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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与钩
人要钓鱼,有两种办法。
一千多年前,姜太公垂钓渭水,用的是直钩,直钩钓鱼,钓的是欲望。可多数时候,人们选择在鱼钩上增加饵料,只是为了筛选出人所期望的特定的种类。
加入鲜血、污渍和拙劣的阴谋、毒药,吸引来的自然是一只居高临下的、傲慢的毒蛇。
它浮出水面的身躯必然负有獠牙,竖瞳中闪烁着贪婪的、动人的辉光。西域的驯蛇人喜欢用药液驱使这些阴冷的生物,可萧诀过去跋山涉水,最喜欢直接用手去抚摸蛇类的七寸。
这很危险,却也足够美妙。
她在抚摸一只吃人的畜牲的七寸,并且期待对方回首咬在臂膀上时展露的獠牙和恶意。诱使它张嘴,才能在它活着的时候就给予它獠牙被一根一根打断的折磨。诱使它咬饵,才能在它活着的时候就赐予它金属穿肠破肚的痛苦。
对待恶人,生前事还是要生前了。萧诀就是这样一个兴味盎然的、恶趣味的女人,而雷行川又恰恰在某些方面称得上同道中人。
所以,在天一阁主听到这条消息时,脸上先露出的是一个轻慢的微笑。
雷行川的脸上是时常挂着笑的。
他今年已经四十多岁,鬓发生出些许整齐的白,但因为打理得足够干净,面上竟然隐隐露出几分儒雅。他是一个瘦长的、书生似的男人,蜀地的人群时常见到他带着他注脚繁复的书卷和一盏清茶出现在人前,他弈棋、品茗、好读书,同时惜字如金,人们在纷纷攘攘的街道中抬头,只能仰望到天一阁主轻慢、淡漠的眼睛。
他是一个对“人”非常痴迷的人。
在过去,嘉州的监牢中很少有活到问斩时候的死刑犯,多数人的身躯成为棋具、骨粉、入药或炼器的材料,成为天一阁闪闪发光的珍藏。雷行川有整整三面这样的珍藏,漂亮的眼睛、秀美的面容、点了一颗痣的皓白手腕,灰白色磨砂似的棋子、久久浸泡在血池中的长剑,或是一副流淌着金丝银缕与殷红边框的画作。
蜀地的律法算不得严苛,嘉州的监牢中却有源源不断的新人。
久坐高阁的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现在,阳光又穿过松风堂外的松林竹海,照到了这个自称病重垂危的人面前。他身上并没有任何几度吐血后带来的病气,相反,此人面色红润,称得上神采奕奕。
这是雷行川最喜欢的厅堂,他在下一盘最喜欢的棋。
那是天一阁唯一一副没有“人”参与的棋盘,通身玉质、神华内敛。在过去,它属于铸剑名门游龙山庄,再向前,它曾经是某代天子的珍藏。皇帝把它赐给了臣子,宅邸又流向江湖,江湖潮起潮落,最终停留在了这间高高的、盖在悬崖峭壁上的屋子。
雷行川摩挲着黑白二色的棋子,喟叹着将它们丢回了金丝缠枝的、不见天日的棋罐中。
他原先在执棋与自己对弈,现在,棋局结束了,消息也到了必须要处理的时候。
“田甲,你说,这件事几分真、几分假呢?”
双膝跪地、弯腰捧着一张轻薄纸条的男人深深地低伏下去,他说话的声音像炭火灼烧过一样难听、脸上牢牢扣着黑漆漆的无面面具,天一阁的所有暗卫都佩戴着这跗骨的阴影一般的面具,人们只能从他极致顺从的躯体动作中看到他臣服的心。
这个人用他谦卑而粗粝的声音回答道,“属下不知道。”
雷行川失望地叹了口气。
他有很多这样的下属,从荒原上驯服的,愚钝、忠诚、像是虎与伥一样的下属。他们在做些不可告人的事时固然很顺手,日常交流中又难免蠢得令人生厌。
好在天一阁的阁主并不期待一个木炭般僵硬无趣的人能做出怎样的回答,他只是身处在这绝对安全的地方,偶然间有了些淡淡的倦怠,并由此衍生出一缕撕开繁杂心绪的倾诉欲。
他迫切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这或许是阳光下的通病。
“真笨啊,”雷行川笑眯眯地道,“明明对于所有人来说,真假都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她知道我在寻找什么,知道我执着什么,这才重要。她拿捏着我的软肋,并且相当自信,自信就算这件事太过巧合、就算这件事真假难辨,我也得上钩,这才重要。”
“她在打我的脸!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条原本要夹着尾巴的丧家之犬,试图掌握我的一切、挑衅我的一切,这才重要。”
雷行川低下头,他的眼睛阴冷渗人,跪伏在地的田甲只察觉到浓烈的寒意拂过自己的脖颈,像是一条惊醒的愤怒的毒蛇、一排寒光闪烁的锐利的钉子在脆弱的咽喉处徘徊。田甲裸露在外的肌肤很快蔓延过一片密密麻麻的疙瘩,整个人的身躯却更加谦卑地舒展开来。
可是,雷行川并不在乎谁的忠心。
“田”是天一阁所有暗卫的姓氏,“甲”也只能代表一段时间来他的位序,这样的侍从,他豢养了一百余人。他们相互厮杀,人人都恐惧而恭谨地侍奉他,无面面具之下,谁是甲乙丙丁并不重要。
因此,雷行川站起身,而被可怖的精神压力牢牢束缚在原地的暗卫长久地低垂着脑袋,他凝着汗的眼睛只能恍恍惚惚注意到面前的一小块地板,飘浮着灰尘的、影影幢幢的木头无限延伸,某个瞬间,这里轻飘飘拂过一片垂坠的衣角。
雷行川轻声问,“田甲,你觉得你的主子无能吗?”
暗卫惶恐地摇了摇头,可是站起身的人还在踱步,他的声音那样平静,松风堂中却流淌起风的寒意。
“扬州是非去不可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藏了十年的人跳了出来,剑阁……剑阁……”
头顶的声音在漫长的等待中逐渐归于平静,田甲保持着跪呈纸条的姿势不敢动弹,心跳却愈发激烈。聆听一个强权者的秘密是很危险的一件事,而阁主平时又是那样沉默寡言的人。
他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容器,而容器最好长久地保持沉默。
因此,在最后几炷香的心跳过后,田甲终于看到那片衣角停在了自己眼前,松风堂的寒意也停在了自己眼前。
雷行川蹲下身,他不常做这样的动作。伸手捏碎一个人的咽喉,看他失去支撑的头颅软绵绵地歪折,这让他感到难言的肮脏,尤其是这种死法会令对方的眼睛充血膨胀,隔着一层沉默冰冷的黑铁面具,唯一鲜活的红色迸溅出来,难免让人联想到皮肤或者土壤下翻滚的虫豕。
真让人恶心。
他擦了擦手,素白的帕子轻飘飘落在尸首之上,松风堂的熏香轻柔弥漫着,雷行川望了会窗外的天光,忽然想到自己方才的未尽之言。
有些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人生在世,自己的意愿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田甲方才也许并不想死,可是他要他死,他的性命就必须为他的心意而让步。
对于天一阁来说,这不过是同一个道理。作恶是不要紧的,重要的是有人要看到恶被制裁,要看到他苍老、病弱,看到天一阁风雨飘摇,所以天一阁主必须在人前频繁吐血,和一个十几岁的残废孩子一起做癫狂的丑态。往事也是不要紧的,重要的是有人要他去追查,有人希望掩埋过去,所以不论真假,他都得去一次扬州。
这世上真正重要的,就只有“有人”的心意而已。
雷行川悠悠地叹了口气,他重又坐回去翻一卷书,茶香袅袅地浮着。很快就会有人来清理这些污渍,新的“田甲”也会诞生,松风堂又恢复到了它应有的雅致清幽。
无趣的一天开始了。
萧诀压低斗笠,倚在射阳县令府外的院墙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荒木涯就在她的身侧,日子白天追着黑夜跑,一天天地无聊。萧诀借雷独春的手传出去一枚鱼钩后,没休息多久又马不停蹄来到了射阳。维持两个身份的日子就是昼夜颠倒,来回奔波。
荒木涯的精神倒是很好,今夜并未下雨,傍晚的阳光磅礴壮丽,但是为了彰显自己确实有认真清洗过蓑衣,他还是披上了这层藏绿色的外壳。萧诀对他不伦不类的神奇穿搭已称得上习惯,此时两个人躲在重重树影下,其实是在等待有人解决他的晚餐。
雷独春自然不会亏待萧诀,剑阁首席在江都的白天可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通缉令上的青煞则落魄许多。尤其是荒木涯从不肯放弃他的面具,食宿多在郊野完成,这两个裹着油纸包的包子还是萧诀方才在射阳县的街市中替他买的。
皮薄馅大,热气腾腾,荒木涯慢慢吃着,萧诀就在一旁耐心地等。一时风吹树动,簌簌叶海中只有两个人轻而缓的呼吸。
太阳下山了,黑夜将要到来。萧诀对着绵长的落日眯了眯眼,看到身侧县令府的灯火次第亮起。射阳县令陶重辉的车架会在一炷香后从县衙返回宅邸,神秘而美妙的夜晚到来了。
他们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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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在忙签约的事,紧张又期待,搞定后还有点迷迷糊糊的不真实感。接下来会日更,至少三千。说实话,早知道能成我就每天更新了,小花不连贯好难受啊。
另外真的感谢阅读!点击也感谢!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