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

作者:琴枫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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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语课的尴尬



      云港三中的教学楼,像一头被岁月驯服的灰色巨兽,沉默地匍匐在初秋依旧黏稠的日光里。墙壁上,爬山虎的叶片边缘已泛起焦渴的黄色,如同年华最早的信笺,预告着一场盛大的凋零。阳光费力地穿透老樟树过于殷勤的枝叶,在靠窗的几排课桌上,筛下零星晃动的光斑,像被打碎的金色糖果,甜得有些忧伤。

      空气里搅拌着粉笔灰的干涩、旧木头家具陈腐的叹息,以及几十个少年身体里蒸腾出的、混合了汗水、廉价洗衣粉和某种莫名躁动的蓬勃气息。这是一种独属于青春期的、混乱而鲜活的味道,像一锅正在文火慢炖的、成分不明的汤,咕嘟咕嘟地冒着预示未来的气泡。

      英语课。

      年轻的陈老师站在讲台上,像一朵试图在荒漠里扎根的、略显仓促的百合花。她刚从师范毕业,脸上还残留着校园的青涩,一条时下流行的碎花连衣裙,试图用鲜艳的色彩和过于活泼的语调,来弥合与这群半大孩子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然而,在这所升学率如同紧箍咒般套在每个人头顶的三线重点高中里,她那点小心翼翼的亲和力,往往轻易地就被“现在完成时”与“过去完成时”的纠缠、以及无穷无尽的单词列表,消磨得如同被水浸泡过的标签,模糊而苍白。

      林未雨坐在靠窗的第四排,这是按照身高临时排定的座位,像命运随手落下的一枚棋子。她的斜前方,隔着一条窄窄的、仿佛无法逾越的过道,就是顾屿。他今天穿了一件最简单的白色棉质短袖T恤,后背的布料被汗水洇湿了一小块,隐隐约约地贴在他清瘦而挺拔的脊梁轮廓上,像一幅含蓄的水墨画,引人遐思。

      他坐姿松散,一只手臂弯曲着支撑在桌面上,手掌托着线条分明的下颌,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那支笔在他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灵动的生命,以一种稳定而炫目的节奏,不停地翻飞、旋转,划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黑色弧线。像一个孤独的、自我沉醉的舞者,在方寸之地演绎着无人能懂的芭蕾。

      一束侥幸逃脱了樟树叶封锁的阳光,恰好落在他小半个侧影上,给他利落的短发边缘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近乎圣洁的金色光边。他微微低着头,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忧郁的阴影,完美地遮蔽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那个由公式、代码和未知思绪构筑的堡垒里,对讲台上陈老师声情并茂的、关于“have been to”和“have gone to”区别的讲解,表现出一种近乎漠然的、事不关己的疏离。

      林未雨的目光,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迷舟,总是不由自主地、悄悄偏离航向,滑向那个散发着强烈存在感的角落。她看着那支在他指尖不知疲倦跳舞的笔,看着阳光在他略显凌乱的发梢上跳跃成碎金,看着他那副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混合了慵懒与某种奇异专注的复杂状态,心里像被一根柔软的羽毛,若有似无地、持续地搔刮着,泛起一阵阵微妙的涟漪。

      她想起上一个周末,那个被无边无际的雨水和那个永恒灰色的□□头像占据的下午。那种隔着屏幕的、冰凉的失落感,此刻被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带着真实体温和清浅呼吸的少年身影所取代。然而,这种物理上的接近,非但没有消除那种距离感,反而让它变得更加具体、更加磨人。他就在不到一米远的地方,触手可及,却又像屏幕里那个沉默的句号一样,周身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神秘而脆弱的光晕。

      “Now, let's look at this sentence.” 陈老师提高了些许音量,用指关节敲了敲被粉笔字填满的黑板,试图将那些已经飘向球场、网吧或者某个模糊身影的注意力拉回来。“这是一个典型的现在完成时结构,强调过去发生的动作对现在造成的影响或结果。有没有同学可以来分析一下这个句子的成分?林未雨同学——”

      陈老师的视线在教室里逡巡了一圈,最终,像命运的手指,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似乎正“认真”凝视黑板的林未雨身上。那声音里带着鼓励的、试图营造轻松氛围的笑意,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林未雨漫无边际的遐思。

      林未雨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人从一场温暖而私密的梦境中,粗暴地拽回了冰冷坚硬的现实。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木质椅子腿与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刺啦”一声,尖锐得像是她内心恐慌的具象化。全班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带着纯粹的好奇,或藏着隐秘的幸灾乐祸,瞬间如同聚光灯般,“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到了她这个突然被推到舞台中央的、不知所措的演员身上。她感到脸颊“轰”地一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血液如同决堤的洪水,“嗡”地一声涌上了头顶和耳根。

      她刚才……完全走神了。她的注意力,她的思绪,早已叛逃,被斜前方那个旋转的黑色笔影和阳光勾勒出的安静侧颜所彻底俘获。黑板上那些白色的、密密麻麻的粉笔字,在她此刻慌乱失措的视野里,扭曲、模糊,变成了一片毫无意义的、嘲弄她的雪白荒漠。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团干燥的棉花死死堵住了,干涩、紧绷,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黑板上的英文句子,此刻像一群狡猾的、不断游窜的蝌蚪,她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抓住一个熟悉的单词作为救命稻草,但大脑却一片空白,像是被瞬间格式化的硬盘,只剩下嗡嗡的杂音和剧烈的心跳。

      “我……我觉得……”她嗫嚅着,声音小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微弱得几乎要被电风扇单调的“嘎吱”声所吞噬,“这个……主语是……是……”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恶意地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难熬。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失控的战鼓。她能感觉到后背有细密的、冰冷的汗珠,正一颗接一颗地渗出来,迅速浸湿了校服薄薄的布料,黏腻地贴在她的皮肤上。那种熟悉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无知和无措的羞耻感,像黑色的、粘稠的潮水,从脚底蔓延而上,缓慢而坚决地将她淹没。她死死地盯着自己课桌上那道不知哪个前辈刻下的、深深的划痕,恨不得能立刻化身其中,躲进那狭窄的、黑暗的缝隙里,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无所遁形的尴尬。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挣扎,准备硬着头皮,从牙缝里挤出那三个屈辱的字——“我不会”的时候——

      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一丝仿佛刚睡醒般的、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漫不经心,从她斜前方那个位置,极轻极快地飘了过来,像一阵微弱的风,恰好吹过她灼热的耳廓。

      “Has gone. ‘has’ 是助动词,‘gone’ 是过去分词。”

      是顾屿。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改变那个用手掌托着下巴的、略显疲惫的姿势,目光似乎依旧落在自己空无一物的桌面上,或者是那支依旧在指尖旋转的笔上。那声音轻得仿佛只是他无意识的一声呓语,一道呼吸,却又像在暴风雨中迷失的航船突然看到的灯塔光芒,准确无误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度,穿透了她脑中一片混乱的噪音,落入了林未雨几乎停滞的、僵硬的思维里。

      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林未雨几乎是本能地、不加任何思索地,跟着重复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是……是现在完成时……‘has’ 是助动词,‘gone’ 是过去分词……”

      话音刚落,甚至最后一个音节的尾音还没有完全消散在空气里,她就猛地清醒过来,随即被一股更加强烈的悔恨和羞耻攫住了。

      因为,顾屿那虽然刻意压低,却依旧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的声音,以及她这几乎紧随其后的、鹦鹉学舌般的、带着颤音的重复,在原本落针可闻的教室里,制造出了某种极具戏剧性的、引人联想的效果。

      “噗嗤——”

      不知是哪个方向,率先传来了一声压抑不住的、仿佛漏气般的窃笑。

      这声窃笑,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像一颗点燃了引线的爆竹,瞬间引爆了原本就潜伏在空气中、蠢蠢欲动的暧昧氛围。低低的、压抑的、带着各种复杂意味的笑声,如同被惊动的蚊蚋,又像是迅速蔓延的瘟疫,在教室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响起。这些笑声,像无数细小的、冰冷的针尖,密密麻麻地扎在林未雨裸露的皮肤上,不致命,却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无地自容的刺痛感。

      她甚至能清晰地捕捉到,后排有男生用夸张的气音,戏谑地模仿着她的语调:“‘has’ 是助动词~~ ‘gone’ 是过去分词~~” 那拖长的尾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调侃。

      还有附近女生们交头接耳的、如同蚊子哼哼却又字字清晰的细碎议论:
      “她刚才是不是在问顾屿啊?”
      “顾屿怎么会告诉她?他们很熟吗?”
      “不知道啊……不过刚才顾屿好像真的说话了……”
      “……”

      这些声音并不洪亮,却像拥有了魔力,无比清晰、无比顽固地钻进她的耳膜,将她牢牢地钉在了名为“尴尬”的耻辱柱上,接受着无声的审判。她的脸,彻底红透了,像被扔进沸水里的虾子,一直烧到了脖颈和耳根,仿佛能感觉到皮肤下血液奔涌的热度。她死死地低着头,目光死死地钉在自己脚上那双已经刷得边缘有些发毛的白色帆布鞋鞋尖上,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奇异的花。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已经轻飘飘地脱离了躯壳,悬浮在半空中,冷漠地、带着几分怜悯地,俯视着下面这个僵硬的、无所适从的、恨不得当场消失的物理实体。

      陈老师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弥漫在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的微妙气氛,她轻轻咳嗽了一声,用板擦敲了敲讲台边缘,试图重新掌控这即将失控的场面:“嗯,林未雨同学回答得……基本正确。坐下吧,下次上课注意力要集中一点。”

      这“下次注意力要集中”的补充提醒,在此刻的林未雨听来,无异于一种公开的、温和却犀利的处刑。她如蒙大赦,却又倍感屈辱地,几乎是跌坐般地重重坐回了椅子上。老旧的木质椅面随之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长长的“吱呀”声,像是在为她这糟糕的表现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她不敢再看向顾屿的方向,甚至连转动一下眼珠的勇气都没有。整个后半节课,她都维持着同一个僵硬的姿势,像一尊被时光遗忘在角落的、落满了灰尘的雕塑。黑板上的英文字母和语法规则,变成了一群毫无意义的、跳跃的符号;陈老师那原本还算悦耳的声音,也彻底沦为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像是从水底传来的、隔着一层厚厚玻璃的呼唤。她的全部感官,此刻都变成了高度敏感的雷达,拼命地、不受控制地捕捉和放大着身后、身旁那些若有若无的、探寻的视线,以及那些如同背景音般持续不断的、低低的窃窃私语,并在自己那已经混乱不堪的脑海里,将它们加工、放大成无数个指向自己的、闪烁着寒光的、嘲讽的箭头。

      她恨自己的走神,恨自己的迟钝,更恨自己那不经大脑的、近乎依赖性的、愚蠢的重复。为什么偏偏是在他面前?为什么偏偏是在自己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出声?是出于一种居高临下的、不经意的怜悯?还是仅仅是一种无心的、甚至带着些许不耐烦的下意识反应?他会不会也和教室里其他那些人一样,在心底深处,暗暗地、轻蔑地嘲笑她的慌张和愚蠢?

      无数个问题,像一团被顽童胡乱揉搓过的、沾满了污渍的毛线,死死地缠绕在她的心头,越缠越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而这场小小风波的另一个主角,事件的源头——顾屿,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平行的、安静的世界。他依旧维持着那个慵懒的、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姿势,指尖的黑色中性笔依旧在以那种稳定得令人恼火的节奏旋转着,划出一个个完美的圆。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将她从悬崖边拉回却又推入更深渊的低语,以及随之而来的、几乎淹没了她的满室窃笑和议论,都与他毫无关系,不过是一阵吹过耳畔的、无关紧要的微风。他像一个冷静的、甚至有些冷漠的观众,偶然对舞台上卡壳的、笨拙的演员提了一句无关痛痒的台词,然后便继续沉浸在自己那片无人能懂的风景里,云淡风轻,片叶不沾身。

      这种巨大的、近乎残忍的反差,让林未雨心里的那点委屈和难堪,像失去了控制的面团一样,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不受控制地、沉默地疯狂膨胀。

      “丁零零——”

      下课铃声终于如同天籁般响起,急促而尖锐,像救赎的号角,强行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凝固空气。

      陈老师刚说完“Class is over”,教室里瞬间就像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水面,炸开了锅。桌椅板凳碰撞挪动的“哐当”声、迫不及待的喧哗声、追逐打闹的嬉笑声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迅速而有效地冲淡、稀释了刚才那弥漫了整整半节课的、令人无所适从的尴尬氛围。

      林未雨几乎是立刻,像一只受惊的鸵鸟,将整个上半身都趴伏在了冰凉的课桌上,把依旧滚烫的脸颊深深地埋进交叠的手臂形成的、狭小而黑暗的避风港里,试图以此隔绝外界所有可能的窥探和询问。她能感觉到有人从她身边的过道经过,带起微弱而短暂的气流,也能听到沈墨那熟悉而充满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小心翼翼地响起:“未雨,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红?”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整张脸依旧死死地埋在臂弯里,声音闷在布料中,带着浓重的鼻音:“没事……就是突然有点头晕,可能……有点低血糖。”她撒了一个小小的、蹩脚的、无伤大雅却又欲盖弥彰的谎言。

      她需要一点时间,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来独自舔舐这突如其来的、让她心慌意乱的难堪,来消化那份因那个名叫顾屿的少年而起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当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像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般,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时,眼角的余光,却像是不受控制似的,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执拗,飞快地扫向斜前方那个位置。

      顾屿的座位,已经空了。

      那支黑色的、曾经在他指尖灵巧舞动的中性笔,此刻正孤零零地、安静地躺在他空无一物的桌面上,像一只失去了生命的、黑色的甲虫。那束曾经眷顾过他发梢的阳光,依旧固执地停留在那个位置,只是由于失去了那个身影的承载,显得格外空荡和落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他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带着山雨气息的风,吹皱了她一池原本就微澜初生的春水,然后,不留下一丝痕迹,干脆利落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未雨怔怔地望着那空无一人的座位,心里也仿佛随之空了一块,一种莫名的、混杂着失落和如释重负的奇怪感觉,像淡淡的雾气般弥漫开来。但那份在众目睽睽之下,因他而起,又因他那置身事外的态度而变得更加深刻和复杂的尴尬与羞耻,却像一枚生锈的、冰冷的图钉,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按进了她十六岁初秋的记忆深处,带着一种细微而持久的、隐隐作痛的触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青春期的、青涩而尖锐的酸楚。

      她知道,关于她和顾屿之间那点原本只存在于她一个人内心的、虚无缥缈的“关联”,经过这一堂气氛诡异的英语课的催化与发酵,恐怕很快就要成为班级里某些人茶余饭后、窃窃私语中,新的、耐人寻味的谈资了。

      青春的剧场,总是如此荒诞而又真实。一点微不足道的风吹草动,一丝若有若无的眼神交汇,一句无心或是有意的低语,都能被旁观者和参与者们,凭借着丰富的想象力和过剩的精力,共同解读、演绎成一场波澜壮阔、充满了各种潜台词的内心戏。

      而她,这个敏感而笨拙的新手演员,还远远没有学会,该如何在这种突如其来、又往往不由她控制的戏码里,扮演一个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角色。她只能被动地、慌乱地站在舞台中央,承受着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独自消化着那份无人能懂、也无法言说的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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