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小食肆

　　腊月将至，寒意刺骨。长安城的风像是浸了辣椒水的鞭子，抽的人脸上生疼。
　　西市各家食铺的檐下早早挂上了防风的厚毡，偶尔从铺子里逸出的热气，在空气中迅速凝结成更浓厚的白雾，整个西市都弥漫着一股不同以往的，带着节庆意味的忙碌气息。
　　沈芊橙呼出一口白气，将小炉里的胡饼翻了一面，继续烤制。
　　要攒钱买铺子的念头越发坚定了，这冬日的街道也太冷了些。
　　她的摊前，老主顾搓着手，跺着脚，一边等着烧饼出炉，一边和她闲聊，“沈小娘子，再过几日便是冬至，你这儿可会做些应景的吃食？”
　　“是啊是啊，去年我在东市买的团子，硬得厉害，馅料给的也小气得很。”
　　“若是沈小娘子做，我定要买来尝一尝的。”
　　沈芊橙看了看围在摊车前的百姓，声线平稳，回答道，“要做的。”
　　冬至又名长至节，百姓眼中的“亚岁”，虽然背后的寓意内容丰富且南北各异，但核心是团圆和祈福，重要的程度仅次于新年。
　　祭祀，宴饮，互赠吃食皆是惯例。
　　这么好的赚钱机会沈芊橙怎么可能错过？
　　她早便想过了，依照旧俗，冬至当日多是要做团子、馄饨这类的吃食，取圆满甜蜜，迎接新生之意，她是南方人，更倾向于做团子。
　　不过，要做些不一样的，最好既能遵循传统，又有新意。
　　生意虽然越做越好，但距离开店还差不少，她每一文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再有，这里是西市，普通百姓占大多数，过于昂贵的节令食物，大家即便想买，也会犹豫再三。
　　深夜，沈芊橙仔细计算了成本，糯米价高，若是全用糯米，虽然口感会更加黏糯，但成本必然增加到售价上，她可不做亏本买卖。
　　不如，她突然眼前一亮，用7:3的糯米与普通粳米混合，这样既能保留作为团子本身软糯黏滑的口感，又能让团子吃起来更加有弹性，口感更好。
　　最重要的是，用这种方法，可以将成本压下近两成，售价也能随之降低。
　　至于浸泡多久，磨粉的粗细，在决定材料之后，她都反复试验，确保混合后的米浆能达到她需要的程度就够了。
　　这次沈芊橙依旧做了两种口味，为了表达她对冬至的喜爱之情，两种口味的馅料她花了十足的心思。
　　甜口的是冬至团子惯用的豆沙馅，她特意选用价格适中的赤小豆，耐心淘洗浸泡后，用小火慢慢熬煮至软烂，过筛后滤掉豆皮，得到细腻的豆沙。之后，她没有选用成品的饴糖进行炒制，反而拿出自己制作的桂花糖浆，小心控制剂量倒进豆沙中慢慢翻炒，直到淡淡的桂花香飘出。
　　尝一口豆沙馅，油润香甜却不腻口，鼻腔中还有桂花的香气久久不散。
　　这个馅料才算是达到了她的预想。
　　另一个馅料，沈芊橙依旧准备做成咸口，椒盐胡饼的生意不比糖酥的差，这说明咸口的在西市能卖的好。
　　为着这个咸口的创新，她特意去猪肉摊精心挑选了肥瘦相间，价格实惠的猪肉部位，手工剁成肉糜，又加入爽脆的马蹄碎和泡发后切丁的香菇，最后撒点她用沙姜，莳萝等香料制成的五香粉调味，这样调出的肉馅咸鲜适中，马蹄和香菇不仅增加了爽脆的口感，中和了馅料本身可能的油腻，味道层次也更加丰富。
　　冬至的前一日，沈芊橙特意歇业半天，多备了不少食材，专心在自家小院中做团子。
　　当第一笼团子在水汽中出炉时，糯米特有的清香与豆沙的甜香，肉馅的咸香还有淡淡的桂花香交织在一起，立刻引来了左邻右舍的张望。
　　“沈小娘子，你这团子光是闻着就和别家的不一样啊。”
　　“有肉馅的？”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吸着鼻子，“阿娘，我想吃肉馅的！”
　　沈芊橙打开笼屉，露出一个个圆润饱满，洁白如玉的团子。
　　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油纸，将笼屉里的团子一份份仔细包好，每份两个，一甜一咸。将这些团子送给平日里对她多加照顾的邻居。
　　“要过节了，大家尝尝新，图个吉利。”
　　她的话依旧不多，语气平淡疏离，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笑容，但接过那还温热烫手，分量十足团子的人，都能从这实在的物事中，感受到她沉甸甸的心意。
　　冬日寒冷，卖豆腐脑阿婆并没有出摊，沈芊橙记得阿婆牙口不好，带着特意多焖煮了一会儿豆沙团子去送给她。
　　阿婆拉着她冻得发烫的手，眼眶有些湿润，“好孩子，你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的，还惦记着我们......”
　　与此同时，谢玄将最后一份公文处理完，正准备下值，却听同僚们说起明日冬至，按例，百官休假。
　　他不由得想起去年此时，因着府上厨子家里有事，母亲特意多放了他几天假，让他早些回家过节，不必留到冬至前一日。不曾想，外面买的团子并不好吃，她念叨着市面上的团子一年不如一年，最后也不愿将就包了馄饨对付。
　　今年，谢玄摩挲着手指，不由得想起了沈芊橙。
　　这么好的机会，她定然不会放过，只是不知道做的是团子还是馄饨？她的馅料总是别出心裁，若是做团子，想来也会做不同于旁人的馅料吧。
　　这种牵挂来的毫无道理也不合时宜，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直了身准备离开了。
　　谢玄慢悠悠走到西市，径直往光德坊的地界过去。
　　他转过街角，便看见沈芊橙正在摊前，将最后几份团子麻利地包好递给客人，细雪未停，她站在暮色里，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神情却比往日柔和了几分，耐心的回答着客人的问题。
　　谢玄并没有马上过去，她静静站在人群的外面，目光始终停留在那道身影上，看着她将一份份团子递出，听着周围的人真心实意的夸赞和道谢，看着她清冷的眉眼被雪融化，一种不该出现却真实出现在他心里满足感，悄然在他心底蔓延。
　　这样坚定生活，温柔待人的沈芊橙，值得被他人喜爱。
　　他不着痕迹地挪动了一下位置，为那个忙碌的身影挡住了一侧寒风。
　　等人群渐渐散去，他才缓步上前，出声道，“沈娘子。”
　　“谢郎君。”
　　沈芊橙见到他出现在这并不意外，不如说，今日没有在午后过来，更让她诧异。
　　没有过多的寒暄，她弯腰从灶台下拿出一直早已准备好的竹篾篮子，打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错落有致的摆放这个八个圆润白胖的团子。
　　在晦暗的暮色中，更显得温润可爱。
　　“明日冬至，这是节礼，若郎君不嫌弃，便带回去与家人同享吧。”
　　她记得，谢玄闲谈中提过，家中父母尚在。
　　“这，怎好......”
　　谢玄迟疑着没有去接。
　　“拿着吧。”
　　沈芊橙将篮子往他手里一放，“大家都有，喏。”
　　她指了指不远处在布庄门口吃团子的王掌柜，示意谢玄看过去，“平日里照顾我的街坊我都送了。”
　　“谢郎君平日里照顾我生意不说，还教了我不少律法，又给我带了茶饼，若你不接这团子，日后，我也不敢收郎君送的东西了。”
　　“那便，多谢了。”
　　谢玄不是个犹豫的性子，既然沈芊橙都这样说了，他再推辞便不好了。
　　他伸手接过篮子，手指不小心的碰触到女子冰凉的指尖，让他眉尖一蹙，“明日冬至，百官休假，西市也会比平日早些收市，沈娘子......”
　　谢玄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也不要太过劳累，大可早些回去，好好过节。”
　　沈芊橙一愣，她倒是不知道明日西市会比平时早收市。
　　谢玄话里蕴含的关切，早已与他平日里冷淡疏离的感觉两相背驰。等他说完，自己都有些怔住，似是不习惯自己如此直白的关怀，他耳根泛起一抹红色，掩饰般的移开目光，匆忙与人道别后，提着那篮沉甸甸的团子，转身走进越发浓重的暮色中，步伐比来时大得多。
　　被自家公子撇下的墨阳，愣了半晌，与沈芊橙道别后，连忙跟了上去。
　　沈芊橙看着那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低头开始收拾摊子，准备回家。
　　然而，就在她准备清理灶台边缘时，摸到了一个温热小巧的物什。
　　沈芊橙微微一怔，那是一个小巧的黄铜手炉，造型古朴，外面还被细心地包着一曾柔软的棉布，既隔绝了过度的烫意，又保留了恰到好处的温暖。
　　这是又收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
　　雪落长安，万家灯火尽收眼前，食物的香味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沈芊橙呼出一口气，突然就想吃点热热的东西，家里有特意温在灶上的团子，煮个奶茶吧，昨天买的牛奶还没用完呢。
　　她拢了拢并不过分厚实的衣襟，将那只温热舒适的手炉捧在怀里，推着独属于她的小摊车，踏着被雪粒覆盖的青石路，一步步走向那个位于光德坊深处，此刻正在等着她的小小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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