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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根
陈澜九岁,六年级,依旧一个人上学,一个人上体育课,到学校得早,放学离校也早,她不参加社团,不与人结伴,即使对着同桌,一个周也说不了三句闲话,在男生早就已调皮捣蛋,女生也早就组成一个又一个小团体的班里,是一个小小的异类。
十二三岁的孩子,已经够着了青春期的尾巴,有了少年少女的雏形。女生比男生发育更早,六年级的女生已经有不少都比男生们还高出半个脑袋。但陈澜是个例外,她刚跳级转进现在的班级,所有老师们都会一次又一次地强调,这是比他们小两岁的妹妹,一定要照顾她,不能欺负她。她上课坐在第一排,做操站在第一个,身为学委去行政楼交报表,不踮起脚,值班老师都看不着她的眉毛。
于是男生们都不敢招惹她,他们会扯别的女生的辫子,会从后面拍女生的肩膀,会乐此不疲地在课间上演你追我逃的生死疾速,一边挑衅一边慌不择路地跑进男厕所。但她们在这个比他们还矮一个头的小书呆子面前,都颇有些抬不起头来。
何况陈澜小他们两岁,但却没有半分好揉捏的性子,她没有孩子们盛行的“谁找老师谁不要脸”的概念,若有人藏起了她的本子和笔,陈澜会在询问完周遭的同学,抽丝剥茧地整理出“嫌犯”后,悉数报与班主任老师,条理清晰,逻辑严谨,准度奇高。
她也没有大多数女孩子不擅运动的缺点,别的女生在六一儿童节的文艺表演上的演出,不是唱歌跳舞,就是乐器朗诵,而陈澜扎了个包子头,腰带鲜红,姿势标准,表演跆拳道。
在女生中,陈澜也隔得远远的,很有距离感,她不看电视剧,不臭美地偷偷照小镜子,不觉得哪个男生帅气,不会和她们一起编排谁和谁是不是在一起的八卦——她在这方面总是迟钝的,半是年纪小还没开窍,半是因为她不知道这些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
是的,意义,当同学们都在童年的万里晴空下呲着嘴傻乐呵,最大的乌云也不过是期中考试后要家长签字的试卷,陈澜已经会苦着小脸,拧起眉毛,思考一切的意义。
后来,当陈沫知道自己的姐姐幼时就具有她初中二年级才会有的超前思考,不由叹为观止,改成了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口头禅——“姐,苦瓜这种植物,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义?”陈澜面不改色的夹了一大筷子到她碗中,意义就是为了她的不尊重姐姐,她要让刘姨准备一个月的苦瓜。
不过,那是后话了。
这时的陈澜,或者一直以来的陈澜,学习一骑绝尘,办事滴水不漏,甚至是为人处世,她也有着这个年龄段少见的早熟,彬彬有礼,又保持着体面的距离,她家世好,模样好,如果说一定要找出一个缺点,那约莫就是不太爱说话,也不搭理人,显得有几分傲气。
傲气若是有了傲的资本,便也算不得什么缺点,同学们在私下给她取了个外号——“小公主”。夸赞中带着几分妒意,疏远里有几分憧憬。
陈澜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是在某天放学后,数学老师拖了会儿堂,又在下课后拉着她讲了不少数学奥赛的事,等她又做完值日,已经快五点半了。
五点半并不算晚,在前几年,她兴许得六点才能收拾好书包离开教室。但或许是政府终于意识到应试教育下童年的缺失,双减政策在两年前终于落地,园圃里病怏怏的小幼苗们又恢复了些生气,也是因为这样,陈澜今年才能每天雷打不动地去幼儿园接妹妹回家,今天已经有些晚了,到幼儿园时,或许已经六点了,陈沫该闹脾气了。
她走出教室,步履匆匆,厕所在楼梯间的旁边,陈澜站到洗手池前,摁了两下洗手液,认真洗着刚挂完抹布的手。
闲言碎语就这样从身后的女厕所飘到陈澜耳中。
“你们班运动会怎么走方阵,确定了吗?我们班主任让我们想方案,还不能跟之前的一样,愁都要愁死了。”
“还没呢,不过我们老师没说一定要不一样,估计和去年一样,小公主在前面举着班牌带队,我们当好背景板就行。”
“啧啧,要不怎么说是小公主呢,欸,她家是不是又什么关系呀?我看校领导看到她脸都要笑烂了。我爸还问过教导处那个灭绝师太,跳级限制可多了。”
“去去去,你跳不了级是因为成绩够不上好吗?你次次都拿满分试试。”
“那可不好说,万一老师给她漏题呢?她每天放学后从来不留下来学习吧?还比我们少学了两年,怎么可能差距这么大——”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厕所门口,她们口中的小公主正俯身安静地洗着手。
陈澜看了她们一眼,声音听着耳熟的是她的后桌,看着眼熟的像是隔壁班的文艺委员,她礼貌地点了点头,权当打过了招呼。
她没有听墙角的意思,只是今天接陈沫得晚了,路上她肯定是要吵着买东西吃的,她得提前把手洗好。
事实上,直到听到跳级,她才恍觉她们说的竟然是自己,她对此没什么感觉,没有被空口白牙揣测的愤怒,也没有为了避免尴尬趁早抽身的圆滑。
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声小公主,已经很久没有再看过童话书的她只在心底一哂,她哪里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公主,她只是个没人要的灰姑娘,不过她现在,确实是要去接她的公主殿下了。
她拧上了水龙头,将面面相觑的二人留在了原地。
还有一个周就到国庆了,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的这段路已经开始更换横幅,挂上中国结,节日带给人的期盼是不容小觑的,或许也正是知道学生们的心思都放不到学习上了,下周一的考试后,就是三天的运动会和连着七天的假期。
当陈澜走着神走到校门口时,广播站舒缓的音乐在校园里回响,这是在提醒还留校的同学们,该回家了。
也几乎就在同时,或许还要提前一点,陈澜手腕上的小天才电话手表震动起来,不出所料,是陈沫。
陈沫话语中没有半点对姐姐来迟了的埋怨,她兴高采烈,隔着屏幕眉飞色舞。“姐姐姐姐,你今晚是不是又值日了?”
“嗯。”陈澜轻轻应着。
“我都等你好久了,其他小朋友都回家了,我肚子都要饿扁了。”陈沫装出几分哭腔,奈何装的一点也不像,只是在撒娇。
“那你想吃什么?”陈澜的声音也染上几缕笑意,丝丝柔柔的。
“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可不管饿。”
“那我要吃炸串关东煮。”
“不行,不健康,会闹肚子的。”
“烤冷面!”
“嗯—行吧,姐姐给你买,不过不能吃太多,吃不下饭会被爷爷发现,然后唠叨很久的。”
若是让觉得陈澜没有孩子的天真可爱的人看到这一幕,或许是能够释怀的,当一个半大孩子习惯了每天照顾更小的孩子,总是会有几分小大人模样的。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电话一直没有挂断,陈沫对陈澜是有着说不完的话的,但她们有过约定,上学的时候,如果没到五点半,并且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陈沫是不可以给陈澜打电话的。
但陈沫就会像是植物大战僵尸里的豌豆射手,一旦找着了机会,发现了陈澜这个目标,她的话匣子就很难再合上了。
一直到陈澜在校门口买完了手抓饼,在门口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陈沫都不见片刻消停。
陈澜是不喜欢坐出租车的,半是闻不惯车内廉价的异味,半是她喜欢独自走路的感觉。
陈沫愈发大了,也愈发黏人后,学校-幼儿园-家的三点一线,就成了陈澜为数不多的,属于自己的时光,这路上的半个小时,她不用埋首学业,不用陪着妹妹,不用看自己阅读计划里的课外书,她并非不喜欢上述种种,只是只有这时候她是空前自由的,可以放空一切无拘无束,想什么都行的。
出租车司机是个看着和蔼的中年男人,只是面容有些憔悴,眼里布满血丝。
他的目光在陈澜手腕上最新款的电话手表上停留了一会儿,发动了汽车。
陈澜坐在后座,忙于应付陈沫问不完的十万个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司机透过后视镜对林舒给她买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进口衣衫的打量。
半小时的路程,也不过几分钟的车程。
等红绿灯的间隙,司机与她搭话。“去接妹妹啊?”
“嗯。”陈沫还在问她为什么幼儿园一定要睡午觉,陈澜不是很想与司机说话,她隐隐觉得这个司机叔叔有些古怪,但她涉世未深阅历尚浅,具体说不上来。
“我家也是两个孩子,姐弟俩关系也很好。”
绿灯亮了,司机估摸看出陈澜没什么聊天的欲望,也不再吭声,
到了幼儿园门口,车费十二块五,陈澜身上的零钱在买手抓饼时花完了,她带在身上的只有一张五十,三张一百。
她将五十递过去,司机有些犯难,不过也没说什么,给她找零。
陈澜很赶时间,陈沫在等她,而且她给陈沫买的手抓饼快凉了。
她看着司机手中脏兮兮的钱沓,想着自己一会儿还得将这些油腻破旧的纸币塞进兜里,心里有些烦躁,她有些洁癖,也不可避免的带了点优渥条件惯出来的公主病,落下一句不用找了,就急匆匆推门而去,
她身后的车停在原地,久久不动,司机坐在驾驶位上,手中捏着那张崭新的五十纸币。
五十块,是他一家四口三天的生活费,但却填不上儿子手术费的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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