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

作者:尘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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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莫名的僵持令气质雍容的女人注意到这里,李慧珍轻“啊”一声,仿佛想起了什么:“你就是小姜吧?”

      轻盈的目光落到姜妍的头顶上,再飘落,收束到她微脏的鞋尖,仿佛对话的句号是一个污点。

      “这是要去换衣服?”女人笑了笑,声音和衣着风格统一,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轻盈和缥缈,“不用这么郑重,我们都很和善的。”

      她说,顺手拢了拢一丝褶皱都无的外套。

      “路上扫大街的也好,保姆也罢,我和茵茵都对他们很好。”

      姜妍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反而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霍之心。

      “既然惠珍阿姨都这么说了,小姜,过来吧。”霍母淡淡笑着,“小姜”二字却读得格外重。

      姜妍知道她为什么不满意,正如她们是体面的富人,所以穿得随意是松弛,穿得精致是优雅。

      而穷人必须人靠衣装。

      现在的她像是得到了特赦,被允许一视同仁。

      在阶级的宽容前,少女不置一词,脊背却微微挺起。

      李茹茵适时支起了身:“妈,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女人拢住少女的肩膀,眉眼轻垂:“妈妈哪里说错了,我们茵茵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对所有人都很和善……”

      “可是……”李茹茵张口,却被打断——

      “李慧珍,李阿姨,请问……你的和善,与环卫工和保姆有什么联系?”姜妍直直面对装扮奢华的女人,声音还有几分稚嫩。

      “没教养!”霍之心轻声怒喝。

      姜妍迎上众人的目光,忍受着由氛围突兀带来的被审视的感觉,面色没有改变。

      “是。”她轻声回应,仿佛没教养不再是一个贬义词。

      霍之心面肌颤抖,便要抬手:“霍家可没教你顶嘴的规矩!”

      姜妍不躲也不避,声音轻缓,和往常一样平静:“你要打我吗?好啊。”

      她还笑。

      “我和霍家已经两不相欠了,今天你的巴掌就是这八年的句号。你打吧,打断情分才好。”

      她说,第一次没有用敬语。

      霍之心将手扬得更高,愤怒使她精致的眉飞出陡然的弧度:“敢威胁我?知不知道你当年为什么没被那些讨债的人打死!”

      姜妍双手紧握,目光却没有移开。

      “我知道,因为你替我的继父还了三千块,而后养了我八年,将我保护在霍家的阴翳之下。”

      少女的声音不再发轻。

      “现在,这三千块,连同所有的恩情,我都已经还清了。你还要拿钱来威胁我吗,以什么身份呢,还有资格吗?”

      霍嘉野姗姗来迟地拦下霍之心:“妈,这里是餐厅,这样不好。”

      注意的却是他们的体面。

      “你呀,就护着她。”霍之心不轻不重地嗔怪少年,又看向好友,喑哑的嗓音再度回归平稳,“慧珍,让你见笑了……这孩子命苦,心理多少有点问题,我们照顾了这么多年,到底没能把她教好。”

      “茵茵,看到了吗,我们不要像这样……”李慧珍没往下接,反而摸了摸女儿的头,“真难看。”

      “妈……”

      “我们茵茵就是公主,是优雅的、永远不会失态的公主。”她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杰作,满眼骄傲,“所以不要学坏。”

      听到熟悉的字眼,姜妍绷直脊背,属于孙茜的记忆比她的反应快:“你才难看。”

      “什么?”女人温柔的面具骤然碎裂。

      “我说,你,才难看。”姜妍直直看向她的眼,带着毫不回避的决绝,“需要贬低她人以优越,自我束缚以贞洁,你就像一只金丝雀。每一个动作都是为他人观赏而生,毫无生命力。难看。难看到极点。”

      霍之心身形一晃,这次霍嘉野没能拦住。

      姜妍却后撤,使那容易刺破肌肤的戒指再也落不到她的脸颊上。

      “还想打我吗?”嫣红色的嘴唇轻抿,变得愈薄,像是寡情,“已经没有机会了。”

      “姜妍,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你疯了……”

      “我不是生来的疯子,我的疯,有一半是霍家给的。如果养育有恩,那我疯得彻底,加上那张欠条一起,就算全部偿还了。”姜妍向众人施施然点头,便后撤一步,再也没有回头,“此番算是告别,许我……”

      “对不分青红皂白的您,和您伪善而傲慢的朋友,再恕不奉陪。”

      霍嘉野还没来得及品他们话语中的深意,便听到威严的话从身后传来:“小野,不准追,我倒要看看看她离了霍家能去哪里!”

      他固着动作,一道轻盈的身影却从身边翩飞而起。

      “茵茵,茵茵!”李慧珍追了几步,却只能看着少女远去,“这孩子,怎么突然……”

      ……

      天不作美,姜妍走出丹尼尔的时候,外面竟然在下雨。

      发闷的空气晕染潮湿,将她粘稠的情绪拖入泥地。

      少女穿得单薄,抵不过晚春骤降的气温。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便迈出屋檐。

      雨点打落在她的鞋尖,面容和头发却干燥一片。

      圆润的杏眼微微抬起,将绘着竹叶的伞面收入眼底。

      撑伞的人并不高,因为伞面并不高耸,也不倾斜。

      所以,不是霍嘉野。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音调几乎没有起伏的女声从前面传来,伞扣处的水珠晃了晃。

      等不到答复,姜妍便再次迈步,向前走去。

      那片伞却如一角晴天,亦步亦趋地,为她驱散不合时宜的寒雨。

      少女停下脚步,妥协般叹了声气,在李茹茵颤动的眸光中回头。

      她看到紧张的人攥住那片轻盈的裙摆,就像她紧紧地攥着这角晴天,如此用力,显得沉重。

      “你认识我?”

      李茹茵看到对方黑白分明的眼里困惑显而易见,嘴唇蠕动,却没有发声。

      “你认识我。”

      于是疑问变成了肯定。

      喜色还来不及攀上她的眉梢,少女口中比夜雨更冷的话就和盘托出——

      “可我不认识你,我不记得我们见过。”

      李茹茵再次张唇,可仿佛先前古灵精怪的模样是为金碧辉煌的餐厅特意带上的假面,离开特定的场景后,她的舌头变得麻木而笨拙。

      她沉默半响,大而圆的眼眸目光闪烁,那对梨涡因为紧张而浅浅凹陷着。

      在姜妍彻底放弃沟通前,对面的少女嘴唇翕合,说出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话——

      “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夜雨湿凉,浇透雨伞之外的人,姜妍回神,竟然发觉仍肩膀干燥。

      或许李茹茵说了谎,或许没有,已经不重要了。

      此时站在这里的人是她,不是霍嘉野。

      从那个虚与委蛇的牢笼之中挣出来的,甚至是一个姜妍不认识的人,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少女静默,随即发出一条短信。

      ……

      几道冷盘上桌,李慧珍打开了话匣:“……昨晚那位一声不吭飞到S市来,是本家的意思?”

      霍之心迟迟没有回答,似乎并不愿意提及这个话题。

      霍嘉野适时接过话头,如同真正的大人,模样乖巧,而声音成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所以没有事先通知。”

      李慧珍挑了挑眉,眼中欣赏的意思更深:“霍之心,你怎么教的儿子,这么讨人喜欢。”

      李慧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霍先生来S市,不日肯定会宴请,到时候我和茹茵登门拜访,之心你可要帮忙引荐。”

      霍嘉野垂眸听着,忽而手环震动,吸引了他的视线。

      “妈,小姨,茹茵淋雨了,我去接她。”

      “哎,这丫头,真不叫人省心。小野你慢点啊。”李慧珍眼里的喜色一闪而过,待少年远去,又重新开口,“孩子们都走了,之心,现在总能跟我说句实话了吧。那个妮子你藏了八年,今天终于舍得带出来,是要和我明牌,告诉我她有多配不上你们嘉野,还是……想打我们茵茵的脸?”

      “慧珍,他们还没毕业,现在说这些太早了。”

      “早?”李慧珍轻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就是要趁他们翅膀没完全硬,才好把路铺平。我安排茵茵留学,学校、城市都是照着嘉野的规划来的。之心,我们多年交情,我不想茵茵将来吃我吃过的苦,我以为你明白的。”

      霍之心终于露出笑容,目光却平静得近乎残酷:“慧珍,你疼女儿,我理解。但你我这种家庭出来的,有几个人的婚姻是凭自己心意?历来是家族怎么定,孩子怎么走。感情……那是婚后几十年,自己慢慢磨出来的。”

      李慧珍闻言定定地看了她两秒,冷道:“我看,身不由己是假,你想让那个姜悦进门是真!”

      李慧珍根本不记得无足轻重之人的名字,而面对她的错误,霍之心没有纠正,只是沉默。

      这样的反应在李慧珍看来几乎是承认,她不可置信道:“霍之心,你难道愿意让这种普通人脏你霍家的门第?!我看你真是养宠物养昏了头!”

      霍之心没同李慧珍说过霍嘉野的病症,甚至对霍嘉野本人也多年隐瞒。

      事实上,只有几个心腹知道霍家家族的基因病,比如代为持股的医院负责人老陈。

      没人知道霍之心为什么花一千二百万抚养一个陌生女孩,但对于霍家来说,用这笔钱养一个宠物也不算出格。

      人终究要长大,再任性的孩子也要学会承担家族责任,这是豪门之子的共识,届时他们自会放下无关重要的人。

      因此李慧珍想不到好友有什么理由拒绝自己的女儿。

      “霍之心,我们十年情分,话我就放在这里,”李慧珍举杯碰了碰对方的酒,声音既诚恳又隐怒,“茹茵你是看着长大的,论身家、学历、品性、相貌,哪一样都不出错,整个S市这么合适的女孩少之又少。”

      “我不管你们霍家怎么看婚姻,有什么样的风流韵事或传统,在我们李家,女儿决不允许丈夫在外养情人。”

      忍了忍,她到底没说“小三”,觉得难以启齿。

      “慧珍,你误会了。”霍之心似乎很疲惫,浅浅啜了一口红酒,没有解释更多。

      “误会?!”李慧珍莞尔的面具出现一丝失态的皲裂,“……我以为你今天是想教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礼义廉耻怎么写,让她亲眼看看两家的差距,断了这么多年的念想,你却说这是我的误会?”

      “茵茵这孩子的好,我们有目共睹,”霍之心喑哑地喟叹一声,“但她善良过了头,就变得软弱。你看看她今天的样子,将来有手段保护自己的婚姻么?”

      她还想斟上一杯,伸出手,却摸了空。

      “茵茵是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总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做朋友,但她还小,长大以后会明白的。”李慧珍握着酒瓶,态度坚决,不退不让,“嘉野现实又有能力,在我们两家的扶持之下,他一定能出人头地,是最适合茵茵的人。之心,听我一句劝,就算他可能是那姜悦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也不能因为可怜她,就牺牲两个孩子的幸福。”

      “慧珍啊……”

      ……

      微暖的风吹来了柠香味,姜妍回头。

      路灯下,明黄色的衣衫被风鼓满,向后飘扬,像突然张开的翅膀。

      是姜妍最想要长出的那种翅膀。

      她看到少年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笑容干净而明亮,犹如神为大地毫不吝啬倾泻的阳光。

      她也听到自己的心跳。

      “给。”

      雨伞和宽松的外套一同被塞入姜妍手里,丰富的触感令她怔愣。

      他没有去看淋湿的李茹茵,而是先把他的校服外套给了自己。

      意识这点的姜妍忽然感到残忍。

      每当她决心离开,就会在某个瞬间得到一点点的真心,那真心唤她留下来。

      于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愿望将她撕扯,留下一个血洞,里面黢黑,而深不见底。

      只是今天,她突然觉得好迟。

      太迟了。

      “还知道跟哥求救,平时没白疼你。”霍嘉野见她不动,还将外套抖开披在她的肩上,“一赌气就跑出来,真任性,都不像你了。”

      像她吗?不像她吗?

      或许她或者乔梦宁并没有什么区别,在霍嘉野眼里,她们都是一样的,没有具体的形状,只剩他的喜好。

      今天他可以给她们好颜色,某日甩脸也不会觉得为难。

      硬要说,令他乖巧的李慧珍、可以相互讥讽的李茹茵,才是他真正珍视的人。

      至少他们彼此平等。

      姜妍愈发觉得自己可笑,到这个地步,竟然还觉得自己特殊。

      多荒唐。

      她看着肩上这件还带着他柠香气息的外套,曾经这是她全部的安全感来源。

      现在,它只让她觉得无比寒冷。

      姜妍伸出手,将衣衫从肩上缓缓褪下,叠好,然后抬起黑白分明的眼,将目光平静地从他脸上滑过。

      “霍嘉野,你记不记得,我初潮那天,你也是这样,把校服外套披在我身上。”

      她顿了顿,在少年骤然亮起的眸光中,轻声地说。

      “那时候,我觉得这是全世界最温暖的东西。”

      “但现在,”她终于伸手,却不是接过,而是将外套从他手中轻轻推回,“它已经温暖不了我了。”

      “霍嘉野,”少女抬起头,再一次呼唤他的名字,雨水和灯光落进她清澈的眼底,只剩一片坦然的冰凉,“我们两清了。”

      如今她已然和霍之心撕破脸,或许,这是一个最好的时机,对他坦白。

      说出真相,然后,一别两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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