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谢江山

　　贡院库房的火，在夜幕彻底降临前被扑灭了。烧毁了大半存留的试卷，也烧焦了文华殿内本就紧绷的气氛。景元帝的脸色在跳动的烛火下明明灭灭，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挥袖散了朝会，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在谢惊寒与白砚尘身上停留了一瞬，重若千钧。

　　白砚尘随着人流走出大殿，夜风一吹，才觉背后官袍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那把火，绝非意外。它烧掉的是可能存在的线索，烧起来的，却是更旺的疑云和更深的杀机。

　　他没有回御史台，也没有去谢惊寒的别院，而是依循着两人之前约定的另一种紧急联络方式，来到了城南另一处不起眼的联络点——一间香火冷清的小道观。

　　他在偏殿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谢惊寒已悄然立于门廊的阴影下，玄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火是你放的？”白砚尘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他需要确认，这把将水搅得更浑的火，是否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谢惊寒摇头，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不是。有人抢在了我们前面。” 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说，有人和我们想到了一处，用了同样的方法，但目的截然相反。”

　　白砚尘心下一沉。这意味着，对手不仅狠辣，而且狡猾，甚至可能预判了他们的行动。

　　“不过，并非全无收获。”谢惊寒走近几步，从怀中取出一份被火燎了边角的纸张，边缘焦黑，字迹却依稀可辨。“陆清晏趁乱，从那个想溜走的吏部员外郎身上，‘换’来了这个。”

　　那是一份抄录的名单，上面罗列着几个名字和对应的银钱数目，旁边标注着隐晦的记号。白砚尘一眼扫过，心脏骤然收缩！那几个名字，赫然都与齐王势力有着或明或暗的关联，而银钱数目，与之前调查到的赌注金额惊人地吻合！

　　更重要的是，在名单末尾，有一个模糊的印记，并非齐王徽记，而是一个他刻骨铭心的标记——一只衔着荆棘的鸟。

　　这个标记，他只在父亲留下的、染血的遗物上见过！父亲当年曾含糊提及，正在追查一个极其隐秘的组织，这个组织盘根错节，似乎与多年前一桩旧案有关……难道……

　　白砚尘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他一把抓住谢惊寒的前襟，声音因极度震惊和愤怒而颤抖：“这个印记……谢惊寒！这个印记，你见过没有？！它是不是……是不是和你们谢氏有关？！”

　　他所有的冷静、所有的谋划在这一刻几乎崩塌。他一直将谢氏视为血海深仇的根源，若父亲之死、家族之冤，背后还牵扯着更深的、与谢氏相关的隐秘势力……

　　谢惊寒被他拽得身形一晃，却并未挣脱。他看着白砚尘几乎癫狂的眼神，看着那眼底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怀疑，心中猛地一刺。他仔细看向那模糊的印记，眉头紧锁，记忆飞速翻检。

　　“……这个印记，”谢惊寒的声音异常沉缓，带着不确定，“我似乎……在家族秘档的某一卷残篇中见过一眼，记载模糊，只言片语提及是前朝某个覆灭的‘清流’结社所用，因其首领被诬陷谋逆，满门抄斩，此印记便成了禁忌。我父亲曾严令销毁所有相关记载……”

　　前朝？清流结社？覆灭？

　　白砚尘抓着他衣襟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父亲追查的，难道是这桩前朝旧案？而谢氏……谢氏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参与者？是诬陷者？还是……知情者？

　　“你们谢家……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白砚尘的声音嘶哑，仿佛困兽的哀鸣。信任，那刚刚艰难建立起来的、薄如蝉翼的信任，在这突如其来的、关乎血仇根源的冲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谢惊寒任由他抓着，目光沉静地迎视着他翻涌着痛苦和质疑的双眼。“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坦诚，却也无力，“家族秘辛，我所知有限。但白砚尘，”他抬手，用力握住白砚尘紧攥着他衣襟的手腕，试图传递一丝力量，“若此印记真与当年旧案有关，若我谢氏当真有人参与其中……我向你承诺，无论那人是谁，地位多高，我必给你，给白家一个交代！”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偏殿内回荡。

　　白砚尘死死地盯着他，想从他眼中找出一丝虚伪或闪烁，却只看到一片沉痛与决然。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温暖而坚定，与他内心的冰寒混乱形成残酷的对比。

　　他猛地甩开谢惊寒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一边是刚刚确认的、可能与齐王乃至前朝逆案相关的惊人线索，一边是骤然浮现的、指向谢氏的血仇疑云。两条线纠缠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谢惊寒看着他痛苦的模样，胸口闷痛，却无法靠近。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裂痕已经产生，信任需要更残酷的真相和时间来弥合。

　　良久，白砚尘缓缓抬起头，眼中疯狂的血色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冷静。

　　“齐王……”他哑声说，将那份焦边的名单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其嵌入骨血，“先解决眼前的事。”

　　个人的血仇，与即将倾覆的国本相比，孰轻孰重？这个抉择，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谢惊寒深深地看着他，明白他做出了何等艰难的选择。他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重若承诺。

　　道观外，夜风呼啸，吹动古柏，发出如同裂帛般的声响。殿内，两个刚刚经历了信任危机的人，隔着几步之遥，站在悬崖的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眼前是迷雾重重，唯一确定的，是那根连接着彼此、名为“同舟”的绳索，虽已磨损，却尚未崩断。

　　前路，唯有在裂缝中，艰难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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