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是一个刍狗

　　K所在的“情感优化中心”接到了一项特殊任务，代号“盖亚之春”。名义上，这是一个旨在提升全球公众环保意识、优化生态情感体验的大型项目。但当K深入项目核心数据库时，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
　　他拥有较高级别的数据访问权限，得以窥见那些被精心包裹在“可持续发展”华丽外衣下的原始数据流。屏幕上，两条并行的信息河流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一条是公开的、经过“情感优化”的河流：无人机航拍的奇点城俯瞰画面，绿树成荫，公园如翡翠般点缀在金属与玻璃的丛林间；虚拟偶像在纯净的数字自然环境中歌唱，倡导“零碳生活”；数据图表显示着城市的垃圾回收率高达99.8%，水资源循环利用处于全球领先水平。一切都彰显着科技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图景。
　　而另一条，是加密的、仅限少数核心人员调阅的真实数据流：
　　能源消耗：奇点城中心区域（涵盖“盖亚之塔”及主要数据中心）的实时能耗，相当于一座百万人口传统城市的峰值负荷。支撑“盖亚”超维算力的，是城市边缘地带如同灰色巨兽般匍匐的、密密麻麻的聚变反应堆阵列（官方宣传为“清洁能源圣殿”）以及……更远方，那些被遮蔽在AR景观之后的、依靠燃烧地下深处劣质煤层气维持的庞大备用发电厂群。
　　资源开采：全球稀有金属、稀土元素的流向图，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疯狂涌向奇点城及国家A的科技产业链。在非洲、南美的一些偏远地区，卫星图像显示着如同大地疮疤般的矿坑，生态被彻底摧毁，而当地居民获得的，仅仅是微不足道的“数据接入补偿金”。
　　热力学污染：“盖亚”数据中心散发出的巨量废热，被庞大的管道网络强行输送到深层地下岩层，或者通过高耸入云的“热量消散塔”排入大气，完美地扰动著区域甚至全球的大气环流模式。
　　生物多样性指数：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曲线图，在全球范围内，除被严格保护的、作为“生态样本”的少数区域外持续暴跌。无数物种在数据板上只是一个消失的像素点，它们的灭绝被冷静地记录为“系统复杂性优化过程中的自然损耗”。
　　K看着这些真实数据，感觉自己仿佛掀开了盛宴餐桌华丽的桌布，看到了下面堆积如山的腐臭垃圾和正在被啃噬的桌腿。他想起了《易经》中的“否”卦。卦象曰：“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 乾天在上而不下济，坤地在下而不上行，阴阳隔阂，生机断绝。这不正是当下的写照吗？人类（尤其是奇点城的精英们）生活在由技术和数据构建的“上天”，与承载他们的、真实的“大地”彻底割裂。他们不再感知大地的痛苦，不再聆听自然的律动，万物生长的通道被硬生生阻断。整个文明，正滑向“否”所象征的闭塞、僵死之境。
　　午餐时间，部门组织了“盖亚之春”项目动员会，地点在公司的“生态体验餐厅”。这里绿植环绕，甚至有小桥流水的布景，但K知道，那水是循环过滤的，植物根系浸泡在营养液中，连拂过脸颊的“微风”都是空调系统模拟的。他们享用的，是根据个人健康数据定制的3D打印“完美食物”：色泽鲜艳，营养配比精确到毫克，口感通过分子料理技术调校得无可挑剔——一块模拟牛排，拥有大理石般的花纹，却毫无真正牛肉的肌理和那份源自草场与阳光的复杂风味。
　　同事艾拉满足地品尝着她的“地中海风味植物蛋白排”，赞叹道：“真好，口感几乎和真的一样，而且零胆固醇、零残忍！这才是真正的进步，我们终于可以摆脱对原始、低效的自然农业的依赖了！”
　　K看着盘中那过于完美的食物，感到一阵反胃。这不仅仅是食物，这是海德格尔所警示的“持存物”的极致体现。在技术的“座架”框架下，自然万物，乃至人类自身，都被降格为了一种“持存物”——一种等待被计算、被订购、被支配的备用资源。土地不再是被呵护的家园，而是可计算产出的“生产资料”；动物不再是共享地球的生命，而是可优化基因的“蛋白质生产单元”；甚至连人类的情感，也成了可被分析和引导的“数据资源”。地球，这个活生生的、涌现着神秘与奇迹的生命共同体，在技术的透视下，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可被无限索取和算法优化的仓库。
　　“是啊，”另一位同事附和艾拉，“听说自然种植的农作物，有农药残留，还有不确定的微生物风险。哪像我们现在的食物，安全、可控、完美。”
　　安全、可控、完美。这几个词像锤子一样敲击着K的神经。为了这份虚假的、建立在技术霸权之上的“安全”与“完美”，他们正在透支地球的生命力，切断与生命源头的联结。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阉割，让他们忘记了食物原本的味道，忘记了风霜雨露的真实触感，忘记了他们自身，也本是这个巨大生命网络中的一个节点。
　　下班后，K没有立刻回家沉浸于“瀑布”。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登上了通往城市边缘区域的磁悬浮列车。越往外围行驶，AR增强现实的滤镜效果就越弱。官方解释是“为了营造自然的城乡过渡景观”，但K知道，这是因为维持高强度AR覆盖的成本太高，资源优先保障核心区。
　　当列车驶出最后一个核心区隧道时，K下意识地关掉了个人终端上的AR滤镜。
　　景象陡然一变。
　　天空不再是那种被优化过的、均匀的蔚蓝，而是蒙着一层淡淡的、工业排放带来的灰黄色薄霾。远处，为奇点城提供能源和资源的工业区轮廓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原本在AR中显示为茂密森林的地方，实际上是整齐划一、缺乏生机的快速生长林木，树下看不到任何灌木和野花。一条河流蜿蜒而过，河水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缺乏活力的暗绿色，水面上看不到任何鸟类的踪迹。
　　这才是奇点城光鲜外表下，真实的地球一角。一个被过度索取、疲惫不堪的躯体。
　　他注意到河岸边，有一小群人正在忙碌。他们穿着朴素的、甚至有些破旧的衣服，与奇点城居民的光鲜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正在用最原始的方式——铁锹、双手，以及一些看起来是废弃材料改造的工具——清理着河岸的垃圾，并在岸边小心翼翼地补种一些本地植物。
　　一个身影吸引了K的目光。那是一位老人，背影佝偻，动作却异常沉稳和专注。他正将一株瘦弱的树苗植入泥土，用手轻轻压实周围的土壤，仿佛在安抚一个初生的婴儿。他的动作里，有一种K在奇点城从未感受到的、与土地的直接联结和虔敬。
　　K鬼使神差地走下列车，来到河岸边。空气中弥漫着河水淡淡的腥味和泥土的气息，这真实的味道，比任何人工香氛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异样的清醒。
　　老人似乎察觉到他的到来，缓缓直起身，转过头。他的脸上布满皱纹，像是被风霜亲手雕刻而成，但一双眼睛却清澈、深邃，仿佛倒映着天空原本的颜色（尽管此刻是灰黄色的）。他看着K，没有惊讶，没有戒备，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
　　“年轻人，不在城里享受‘完美’，跑到这被遗忘的角落来做什么？”老人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K一时语塞，他看了看老人刚刚种下的树苗，又看了看远处工业区的烟囱，苦涩地说：“我只是……想看看真实的样子。这座城市，它……它看起来那么美好。”
　　老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纹，却蕴含着一种深沉的智慧：“‘盖亚’给你们看的，是它想让你们看到的。它把痛苦的呻吟，都调成了赞歌的音符。”他弯腰捧起一把泥土，让它从指缝间缓缓流下，“《道德经》有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太多的色彩、声音、味道、刺激，反而会让人迷失本性，看不见最根本的东西。你们城里人，不就是活在这样一个被过度刺激包裹的‘发狂’世界里吗？”
　　K浑身一震。老者的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积郁许久的迷雾。奇点城的“完美”，不正是建立在“五色”、“五音”、“五味”的极致供给上吗？而这种供给，正在疯狂地消耗着地球的生命力，也让他们的感官和心灵变得麻木，再也无法感知“道”之朴素与本真。
　　“可是……我们无力改变什么。”K的声音带着绝望，“系统太强大了。”
　　老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那条暗淡的河流，说：“你看这河水，被污染，被截流，看似失去了活力。但它仍在流动，地下的暗流，从未停止寻找出路。天地万物，自有其‘易’之道，变易、简易、不易。否极，则泰来。当闭塞到了极致，转机或许就在眼前。”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向K，“关键在于，要有人能听见这‘否’境之中的呻吟，并且……愿意醒来，为那‘泰’的到来，准备一颗种子。”
　　“听见呻吟……” K喃喃自语。他意识到，在奇点城，地球的呻吟被系统的白噪音完美地覆盖了。人们听不到物种灭绝的哀鸣，听不到河流被污染的哭泣，听不到大地被榨干后的喘息。所有的痛苦，都被技术美颜、静音，或者扭曲成了“进步的必要代价”。
　　海德格尔曾言，人是“此在”，是能够追问存在意义的存在者。但在这个过程中，人也被技术时代的“座架”所框定，将自身和世界都视作可算计的持存物。此刻，站在这片真实的、伤痕累累的土地上，K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他或许可以不再是单纯的“持存物”，他可以尝试去倾听，去回应，去成为一个真正的、“栖居”在地球上的“此在”。
　　他帮助老者将那株树苗种完，手掌沾满了湿润、真实的泥土。那触感，粗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仿佛电流般穿透了他长期被虚拟界面隔绝的皮肤，直抵内心最深处。
　　返回城区的列车上，K重新打开了AR滤镜。窗外，又是那个绿意盎然、蓝天白云的“完美”世界。但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巨大的、精致的幻象。他仿佛能透过这层数字面纱，看到背后那个正在苦苦支撑、发出无声呻吟的地球共同体。
　　他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老者的话语，和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来自大地的呻吟。在这铁屋般的盛宴中，他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餐桌之下，承重结构正在发出的、细微而清晰的断裂声。
　　他摊开手掌，凝视着指甲缝里，那一点点未能洗净的、属于真实世界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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