“裴队长,你的药还够吗?”
他问得的确非常及时,因为裴季夏的结合热就快到了。想把结合热拖到回中央区之后,全要靠这种药压着。
但是裴季夏说:“没事的,你不用急。”
“之前实在不好意思,那些药其实还没到我手上,我不是故意拖着不给你的。”闻雪不理会他的自作主张,“我拿到之后,会第一时间给你。裴队长,非常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忙。”
糖霜把脸埋在裴季夏的掌心里,扎着蝴蝶结的长耳朵高高立起来。
闻雪有一点点遗憾地想,做完这件事,他和裴季夏之间大概就不会有太多交集了。
三四天前,他跟廖北海还在焦头烂额地面对日益增长的伤员人数。堵在海上的药品预计还要一周才能进港卸货,廖北海终于没忍住,骂了一句:“黄花菜都要凉了。”
再继续聊运输组的效率问题,他可能会开始爆粗。于是廖北海选择谈论令人心情舒畅的帅哥话题:
“小裴少校通过我的好友了。我本来还以为他是超级高冷那种类型的,没想到人还挺好的呢。”
闻雪说:“人只是不爱说话吧?”
“我要是长着那张脸,会跟路上的每一个人说话。”廖北海说,“听说他居然还单着呢,这世界真是疯了。”
闻雪笑道:“这种事哪能强求,现代社会,得你情我愿的。”
廖北海坚定地说:“谁会不情愿啊,他是哑巴我都愿意。”
海浪很温柔地,拍打着潮湿的沙滩。闻雪想,我当然也愿意,他是哑巴我也愿意。
他并不迟钝,早已知道裴季夏人很好,对自己可能更是独一份的好。可是这种好用在一个连D级向导都算不上的人身上,实在是浪费时间了。
“后天早上八点要出任务,对吗?”闻雪询问,“你在塔里等一下我,好不好?”
裴季夏第一反应以为他想跟着一起去。紧急令刚刚解除,但没有经过最后勘察,大多数民众仍然选择待在安全的集散区域。裴季夏觉得闻雪和每一个普通民众一样需要保护,就拒绝道:“只是例行巡防,你不用来。”
闻雪说:“我一定按时到,不会耽误你时间。”
他人看着软,语气也软,其实说话蛮强硬的。经常听着很客气,其实自带一种“此事无需再议”的感觉。裴季夏也看透了,多半是他哥惯出来的。
闻雪一双眼睛看着他,看得裴季夏觉得自己头顶要冒出烟来。但闻雪作为刚才新闻的隐藏主角,干的事怎么也不能算零风险,裴季夏实在怕他再乱来。
两人各自坚持,最后裴季夏先松口,压低了声音问:“你还有什么想做的,我帮你做。”
他语气很郑重认真,闻雪不知道忽然跳跃到了什么话题,问:“什么?”
裴季夏重复了一遍,闻雪反应过来,当然拒绝。他不知道裴季夏怎么做到的,竟然能把协助他人违法乱纪说得这么真挚动人,动人到他心底泛起异样的酸。
他很执着地,把自己的筹码都推到裴季夏手上了。可是裴季夏不要他的筹码。他已经出光所有底牌,裴季夏却不跟他分坐牌桌的两侧,而要陪他在天平的同一端。
没法理解,没法冷静。
“我想自己做。”闻雪冲动地想说,就说下去了,“……我能帮爸妈做的事不多,让我自己做吧。”
提起父母,他心里刀绞似地疼。裴季夏也意识到他们说岔了,这情景对于社恐是地狱难度,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糖霜用爪子拍拍闻雪的手。对话暂停了半分钟,闻雪继续说:“那后天八点,我会把药拿给你,麻烦你等我了。”
他又变得很客气,客气地喊“裴队长”,让裴季夏无法拒绝。
风拥着海浪,往很远的远方去。
很柔和的景色与天气,完全展现了旅游胜地的魅力。可是裴季夏觉得闻雪也像那些浪一样,轻飘飘地,离自己和海岸越来越远。
裴季夏很想挽留他。他不会和别人拉近关系,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叫名字就好。”
他的嘴太笨了,还像许多年前他挽留母亲的时候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也不擅长在语气里夹带感情,但闻雪觉得他太温柔了,温柔得毫无理由。而自己像在耍小性子,很不成熟。
为了补救,闻雪主动跟裴季夏碰了下杯,回应道:“你也是,叫我小雪就好,大家都这么叫。”
他手里椰汁还剩下很多。糖霜凑近,用舌尖舔了舔,被冰得皱起脸,缩到裴季夏那边去了。
裴季夏伸手抚摸它的头顶:“别喝太多冰的了。”
闻雪不知道他在跟糖霜说还是跟自己说。他本来也不大喝冷饮,只是因为裴季夏刚才耳朵很红,可能是因为热,他才买的冰镇的。
小兔发出舒服的咕噜声,闻雪的手追过来,挠它的下巴。两个指尖挨得很近,停留了一会儿。
裴季夏是想到了闻雪总是咳嗽的样子。而现在他们坐在太阳底下,金色的热带阳光叫闻雪看起来不再那样苍白。他非常希望阳光永远凝结在他的脸颊,海浪也永远停留在岸边,时间就这样不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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