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知遇

　　十一月的冷空气席卷了城市，梧桐树叶几乎落尽，只剩下光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夏遇桉的生活依旧在教室、图书馆、咖啡馆和宿舍之间四点一线地运转，像一台精密而不知疲倦的仪器。
　　周三的晚上，他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和图书馆的自习，回到笃行斋301。宿舍里只有顾云琛在，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微蹙，似乎在进行线上小组讨论。李铭和王睿大概又结伴去网吧了。
　　夏遇桉放下书包，准备去水房打点热水。他动作很轻，避免打扰到顾云琛。
　　就在他拿起暖水瓶时，顾云琛那边似乎讨论告一段落，他摘下一只耳机，揉了揉眉心，对着麦克风那边的人说道：“……行了，这部分就先这样吧。嗯，我知道，明天课前我再把最终版整合一下发群里。”
　　结束一段讨论后，顾云琛接了个电话，这次显然不是小组成员。
　　他关了电脑，把摘下的那只耳机又重新戴上，似乎是为了更好地听对方说话，然后语气带上了点无奈的笑意，声音也提高了一些：
　　“妈，您就别瞎操心了……栀夏好着呢，刚还看她发朋友圈，跟室友在外面吃火锅，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您要是实在担心她，就多刷刷那丫头的朋友圈，她藏不住事，什么都往朋友圈发。”
　　夏遇桉正准备拧开门把手的手，在听到熟悉的名字后瞬间僵在了半空中。他背对着顾云琛，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电话那头，显然是顾云琛的母亲，也就是叶栀夏的姑姑。
　　“男朋友？”顾云琛嗤笑一声，语气笃定又带着点对长辈过度关心的不以为然，“没有！真没有。我天天在学校，她要是谈恋爱了我能不知道？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她现在心思就没在这头上，天天不是上课就是跟她那几个室友鼓捣社团那点事儿，快活着呢。”
　　“知道知道，我看着呢……行了妈，我这儿还有点事，先挂了啊。”
　　通话结束了。
　　宿舍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顾云琛重新戴打开电脑后微弱的电流声。
　　夏遇桉却站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暖水瓶沉甸甸地握在手里，瓶身冰凉的触感清晰地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内心深处骤然掀起的、滚烫的波澜。
　　没有男朋友。
　　叶栀夏是单身。
　　这个经由她最亲近的表哥、以如此确凿无疑的口吻说出的信息，像一道强光，瞬间穿透了他一直以来用以自我保护的、厚重的心防。
　　他一直以为，像她那样美好、家世优越、性格又开朗明媚的女孩，进入大学后，身边定然不会缺少追求者，或许早已名花有主。他也几次看见她与一些看上去就很优秀的男生走在一起，她与他们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而他只是一个躲在暗处的胆小鬼罢了。这是他不敢靠近、甚至不敢过多幻想的、最现实也最理所当然的壁垒之一。
　　可现在，这道壁垒，似乎并不存在。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悸动，像初春破土的嫩芽，不受控制地从他冰封的心湖底钻了出来。伴随着这丝悸动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名为“可能性”的念头。
　　如果……她是单身呢？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迅速在他心里野蛮生长，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力。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加速流动的声音，感受到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正试图挣脱理性的束缚，剧烈地搏动。
　　他是不是……可以尝试着，稍微靠近一点点？
　　哪怕只是以普通同学的身份，在微信上发一句不痛不痒的问候？或者，下次在咖啡馆遇见时，除了点单，能不能多说一两句话？比如，问她蛋糕合不合口味？或者，天气变冷了，需不需要推荐热饮？
　　无数个微不足道、却又需要莫大勇气的“可能性”，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他握着门把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然而，仅仅是几秒钟的冲动过后，现实冰冷的潮水便迅速涌了上来，将那点刚刚燃起的火星彻底浇灭。
　　她是单身，然后呢？
　　他是谁？一个家境普通、需要靠兼职维持生活的穷学生。一个性格沉闷、连主动和人交谈都觉得困难的无趣的人。一个在她灿烂夺目的世界里，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模糊的背景板。
　　他们之间的差距，并不会因为她是单身而有任何改变。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清醒的认知，不允许他去做任何不切实际的梦。主动靠近？他凭什么？又能给她什么？
　　难道要像那些拙劣的青春剧里演的那样，靠着一腔孤勇和所谓的“真心”去打动她吗？别傻了。现实不是童话，灰姑娘的故事里，王子本身就看中了她的美丽与善良。而他，甚至连站在她面前，坦然迎接她目光的勇气都匮乏。
　　巨大的落差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无力。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那翻江倒海的情绪，最终，还是沉默地拧开了门把手，走了出去。
　　水房里空无一人，只有水龙头滴答的水声。他看着哗哗流出的热水，蒸腾起一片白蒙蒙的雾气，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就像他刚刚萌生又迅速被他亲手掐灭的那点妄念，短暂得如同这水汽，升起，然后消散，不留痕迹。
　　他打满热水，回到宿舍。顾云琛依旧专注于他的小组讨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室友刚才内心经历了一场怎样短暂而剧烈的风暴。
　　夏遇桉将暖水瓶放回原位，沉默地坐回自己的书桌前，打开了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才是他熟悉且能够掌控的世界。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秩序和安全感。
　　他点开那个置顶的、带着布偶猫头像的聊天框，空白的界面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与沉默。他的指尖在键盘上悬停许久，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输入，默默地关掉了窗口。
　　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跨越，可能连现在这样偶尔远远望见的资格都会失去。
　　就让她安静地待在列表里吧。
　　知道她是单身，对他而言，与其说是一个机会，不如说是一份更加沉重的、甜蜜又痛苦的负担。它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那份潜藏心底的渴望，也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难以逾越的鸿沟。
　　动过的念头，被更深地埋藏起来。
　　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呼啸着掠过窗棂。这个夜晚，对夏遇桉来说，注定比以往更加漫长，也更加清醒。他再次将自己投入了代码的海洋，用理性的浪潮，去强行淹没那片刻感性的汹涌。只是心底某个角落，那株名为“叶栀夏”的植物，似乎因为得到了“单身”这滴水的滋润，根系扎得更深，也更难拔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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