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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会
三月中旬的北京,风里还裹着最后一丝料峭的寒意,街边的玉兰花苞鼓鼓囊囊地缀在枝头,却迟迟不肯绽开。
樊夜倚在床头,指尖捏着半块全麦面包,牛奶盒的吸管被他咬得变了形。
这样的搭配已经成了近一周的常态,省时又不用洗碗,只是镜子里的人影一天比一天单薄,今早称体重时,数字又悄无声息地掉了两斤,锁骨的轮廓愈发凌厉地硌着衣领。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微信提示音断断续续地响着,不用看也知道是阮缙云。
自从上次在铭莱中学里加上阮缙云以后,消息基本就没断过。
消息提示音不断的跳出来,樊夜对着桌上啃了一半的面包发呆。
好吵。
点开对话框,阮缙云带着点抓狂的文字跃然屏上:“我的天哪,我最近可太受打击了!班里就我一个学渣,昨天数学老师给我们发了套试卷,说什么要评分,一群学霸围在一起说不会,结果刚刚发下来成绩之后全都在135以上!就是欺负我一个考69的呗?”
樊夜的指尖顿在屏幕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这人的吐槽倒是鲜活,连带着那点委屈巴巴的劲儿都快透过文字溢出来了。
他对着输入框琢磨了半晌,删删改改好几遍,最后他指尖一顿,敲下几个字:“起码不是个位数”。
樊夜能清晰地感觉到屏幕那头的停顿,像是阮缙云盯着那行字,正憋着什么话没处撒。
他刚要按灭屏幕把手机丢开,视频通话的弹窗就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
他想也没想就按了拒绝。
可那弹窗像是跟他较上了劲,一个接一个地弹出来,提示音执拗地响着,吵得他连面包都啃得没了滋味。
樊夜皱着眉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申请,指尖悬在拒接按钮上犹豫了几秒,终究还是泄了气,指尖一划,接通了通话。
樊夜的目光越过屏幕,落在阮缙云身后操场的草坪上:“又逃课。”
阮缙云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嫌弃,整张脸都亮得惊人,几乎要隔着屏幕扑过来:“我告诉你,我们学校要开运动会了!”
“怎么可能,这才三月中旬。”樊夜皱了皱眉,“还没暖和下来呢。”
“是曾卫国提的!”阮缙云急急忙忙地解释,语速快得像倒豆子,“他儿子也高三,前阵子跟他念叨,说要是按往年五月开,高三肯定没机会参加,全都铆着劲备战高考呢。曾卫国这么一要求提前运动会,其他领导居然全点头了!”
樊夜没吭声,只是垂着眼,安静地听着他在那头兴高采烈地念叨。
“下周二就开!”阮缙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把手机往后一转,切换到后置摄像头,镜头晃了晃,最终对准了不远处的看台,“你看,我们班到时候就坐这儿,来不来?”
阮缙云班有黎韵晨。
樊夜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又想起另一件事——上次撞见曾卫国时,好像被曾卫国看见了脸。
“怕被抓,不去。”他语气硬邦邦的,“挂了,我困。”
“啊啊啊别啊!”阮缙云的声音瞬间拔高,“你回来嘛!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都是超好相处的!”
他顿了顿,又放软了语调,像在哄人:“你每天憋在家里不无聊吗?来玩玩呗,就当透透气。”
无聊吗?是挺无聊的。
樊夜望着天花板,指尖划过冰凉的手机屏幕。
何止是无聊。
他沉默了几秒,喉结滚了滚,吐出一句极轻的话:“朋友就算了,我去。”
“太好……!”阮缙云的欢呼卡在半截,手机猛地被人从背后抽走,屏幕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秒,曾卫国那张写满严厉的脸就怼了上来。
“是你!”曾卫国的声音像惊雷炸在听筒里,“我记得你的脸!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我不记得学校里有你这张脸!”
“快挂啊!”阮缙云魂都快吓飞了,扑上去就想抢手机。
樊夜手速快得惊人,摁断了通话。
电话那头,曾卫国缓缓转过身,捏着阮缙云的手机,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沉得能滴出水来:“逃课,带手机,还和上次的那个男生打视频,你胆子够肥啊!阮缙云!”
阮缙云瞅准空隙,猛地从曾卫国手里抢回手机,撂下一句“老师我去上课了”,撒腿就往教学楼的方向窜。
他像只灵活的兔子,专挑树荫底下的小路钻,左拐右绕,脚下的鞋踩得石子咔咔响。
曾卫国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挺着腰杆喊“站住”,可眨眼的功夫,阮缙云没了影。
曾卫国扶着膝盖,望着空荡荡的拐角,又扭头看向校门口的方向,脸色铁青。
上次樊夜踩着阮缙云后背翻墙走的时候回头瞟了一眼,曾卫国一秒就记住了樊夜的那张脸。
“别让我抓到你再来我们学校!”曾卫国冲着校门口大喊。
三月二十四号这天,风里的寒气终于褪得差不多了,铭莱中学的春季运动会踩着暖阳拉开了帷幕。
冗长的升旗仪式、校长致辞、运动员代表宣誓,一套老套又磨人的流程走下来,等各班同学按指定位置在看台上落座时,时针已经稳稳指向了九点。
黎韵晨抱着本新买的进阶版数学练习册,选了看台最高层的角落坐下。
风从栏杆缝隙里钻进来,掀动他摊开的书页。
他报了男子一百米和一千米两项,此刻高一的运动员正忙着检录,广播里的点名声此起彼伏,离高三上场,还有好一阵子的空闲。
而操场边,曾卫国正背着手,一圈又一圈地踱着步。
他的目光像鹰隼般锐利,扫过看台上攒动的人头,又掠过跑道边三三两两的身影,活像个警惕的哨兵,半点松懈都没有。
阮缙云早就猫在门房旁的树荫里翘首以盼,一眼就瞧见了混在迟到学生里的樊夜。
他身上套着的校服宽大,衬得本就单薄的身形更显清瘦,却也堪堪掩住了几分违和。
阮缙云立刻朝他用力挥手,小跑过去,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就往旁边的教学楼拐,声音压得极低:“先别直接去操场,去我们班里躲躲,曾卫国现在正盯着看台呢!”
进了教室,喧闹声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外,只剩下几缕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积了薄尘的课桌上。
阮缙云几步冲到自己的座位旁,从书包里摸出一瓶冰镇的苹果汁,手腕一扬就朝樊夜扔了过去。
“喏,”他拉过椅子坐下,手肘撑在桌面上,身子微微前倾,“咱俩聊会儿?说真的,我对你了解还不够彻底。”
樊夜抬手稳稳接住果汁,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他拧开瓶盖灌了一口,酸甜的果香漫过舌尖。
“还要多彻底?”他挑眉,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
“认识都快半个月了,”阮缙云掰着手指头数,目光落在樊夜比自己高出一截的身形上,忽然一拍桌子,“哎,我还不知道你多大呢!”
“刚16。”樊夜垂着眼,声音淡得像窗外掠过的风。
“什么!!”阮缙云的嗓门瞬间拔高,惊得窗边的麻雀扑棱棱飞远。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梗着脖子和樊夜比身高。
明明自己还比人家大了两岁,却硬生生矮了快五厘米,他攥着拳头跺了跺脚,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樊夜只是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阮缙云,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没吭声。
沉默漫过课桌椅的缝隙,缠得人有些发闷。
阮缙云被他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气红了耳根,猛地转身坐到靠窗的位子,梗着脖子盯着窗外的树,连个侧脸都不肯给他。
樊夜抬脚走出了教室。
他倚着窗台往下望,不远处的红色跑道上,报名运动会的同学们正围在报名点前吵吵嚷嚷,加油声混着笑声,撞得人耳膜发颤。
“黎韵晨报项目了吗?”樊夜回头问教室里的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阮缙云的声音带着点没消的气:“你认识他?”
樊夜侧过头,点了点头。
阮缙云几步走过来,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操场看。
就在这时,广播里突然响起体育老师洪亮的声音,穿透层层人声,清晰地传了过来:“请高三年级报名参加男子一百米的同学来篮球场检录!”
阮缙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攥住樊夜的手腕,拽着人就往楼下冲:“黎韵晨报名了男子一百米!快走快走!看看我们班这头号文化生,能在跑道上跑出个什么名堂来!”
阮缙云拽着樊夜的手腕,脚步带风地冲下楼,沿着操场南弯道一路跑到二班的看台底下,又噔噔噔拽着他爬上最高一级台阶。
“这儿视野最好,”阮缙云喘着气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能把跑道从头看到尾。”
樊夜刚坐下,就感觉到几道目光轻飘飘地落了过来。
看台上全是二班的学生,大多是戴着眼镜、手里还攥着复习资料,很少有认真观看比赛的。
那些视线落在他身上,带着点好奇,又掺着几分隐晦的审视,像细密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往阮缙云身边缩了缩,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校服外套的袖口。
阮缙云眼尖,立刻朝班里的同学扬了扬下巴:“他是我十班的朋友,过来凑个热闹!”
这话一出,那些打量的目光倒是淡了些,可樊夜还是觉得浑身不对劲。
他咬了咬下唇,干脆把身上的校服外套脱下来,往头顶一罩,瞬间隔绝了所有视线。
他摸出兜里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点开了相册。
这手机是两年前妈妈离开时送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其实这手机是五年前的老款了,机身边角早就磕出了细碎的划痕,运行速度也慢得厉害。
他指尖滑动,一直往下翻。
相册里的东西他从来没动过,连一张多余的照片都没删过。
相册里的第一张照片是五年前妈妈搂着他在公园拍的合照,往后翻是初中运动会的抓拍,再往后,是某次月考后,他和同学在操场上打篮球被妈妈在校外随手拍的一张侧脸。
阳光透过外套的布料,在屏幕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又翻到了一张熟悉的照片……
“快看快看!”阮缙云猛地揪了揪他的衣角,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我们物理课代表上场了!”
樊夜应声把罩在头上的校服扯下来,视线唰地投向不远处的起跑线。
二班的看台正对着终点线,离起点隔了大半个操场,他得眯起眼才能看清跑道上的人影。
“物理课代表?”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眉峰轻轻蹙了下。
“就是黎韵晨啊!”阮缙云一脸“你居然不知道”的诧异,声音都拔高了些,“他没和你说过他是物理课代表的事儿吗?”
樊夜没吭声。他和黎韵晨也就寒假时在同一个房子里住过不到一周,从来没跟他提过班里的事。
八条跑道上,选手们已经各就各位。
除了三道那个穿着校服外套、身形清瘦的身影,其他七个男生都套着专业的运动背心和短裤,脚下踩着亮眼的钉鞋,一看就是常年泡在跑道上的老手。
“哎呀!一道的是隔壁一班那个六边形战士!文武双全的狠角色!”阮缙云扒着看台栏杆,嘴里还在不停念叨,“五道的不是那个年级倒数的传奇体育生吗!”他咂咂舌,一脸担忧,“黎韵晨这下可不占优势啊!”
“你们老师为什么会派黎韵晨去参加比赛啊?”樊夜盯着三道那个熟悉的身影,没忍住问了一句。
阮缙云顿时露出一副无语的表情,压低声音吐槽:“还能为啥?老师说谁去参加,就把自己新出的那套物理卷子给谁。”
为了一套卷子来跑百米?
樊夜心里咯噔一下,说不清是好笑还是别的什么滋味,只觉得怪怪的。
就在这时,起点处传来裁判清晰的口令:“各就位!”
八条跑道上的男生齐齐俯身,摆出标准的蹲距式起跑姿势。
樊夜的目光牢牢锁在三道,他看见黎韵晨的脊背绷得笔直,指尖轻轻抵在起跑线前的塑胶跑道上。
“预备——”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看台上的喧闹声都低了下去。
樊夜攥着校服外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跑!”
一声枪响划破长空,八道身影几乎同时弹射而出!
“看!看啊!”阮缙云激动得猛地站起来就往台阶下冲,嗓子喊得都破了音,“黎韵晨把他们体育生甩在后边了!”
樊夜的目光死死钉在跑道上,看着那个清瘦的身影像阵风似的掠过赛道,和第二名拉开了足足两米多的距离。
直到黎韵晨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周围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看台,他才缓缓移开视线,重新把校服外套披回头上,指尖发颤地点开了相册。
屏幕亮起,定格的是一张三年前的照片。
那时他刚上初一,穿着初一的蓝色校服,被五个身着初三红色校服的学长围在正中央。
镜头里的五个人笑得眉眼弯弯,挤成一团闹哄哄的,其中最显眼的那个高个男生,正从身后轻轻揽着他的肩膀,下巴还蹭了蹭他的发顶。
而被围在中间的樊夜,脸上满是猝不及防的错愕,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记忆像是被浸了水的宣纸,慢慢晕染开来。
樊夜的指尖拂过屏幕上那个熟悉的侧脸,眼眶毫无征兆地发烫。
一滴泪珠砸下来,落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照片里少年的笑容。
樊夜抬手胡乱去擦眼泪,可越擦,温热的水珠越是争先恐后地往外涌,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手机的屏幕上。
他明明试过那么多次,把这段记忆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可只要看见照片上那个揽着他肩膀的身影,所有的克制就都碎得一塌糊涂。
他猛地把披在头上的校服揪下来,攥得指尖泛白,然后僵硬地拍了拍前排女生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连自己都听着发颤:“同学……有没有纸?”
前排的女生正埋着头刷理综卷,被突然打断时眉头皱了皱,刚想开口说什么,一回头就撞进樊夜泛红的眼眶里。
那双眼睛里还噙着没掉下来的泪,鼻尖红红的,整个人透着一股茫然又委屈的劲儿,看着可怜得让人不忍心再摆脸色。
她愣了愣,赶紧从校服兜里掏出一整包纸巾递过去:“有有有,你拿着用。”
樊夜道了声谢,抽出纸巾使劲擦着脸,可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都擦不完。
女生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有点手足无措,只能一边把纸巾往他手里塞,一边小声安慰:“你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樊夜猛地站起身,攥着皱巴巴的纸巾就往教学楼的方向冲。
他刚冲下看台的台阶,就狠狠撞进一个带着浓重烟味的胸膛里。
“抓到你了!外校的!”曾卫国粗粝的手掌一把扣住樊夜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上次翻墙出学校的就是你!跟阮缙云视频的也是你!对吧?”
樊夜抬起脸,眼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掉,糊得视线一片模糊,连睫毛都湿漉漉地黏在一块儿。
曾卫国看着他这副模样,愣了一下,眉头却皱得更紧,语气里的火气半点没消:“哪个学校的!”
樊夜挣扎着想跑,可肩膀被攥得死死的,骨头缝里都透着疼。
“松开……我,松开我!”他哽咽着,指尖用力去掰曾卫国的手指,那只手却收得更紧。
“跟我去办公室!今天非得查清楚你是哪个学校的!”曾卫国拽着他的胳膊就往教师楼的方向拖。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牢牢攥住樊夜的左臂,稍一用力,就将他从曾卫国的手里拽了出来,稳稳地揽进自己怀里。
带着阳光气息的校服衣角擦过樊夜的脸颊,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老师,别罚他。”
樊夜僵在原地,眼泪还在往下掉,视线里的人影明明都是模糊的,可抱着自己的人的那张脸,却清晰得不像话。
是黎韵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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