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舟摇

　　今年的夏天来得尤其早，马路边的蝉鸣、炙热的骄阳、小卖部冷柜吹出的凉风，这就是周凌樾印象中的小城。
　　他家离学校不远，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耳机里播放时兴的女声英文歌。高大的榕树叶挡住刺眼日光，白色校服衬衫下摆被风带起，散发出干净的皂粉味。
　　秦衡家住得更近，因此到得早些，在校门口等他一块儿进去。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聊新出的主机游戏，即将到来的考试，还有社团组织的迎新活动。
　　周凌樾是校游泳队的，每周三下午要去体育馆。他下周要参加校际比赛，最近频繁缺席社团活动。在走廊分别前，他让秦衡跟社长说一声，可能要翘掉迎新会。秦衡白他一眼，让他自己去找社长。推理社本来人就少，缺了他这个前任社长更是捉襟见肘。
　　周凌樾不想训练，无奈名单是事先安排好的，想退出也来不及了。他打算找个时间和教练说一声，应该多给晚辈表现机会，把名额让给一二年级新人。教练听完他的诉求，双手叉腰，叹了口气。队里的主力加上他一共3个人，校际比赛至少要报5个项目。眼下这个节骨眼退出，临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顶上，总不能让一个人比三项。
　　回到家，周凌樾躺在床上和秦衡发消息。
　　“没戏，我还是得去训练。”
　　秦衡回复：怎么说？我们学校游泳队青黄不接到这个程度了吗？
　　“教练说这是毕业之前最后一次比赛，就当留个纪念，好好参赛。”
　　“都快考试了，他倒是跟没事人一样。”
　　周凌樾问他有没有告诉社长迎新会请假的事。
　　秦衡说：嘻嘻，她让你请所有人喝可乐，就当作赔罪了。
　　周凌樾放下手机看向天花板，风扇吹得他耳朵嗡嗡作响。消息提示音响起，他随便划拉几下屏幕，退出去看新闻。
　　前几条要么是股市震荡，要么是明星绯闻。周凌樾翻到底下，有一条标题为【A市流感爆发，专家建议外出做好防护】的推送。内容是A市连日出现多起高烧不退的病例，且市面上大部分药物对症无效。专家建议市民少去人多拥挤的密集场所，戴好口罩云云。
　　周凌樾无所事事地玩了一会，起身去客厅问爸妈几点开饭。
　　第二天，秦衡照常在门口等他。推理社社长让他给新人录一段视频，等于本人到场。秦衡手舞足蹈地向他介绍迎新环节，看起来兴致勃勃。周凌樾听进去一半，剩下时间在想考试，时不时点点头作为回应。
　　秦衡问他有什么点子，他说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比赛定在周五下午，教练帮所有人请了假，中午吃完饭就坐上校车，前往比赛场地。周凌樾换好衣服，下水游了两圈适应赛道。水温有点凉，周凌樾把脑袋埋进池子里，浮出水面甩甩头发，又抹了把脸。教练拿着名单走过来提醒他比赛时间和项目。他趴在水池边，湿漉漉的短发挡住了视线。教练走后，他双手攀上岸边，坐在冰冷的地面望向窗外。游泳馆里人来人往，嘈杂的说话声和吹哨声此起彼伏。他静静地发了会呆，直到游泳队的人走过来，递给他手机。队友和他聊了几句，听见教练在点名，匆匆赶去比赛起点。
　　没什么人给周凌樾发消息，他索然无味地合上屏幕。首页推送亮起，标题是【B市出现发热病例，暂不具有人传人属性】。
　　周凌樾点开详情，B市这几起病例和A市极为相似，不会传染但发病极快，症状和临床用药表现也如出一辙。专家还在做进一步研究，等待病理学分析结果。周凌樾把手机放在等候区的座椅上，观看比赛池里激烈的战况。
　　这是他在小城度过的第14个夏天，他无数次想象过未来的自己考上心仪学府，成为小城公务员，终其一生留在小城的场景。
　　A市和B市的病例，却从遥不可及的开端，演变成声势浩大的乱局。平静而普通的人生，在分化那一天起，开始风云诡谲。
　　考试前一周，周凌樾莫名开始低烧。父母带他去急诊检查，没有得出具体的诊断，只好先向学校请假，给他办了住院。挂了几天盐水依然不见好，父母安慰他，实在不行就放弃考试，恢复了再说。周凌樾不肯，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秦衡也替他着急，每天放学后带着卷子和重点来病房补课。周凌樾拿着试卷，问秦衡有没有把握考上A市的学校。秦衡鬼鬼祟祟地靠近他，小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跟其他人讲。”
　　A市发热病例剧增，已经查出是某种基因变异引发的症状。后天发生，还是大面积变异，实属不太寻常。但由于尚未找出变异诱因，对外一概宣布是夏季流感。
　　周凌樾诧异，问他消息怎么来的。
　　秦衡告诉他是A市工作的亲戚来小城出差时，在饭桌上告诉他的，让他到了A市之后注意安全。
　　周凌樾沉思了一会，对秦衡说，你觉得我的情况和基因变异有关吗。
　　秦衡摇头，回答不好说。
　　周凌樾还是错过了考试，当天他烧到39度，整个人神志不清。血液样本被送到检测中心，最终结论是23号基因点位上出现了特定变异，和A市、B市两地最近的发热病情完全相同。

　　一年后。
　　“昨日，立法庭通过了《第三性别法案》，确定将Alpha、Omega、Beta作为市民的第三性别进行官方登记。自2030年A市爆发的性别分化现象以来，恶性案件屡屡发生。Alpha随机伤害Omega的事件层出不穷，造成极大安全隐患。截至目前，执行官逮捕了数万名具有暴力倾向的Alpha，并将已分化的Omega安置到隔离设施内，尽量减少接触可能性。”
　　周凌樾关掉电视，黑色显示屏上倒映出他消瘦的脸颊。幸运的是，今天起他不需要随时提防街上潜在的Alpha。不幸的是，执行官或许会马上冲进来，把他带去Omega庇护所。他也说不清这是好还是坏，总之，一夜之间，自己失去了作为普通人的自由和权利。他的父母都是Beta，秦衡则去了A市的学校，每逢假期才会回小城。虽然错过了考试，但他凭借两枚市级金牌的荣誉得以保送。每天小心翼翼地保护着Omega的身份标签，掩人耳目地度过孤独的校园生活。
　　秦衡还是一如既往地八卦，活跃在各种同学群和社交网络上。周凌樾时常怀疑他是去A市搞情报工作，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发消息给他。得益于秦衡及时通风报信，他没有泄露当年的检测结果，致使目前他登记的第三性别仍是Beta。
　　下周放小长假，他问秦衡什么时候回来，一直没有收到回复。周凌樾按下通话键，提示音响了很久，对方终于接通电话。秦衡说话时支支吾吾，告诉他有些话想当面讲，等放长假老地方见。周凌樾感到奇怪，但还是答应了。

　　小长假的早上，周凌樾换上浅色休闲服，在后颈处贴了块外观隐蔽的医用防水胶布。走到校门口时，他看见秦衡站在单车棚边上，一改以前的简洁短寸，蓄起了半长发。
　　秦衡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你瘦了。
　　他笑了笑，挺拔的眉骨下边长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五官轮廓比起以前更为清晰。
　　发小相见，恨不得从记事起开始回忆，把十多年的糗事都唠叨一遍。秦衡简直像打开了话匣子，讲起来没完没了，有些细节连周凌樾本人都遗忘了，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学校对面有一家开了十几年的甜品店，是学生们消遣聚会的胜地。秦衡最喜欢他家的芒果绵绵冰，份量够三四个人吃。老板娘动作娴熟地打扫干净桌子，端上餐具和碗盘。秦衡用小碗给周凌樾分绵绵冰，放上金属勺子。绵绵冰的口感清爽不甜腻，凉丝丝恰到好处。周凌樾还是推理社社长的时候，也会带社员来这家聚餐。
　　“说到推理社，你知道谁来我们学校了吗？”秦衡故意卖关子。
　　周凌樾当然不知道。
　　“1班学妹。她也考到A市了。”
　　“应该恭喜她”，周凌樾夹了一块盐酥鸡送进嘴里，“她的性格比我更适合当社长。”
　　秦衡低下头，“其实我们那届毕业典礼的时候，她吵着要来给你送行。我说你住院了，剩下的都没告诉她。”
　　提起毕业，周凌樾表情淡然。“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可提的。你呢，听说A市学业很紧张。”
　　秦衡随口说了些和A市有关的事，周凌樾也不太了解。A市人口数量和经济发达程度都是小城遥不可及的。
　　秦衡突然放下装着绵绵冰的小碗，降低了声音。“我要当面说的是，我上个月突然分化了。”
　　周凌樾先是一愣，随后看向前后左右。放假期间，学生只有下午才出来玩。时间还早，店内只有他们二人。老板娘在门口煮茶叶蛋，背对着他们，应该听不见对话。
　　秦衡补充道，“我也是Omega。太奇怪了，没有任何征兆。起初我也以为是普通流感，万幸没有去医院抽血。据说现在查的很严格，一旦发现，执行官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抓进隔离设施。”
　　“那怎么办，发情期要和学校请假吗？”周凌樾替他担心，“我父母和校长有些交情，学校一直在帮我隐瞒。A市恐怕很难，你想好今后怎么处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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