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渡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又像是在以一种残酷的速度飞逝。景初背靠着别墅冰冷的落地窗，坐在大理石地面上，维持这个姿势仿佛已经过去一个世纪。窗外，天空从浓稠的墨黑，一点点稀释成一种病态的、灰败的蓝。

　　秦未阑死了。

　　这个认知不再是刺穿心脏的利刃，而是变成了她周身的空气，沉重、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被撕扯的痛感。她被困在一个名为“失去”的琥珀里，动弹不得。

　　直到天光渐明，一缕苍白的光线像探照灯，先在空旷的地板上游移，最终，不偏不倚地定格在茶几下层。那本牛皮笔记本的边缘被照得发亮，而封底上，那几道几乎看不见的刻痕，在光线下如同刚刚烙上的伤口，骤然显现。

　　刹那间，所有被屏蔽的感官汹涌回潮——指尖下冰冷僵硬的触感，空气中诡异混合的浓香与酒气，医生那句“无能为力”的宣判，葬礼上空洞的赞颂，资产文件冰冷的重量，以及……封底上那几道几乎看不见，却灼烧着她灵魂的刻痕。

　　…nd me

　　不是安慰，不是指引。这是一个漏洞，一个从秦未阑那完美无缺的告别计划中泄漏出来的、带着痛苦杂音的谜题。

　　“Find me？” （找到我？）
　　“…and me？”（……与我？）

　　无论是哪种解读，都指向一个她从未认识过的秦未阑。一个会无助，会挣扎，甚至可能……在呼救的秦未阑。

　　这栋别墅，这个用巨额财富堆砌起来的、没有一丝人气的“庇护所”，此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狰狞。

　　逃。

　　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扑向水面最后一口空气，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求生本能。

　　她必须回去。回到那个空间，那里的空气，那里的光线，能让她僵死的四肢回忆起如何动作，让她的肺部记起如何进行一次不伴随撕裂的呼吸。那是唯一能让她确认自己还是“景初”的地方。

　　她猛地从地上撑起，双腿因久坐而麻木，让她几乎栽倒。她踉跄着，看也没看那份象征着吞噬的资产清单，只一把抓起那个笔记本，死死抱在怀里，仿佛这是她从这场毁灭中唯一能抢救出来的、与真实秦未阑相关的遗物。

　　拉开门，清晨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拦下出租车，报出那个地址时，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司机疑惑地瞥了她一眼，她立刻将脸扭向窗外，回避所有的目光。

　　城市在苏醒，车流如织，人声渐起。这一切日常的喧嚣，在她听来都隔着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的世界，早已在推开卧室门的那一刻，彻底静止了。

　　当出租车停在公寓楼下，当她用颤抖的手打开那扇熟悉的门——

　　咔哒。

　　熟悉的、淡淡的冷冽木质香，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拥抱了她。尽管其中混杂了数日未归的尘埃气，但这是家的味道，是秦未阑的味道。

　　她对着空荡的客厅，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回来了。’这句话在没有回应的空气里尴尬地凝固、消散。

　　秦未阑已经不在了。

　　一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断裂。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身体无力地滑落，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这不是在别墅里那种被震惊和陌生环境压抑的崩溃，而是在绝对安全领地里的、肆无忌惮的宣泄。悲伤、委屈、被遗弃的愤怒，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归巢感，全都混在滚烫的泪水里，汹涌而出。

　　在这里，每一个角落都是记忆的幽灵：沙发上她们依偎着看书的凹陷，餐桌上她熬夜时秦未阑默默放下的牛奶杯，玄关处并排的拖鞋……

　　她哭得全身脱力，意识模糊，仿佛整个世界都融化在这片咸涩的泪水里。

　　就在这悲伤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溶解的时刻——

　　一阵尖锐、持续的门铃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破了她用泪水构筑的封闭茧房。

　　景初浑身剧烈地一颤，哭声被扼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的抽噎。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狂乱地擂动。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而略带不耐烦的声音：“302！外卖！”

　　是找错门的。这个简单的信息，在她被泪水浸泡得混沌一片的大脑里，缓慢地折射出来。

　　不能这样。一个更原始的念头升起——不能以这副被悲伤彻底摧毁的模样，暴露在任何陌生的视线之下。那份属于“景律师”的、几乎已成为本能的社会人格，在废墟中强行苏醒了一角。

　　她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纵横的泪痕，皮肤被摩擦得发红发烫。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住喉咙里仍在翻涌的哽咽，用手死死抵住门板，支撑着虚软的身体，摇晃着站了起来。

　　“送错了！”她朝着门外喊道。声音嘶哑、干裂得陌生，仿佛声带也被泪水锈蚀，但终究是组成了清晰的、足以被外界理解的信号。

　　门外含糊地应了一声，脚步声慵懒地渐远。

　　世界重新归于寂静。

　　然而，那层将她严密包裹的悲伤之茧已被戳破。现实的、冰冷的空气从裂缝中涌入，让她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她无法再全然沉浸于那场痛哭，身体记住了刚才片刻的紧张与伪装，一种混合着羞愧与无力、更深一层的疲惫感，像潮水般漫了上来。她依然靠着门，但肩膀不再完全垮塌，维持着一个介于崩溃与防御之间的、僵硬的姿势。

　　也正是在这片被强行撕开的、令人心慌的寂静里，回忆的刀刃找到了落点，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锋利。

　　她想起最后一个秋天。秦未阑发来信息说炖了她爱的汤时，她正埋在卷宗里，只随手回了个“好”字。

　　可踏入家门时，夜色已浓。餐厅那盏灯仍固执地亮着，映着桌上孤零零的白瓷汤蛊。

　　秦未阑坐在客厅沙发里，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膝上摊开着一份文件。听见响动，她抬起头，眼底似有什么一闪而过，旋即没入平日的静默。

　　“回来了。”她的声音比平时低哑几分，“汤在桌上。”随后垂眸继续阅读，仿佛那页纸比失约的恋人更值得专注。

　　那个期待已久的北欧之行，她们准备了半年。秦未阑连极光摄影攻略都仔细装订成册，放在床头柜上。出发前三天，景初却因突发案件不得不取消行程。

　　她忐忑地告知时，秦未阑正在修剪一枝白玫瑰。剪刀在茎秆上停顿了一秒，随后利落剪下。

　　“工作重要。”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转身打开电脑处理退订事宜，指尖在触控板上流畅滑动，没有一丝迟疑。

　　回忆的刀刃在此刻卷刃，露出最锋利的一抹寒光——就在半年前，她接下那桩备受瞩目的家暴案后。某个深夜，她抱着卷宗回家，秦未阑仍坐在客厅，茶几上文件微乱。

　　“还没休息？”她仍醉心于找到案件的漏洞。

　　秦未阑抬眼，眼底血丝细密，却对她温和一笑，手边一份像是体检报告的单子被不着痕迹地合上，覆于投资方案之下：“在看几个方案。你呢，顺利吗？”

　　“挺好！”她满心都是即将到来的胜利，忽略了那声音里的沙哑，也错过了对方在她提及“案子”时，眼底一瞬熄灭的微光。“这个案子要是打赢了，我就能…”

　　就能，更配得上你了。

　　她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化作胸腔里一股灼热的动力。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脊椎一路爬升至她的头顶。

　　此刻她才明白，自己那满腔热血、自以为是的“奋斗”，本质是何其傲慢的自我感动。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将秦未阑奉上神坛，然后埋头开始自己漫长的朝圣之路，以为抵达终点的那一天，才有资格与她的神并肩。

　　她一路狂奔，目光只锁定着远方的山巅，却从未想过，那个站在山顶的人，或许早已被风雪侵蚀，正渴望有人能将她拉回人间。

　　那个“Find me？” 的呼救，是否就藏在一次次凉掉的汤里？
　　那个“…and me？”的诘问，是否就刻在每一张未曾启程的机票上？

　　她以为自己在奋力构筑通往未来的桥梁，却直到此刻才看清，自己亲手垒起的每一块砖，都成了将秦未阑彻底隔绝在孤独绝壁上的围墙。

　　而最讽刺、最致命的一块砖，正是她亲口咽下的那句——
　　“我就能更配得上你了。”

　　原来，她所有的努力，非但不是靠近，反而成了最彻底的推拒。

　　景初猛地用手捂住嘴，堵住喉间翻涌的腥甜。她低下头，目光死死锁在怀中的笔记本上，锁在那个残缺的刻痕上。

　　之前所有的困惑与悲伤，被一种更尖锐、更具体的情感取代——一种混合着无尽悔恨与自我审判的、偏执的求证欲。

　　她不再仅仅是失去秦未阑的景初。

　　她是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可能推了一把的共犯。

　　她是一个对爱人的沉没“视而不见”的景初。

　　这个认知，比死亡本身更让她无法承受。

　　但这无法承受的重量，并没有将她压垮，反而像一针危险的肾上腺素，注入她僵死的四肢。她必须知道真相，不是为了解脱，而是为了惩罚——惩罚那个粗心的自己，或者，惩罚那个将一切真相带入坟墓的、残忍的爱人。

　　她颤抖着，用指尖一遍遍描摹那刻痕，仿佛能从中触摸到秦未阑写下它时的绝望。

　　“未阑……” 她对着死寂的空气，嘶哑低语，“你当时…是不是在说，‘看看我’？”

　　“还是想告诉我，你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回头，而我…没有？”

　　空旷的公寓里，无人回应。

　　只有那个刻痕，像一个永恒的、沉默的判决，烙在她的视网膜上，心脏上，以及她此后所有呼吸的间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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