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时君已绝

作者:南再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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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忆年


      (一)墨痕

      这本羊皮封面的册子,是在整理凌霄少时旧物时发现的。它被妥善地藏在一个樟木箱的夹层里,与几件半旧的戎装、一柄未开刃的短匕放在一起。箱子里还有淡淡的防虫草药香气,以及岁月沉淀后的微尘味道。

      册子的扉页上,是凌霄那熟悉而飞扬的字迹,墨色因年月久远而微微泛褐——

      《桃花杂录》

      予沈怀瑾

      没有日期,没有署名,只有这五个字,和一个名字。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停滞,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光阴,触碰到了那个我以为早已随他一同埋入地下的、滚烫而隐秘的角落。

      我颤抖着翻开。里面的纸张质地不一,墨迹深浅不同,显然并非一时之作。它像是一本随性的记录,断续地写于他生命的不同阶段,直至……他出征北境之前。

      (二)初识·太学纪事(约 永昌七年春)

      (此页纸张微黄,字迹略显青涩,却已见锋芒)

      “……今日太学策论,论及边防。沈家那位公子,名怀瑾者,竟与我所见略同。然其言辞温润,引经据典,不似我之咄咄逼人。众人皆赞其谦和,我独见其眸中坚韧。有趣。”
      (旁边用更小的字添了一句)
      “彼时窗外桃花初绽,有一瓣落于其肩头,他未拂去,直至课毕。”

      (三)同行·踏青偶得(约 永昌八年夏)

      (纸张稍厚,墨迹酣畅)

      “与怀瑾同游西郊。策马疾驰,他竟未落后太多。至溪边歇马,他于树下小憩,日光透过叶隙,斑驳落于其面庞,静谧如画。我竟不敢惊扰,徒然描绘许久。”
      (这一页的空白处,竟真用极细的墨线勾勒了一幅树下小憩的侧影图,虽只寥寥数笔,神韵竟有几分相似。)
      “归途遇雨,共避于山亭。衣衫尽湿,他递我一方素帕,上有清浅墨香,似竹似兰。未还。”

      (四)心事·酒后真言(约 永昌九年秋)

      (纸张边缘略有磨损,字迹略显潦草,墨点斑斑,似酒渍)

      “中秋宫宴,众皆欢饮。他坐于我对面,隔着一池残荷,数盏灯火。月色甚美,落在他身上,竟比灯火更灼目。旁人喧闹,他只静坐,偶尔与旁座低语,唇角含笑。那笑意……刺得我心口发疼。”
      “饮多了烈酒,险些按捺不住,想上前问他,可曾……可曾有心悦之人?终究未敢。怕听闻不愿听的答案,怕连这‘友人’之名分亦失。”
      “归来,胸中块垒难消。录此,以明心迹,或他日……有勇气示之?”

      (五)边关·朔风旧纸(约 永昌十一年冬)

      (纸张粗糙,墨色因寒冷而略显凝滞,字迹却愈发沉稳)

      “北境苦寒,呵气成冰。夜巡城防,见朔月如钩,孤悬于漠野之上。忽忆及去岁冬日,与他共围炉煮酒,赏雪中寒梅。彼时只道是寻常。”
      “听闻京城已春意萌动,不知沈府园中桃枝可曾结苞?愿此地烽火早熄,能赶得及……归去看一眼桃花。”
      (这一页的右下角,反复描画着一朵极小的、含苞的桃花。)

      (六)诀别·最后的笔墨(约 永昌十二年春,出征前)

      (这是册子的最后一页,纸张崭新,墨迹深黑,笔力透纸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明日,大军开拔。”
      “此去凶险难料,马革裹尸,亦属寻常。箱箴之中,旧物若干,唯此册,不忍弃,亦不敢留于身边。”
      “若……若我有幸得返,当亲持此册,立于桃花树下,问他一言。纵被讥为荒唐,亦无悔。”
      “倘若……倘若一去不返,望有朝一日,此册能至他手。无需多言,他自当明白。”
      “怀瑾,怀瑾。纸上千遍,不及心中一念。”
      “愿君安康,岁岁年年。纵无我伴,亦望君……莫负春光。”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仿佛所有的情感、期盼、恐惧与决绝,都凝聚在这最后深深刻入纸背的笔画之中。

      我捧着这册子,枯坐至夜半。窗外,月色如水,一如他当年在边关所见的孤冷。泪水无声滑落,滴在陈旧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湿润的痕迹,与那些早已干涸的墨迹融为一体。

      原来,他并非不曾动笔。他只是将所有的汹涌澎湃,都藏在了这笨拙而隐秘的记录里。那些我未曾察觉的注视,那些他未曾说出口的言语,那些在边关寒夜里反复咀嚼的回忆,那些在生死关头最后的惦念……都在这本小小的册子里,沉默地等待了数十年。

      (七)残章·补记

      (以下笔迹清瘦温和,与前述不同,为沈怀瑾晚年所书)

      余晚年于凌霄旧箱箴夹层中,得此册。灯下展读,恍如隔世。彼时音容,历历在目,彼时心事,昭然若揭。然阴阳两隔,徒唤奈何。
      吾一生替君看春,未曾想,君之目光,早已落于吾身,经年不移。憾哉,痛哉!
      今将此册与吾之手记并置,同葬于墓室。若黄泉有路,魂灵有知,或可执此相见,笑叹当年痴傻。
      桃花依旧笑春风,而吾等,终可于无离别的春日里,携手同归。

      (八)尾声

      这本名为《桃花杂录》的回忆录残章,最终与沈怀瑾晚年所著的手稿一同,被后人遵其遗愿,合葬于那两株桃树之下的墓穴中。

      它们如同两颗沉默的心脏,在黑暗的泥土下,继续跳动着那段未曾完全诉诸于口、却贯穿了生死的爱恋。

      岁月流转,墓木已拱。唯有那两株桃树,一株粉艳,一株莹白,依旧在每一个春天如期绽放,枝叶相依,花香交融。风吹过的时候,花瓣如雨般洒落,覆盖着墓碑,也覆盖着其下长眠的、终于不再有遗憾的魂灵。

      后人偶有前来凭吊者,见桃花开得繁盛,总会驻足片刻,或许会听闻那个流传已久的、关于沈家一位先人与一位战死沙场的将军之间,至死不渝的传说。

      故事的真伪已无人细究,但那两株相依的桃树,年复一年,用它们绚烂而沉默的花开,为这段穿越了时间与生死的深情,做着最恒久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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