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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姚志豪的作业本,已经连续两周像秋收后的稻田一样干净空旷了。这孩子仿佛开启了“隐形模式”——不来上课,不去托管,连他手腕上那个曾经全天在线的电话手表,也拒绝任何来自外界的呼叫信号。
  班主任林老师急得打转,一番焦灼的联系后,从他远在浙江打工的父母那里拼凑出了真相:爷爷奶奶在更远的山村里守着几亩土地,读中学的姐姐住校,托管老师联系不上他。所以,结论是,这个九岁半的男孩,大概率正独自“占领”着那栋父母用血汗钱盖起的三层小楼。
  “必须去一趟!”林老师一拍桌子,定下了这次“特别行动”。英语刘老师,加上我这个语文老师,组成了临时的“家访三人组”。出发前,我们设想了各种场景:孩子倔强地闭门不开,或者沉迷游戏对我们不理不睬,甚至可能因为害怕而躲起来。
  然而,现实永远比想象更具冲击力。
  姚志豪家那栋贴着白色瓷砖的三层楼房,在周边略显老旧的房屋中颇为显眼,远看甚至有点“气派”。可当那扇厚重的防盗门被姚志豪自己从里面迟疑地拉开一条缝时,一股混杂着霉味、灰尘和某种食物变质的气味,一拳闷在了我们三个老师的鼻子上。
  门开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玄关处散落一地的鞋子,运动鞋、拖鞋、看不清颜色的袜子,纠缠在一起,像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地盘争夺战。客厅里,景象更是令人瞠目结舌——一床灰扑扑的被子,直接铺在了电视机前面的地板上,构成一个“地铺区”。垫底的被子颜色已经老旧地泛黄,盖的那床也蒙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灰尘。地板上的积灰,让我们的脚印清晰得像侦查现场的痕检图。
  姚志豪就站在这个“地铺”中央,戴着副滑到鼻尖的近视眼镜,身上那件卫衣领口已经黑了一圈。他看到我们,尤其是看到班主任林老师,脑袋立刻耷拉下去,手指不安地抠着裤缝。
  “姚志豪,”林老师尽量让声音平和,“为什么不去上学?”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们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用蚊子哼似的声音说:“晚上看电视……看到很晚。早上起不来……就不想去了。”理由简单直白,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坦诚。
  林老师叹了口气,转头看我,眉头紧锁:“张老师,你看这……怎么办?”
  我和刘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和一种揪心的难受。九岁的孩子,有床不睡,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打滚?这要是落下风湿,可是一辈子的事。
  “先看看其他地方。”我提议道,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或许只是客厅被他弄乱了。
  侥幸心理在推开厨房门的那一刻彻底粉碎。洗碗池里堆着小山般的碗碟,上面覆盖着一层毛茸茸的、黑乎乎的霉斑,浑浊的洗碗水散发着酸腐气。灶台上没有一口干净的锅,唯一一个炒锅里凝固着黑褐色的、无法分辨原材料是啥的残留物。我下意识地拉开旧冰箱的门,一股更浓郁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没有食物,只有几个同样长满霉斑的碗,以及霉斑发酵的复杂气味......
  我和刘老师快速地把所有臭水倒掉,碗筷放在一个大盆里,准备清洗一遍去除霉味,洗洁精却找不到了,我们只好作罢。
  我们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厨房,转向他的卧室。景象……颇具“随意”。所有衣服裤子,无论冬夏,不分内外,全部堆在一张靠墙的长条木凳上,形成一座色彩混沌的“衣山”。刘老师把脏衣服放在一边,不太脏的放在另一边。床上光秃秃的,只有一层薄薄的床单,没有铺盖,我把不太脏的放到床上,毕竟不知道他明天要穿不穿。而床边地面上那个巨大的、插得满满当当的插线板,成了整个房间最“繁华”的角落。
  我们蹲下身,像研究考古现场一样辨认那些插头:一个强光手电筒的充电器,一个电话手表的充电器,一个老式诺基亚手机的充电器(可能是爷爷奶奶留下的),还有一个明显是学生宿舍禁用的大功率电炒锅的插头。刘老师小心翼翼地提起那个小电炒锅,里面是半锅已经干涸、黏在锅底发硬的汤圆,看来这是他近期的主要“炊具”和“餐具”。
  “你就吃这个?”刘老师声音都变了。
  姚志豪点了点头,又把头埋低了些。
  那一刻,什么作业,什么旷课,都被更基本的担忧淹没了。这哪是一个家,这简直是一个少年荒野求生的现场,而且求生者明显缺乏基本生存技能。
  “这个不危险吗?这么多插头就在脚下,万一你煮的汤圆洒出来了,触电了怎么办?”刘老师后怕地扯开所有插头,我看了一眼插板,线是从墙角拉过来的,我顺势一用力,把整个插板撤下来。“你真是命大了!鬼娃娃!”刘老师用她最大的嗓音叫了一句,然后叹了一口气,望向我。我和刘老师当即默契地做出了决定:必须立刻、马上把这家伙弄到托管班去!至少那里有热饭吃,有人看着写作业,晚上能睡在正经床上。
  “姚志豪,”我蹲下来,看着他眼镜片后躲闪的眼睛,“跟老师去托管班住,好不好?有小伙伴一起玩,有老师辅导作业,吃饭也不用自己煮汤圆了。”
  他沉默着,没答应,也没拒绝。
  班主任老师则当机立断,开始打电话联系他爸爸,要了电话号码又联系老家的爷爷奶奶,语气严肃地说明了情况的严重性,请求他们务必尽快过来一趟,至少先把这“生化危机”般的家给清理了。
  “你们大人忙赚钱当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赚的钱是给娃娃用的,假如他今天出问题了,被电到了,食物中毒了,你们赚的钱是不是还要拿来治病?土里的活放一天还可以干,娃娃的生命只有一条......”在三个老师轮番上阵后,他的爷爷终于答应从老家赶过来,并且当晚送他回托管。
  就在我们为姚志豪的情况焦头烂额时,另一个“作业老大难困难户”韦尚红同学,也以他稳定的“不及格”表现,成功吸引了我们的“家访雷达”。有了姚志豪家的“震撼教育”,我们这次做足了心理准备。
  韦尚红家租住在镇子边缘的一间平房里。同样是父母外出务工,不同的是,他身边有一位奶奶,一个读一年级的妹妹,还有一个嗷嗷待哺、不会走路的弟弟。一间房,四个人,其拥挤程度可想而知。
  奶奶是布依族,几乎不会说汉语,见到我们,只是焦急地比划着,嘴里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韦尚红红着脸,磕磕巴巴地充当翻译:“奶奶说……说我……不写作业……贪玩……”
  沟通陷入了僵局。奶奶的词汇(通过韦尚红翻译)有限,我们的问题稍复杂些,韦尚红就翻译不过来了,急得直挠头。最后,还是林老师有办法,直接拨通了韦尚红在广东打工的爸爸的电话,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是轰鸣的机器声和父亲疲惫而歉疚的声音。了解了我们的来意和家里的窘境后,父亲在电话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师,实在没办法……他妈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只能我在外面撑。老人带孩子,能吃饱穿暖就不容易了,学习上……真顾不过来。麻烦老师多费心……”
  还能说什么呢?我们再次提出了托管建议。
  “托管问过了,人家半学期要3600,我现在外面打工,一个月也赚不到这么多。现在疫情严重,虽然放开了,但是老板没有货,我们只能发点基本工资,计件的很少......”韦爸爸长吁短叹。“我们都理解生活的不容易,可是娃娃成绩不好不能强求,至少要他学会认字,将来出去不吃亏吧!”我想半天只能说这么一句。“至少,在托管班那几个小时,他能有个相对安静的环境把作业写完,能认识完字,将来不用你们操心他长大了去哪里。”班主任老师也说着。刘老师察觉到家长的关注点是缺钱,经验老道的她,马上脱口而出“不送全托(指一整个学期都住托管),也不用周托(每周周末送去托管,周五下午接回家),就找日托(指只托管白天,晚上接走)的,一个月就400块钱,人家还管一顿饭,收费少,奶奶也能稍微喘口气,专心照顾更小的两个孩子。”奶奶虽然听不太懂,但听到“有人管作业”、“收费少(指只托管白天,即日托)”,再看看我们诚恳焦急的脸,终于迟疑着点了点头
  走出韦尚红家低矮的房门,我们都觉得有些气闷。阳光很好,却照不进某些角落。
  就在我们以为留守儿童的世界都是姚志豪式的“荒野求生”和韦尚红式的“拥挤无奈”时,奚云这个小姑娘,给我们展示了这个群体的另一种样貌。
  奚云最近成了“小哭包”,动不动就在课堂上眼圈一红,金豆子吧嗒吧嗒往下掉,问她原因,只是摇头。父母留的联系方式打不通,我们只好在一个放学后的傍晚,让她带我们去她家看看。
  她家在热闹的街面上,一楼是租给别人开杂货店的铺面。沿着侧面的楼梯上去,二楼也整层租给了隔壁的托管中心。奚云和爷爷、奶奶、姐姐、弟弟住在三楼。家里干净整洁,物品摆放有序,空气中甚至有一点淡淡的檀香味。爷爷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精神矍铄,衣着干净。姐姐在中学住校,弟弟在看图画书。奚云回到家,放下书包,略微羞涩地坐在一旁。
  这和我们前两家看到的景象截然不同。交谈中得知,奚云父母离异,父亲在外打工,爷爷奶奶靠着楼下两层的租金,生活还算宽裕,对三个孩子的吃穿用度也舍得,甚至有点“富养”的意思。爷爷奶奶基本每天送,放学孩子自己回家,他们负责督促作业,前期奚云的学习生活确实没什么问题。
  “那她最近为什么总在学校哭呢?”林老师问出了我们的疑惑。
  奶奶拉着奚云的手,用本地口音温和地问:“云云,跟老师说说,到底为啥不高兴?是不是哪个欺负你了?”
  奚云咬着嘴唇,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很久,才用很小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妈妈……妈妈回来了……到外公家了……没来看我……就又走了……”说完,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倾泻而出,“她是不是……不要我了……别的同学都有妈妈接……”
  原来症结在这里。母亲短暂的归来与“过家门而不入”,像一根刺,扎进了小姑娘敏感的心里。她不敢在家里哭,怕爷爷奶奶担心,只好在学校,在那些她感到脆弱的时刻(比如题目不会做,和同学有点小摩擦),让情绪决堤。
  奶奶心疼地搂住她,爷爷则叹了口气,向我们解释了更复杂的情况:孩子妈妈确实回来过一次,是参加亲戚的婚礼,来回路程就占去将近两天,回来的车票是第三天一早。如果绕道来看孩子,肯定赶不上车。“她妈也难……过年,说过年一定来看他们。”爷爷搓着手说。
  我们当即决定,这个电话必须打。林老师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奚云妈妈好不容易才从爷爷那里问来的新号码。电话接通了,我们说明了情况,特意强调了奚云近期的情绪异常和对母亲的思念。
  电话那头的母亲,声音一下子哽咽了。她反复解释着时间的仓促和车票的难改,语气里充满了愧疚和无奈:“老师,我真不是不想她……我天天想……就是时间太赶了,怕来了见一面就走,孩子更难受……我跟她说好了,过年,过年我一定好好陪她几天……”
  我们把电话递给奚云。小姑娘听着妈妈的声音,眼泪流得更凶了,但不再是那种绝望的哭泣,而是混合着委屈、思念和一丝释然的宣泄。她对着电话,不停地点头,小声地说着“嗯”、“晓得了”、“妈妈我想你”。
  放下电话,奚云的眼睛虽然还红肿着,但脸上那种沉重的阴郁似乎散开了一些。奶奶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走出奚云家,街灯已经亮了。一次家访,三个孩子,三种截然不同的留守困境:一个在物质丰裕中经历精神的“荒野”,一个在生存挤压下濒临教育的“边缘”,一个则在相对安稳的环境里承受着情感的“暗伤”。
  回去的路上,我们三个老师都没怎么说话。刘老师忽然感慨了一句:“我以前觉得,当老师就是把课讲明白,把学生管住。现在觉得……咱们好像还得兼职侦探、保姆、调解员,偶尔还得客串一下环卫工(想起姚志豪家的碗)和心理医生。”
  林老师苦笑了一下:“是啊,而且这些‘兼职’还都没人发工资,纯属义务劳动。”
  我也笑了,但心里沉甸甸的。幽默吗?或许这些遭遇本身带着一种荒诞的、让人哭笑不得的质感。但当你真正走进那些房子,看到那些孩子眼睛里的东西,你就知道,这一点也不好笑。
  教育,有时候真的不只是发生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它发生在布满灰尘的地铺旁,发生在拥挤的出租屋里,也发生在一次未能成行的探望所引发的眼泪中。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带着一点有限的智慧和满腔“多管闲事”的热情,一次次地敲门,一次次地尝试,去连接,去修补,去在那片名为“童年”的田野上,做一个不那么合格、却始终不愿离开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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