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女神她不装了[北欧神话]

　　埃琉德尼尔宫中的每一处重要之所都有层层魔法保护，其中保护得最严密的是海拉的卧室。如今能够自由出入这个房间的人，除了海拉和露薇，又多了一个巴德尔。巴德尔总是在深夜造访，每当他踏入房间时，海拉都会感到这个一向阴冷死寂的地方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与生机。

　　可那生命的气息真是属于她的吗？它又能持续多久呢？

　　每一天，海拉都会在水晶镜中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天空黯淡无光，大地冰雪覆盖，米德加德战火纷飞，越来越多的人死去，不断地涌入她的王国里。那是诸神的黄昏即将到来的预兆。

　　当她坐在床上凝神观看镜中景象的时候，身边的巴德尔会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

　　“如果这些东西让你心烦意乱，就不要去看了。”

　　海拉没有答话，转过头回吻在巴德尔的唇上。外界的灾害和战乱与她何干？诸神的黄昏与她何干？她担心的唯有一点——召集亡灵军队也许需要耗尽她的全部魔力，如果她有一天到了一无所有的境地，巴德尔还会留在她身边吗？

　　海拉不愿再去想这些。随着埃琉德尼尔宫中的来客越来越多，晚宴也越来越盛大。海拉不在乎宴会，置身于无数宾客之间，她只能看见巴德尔一人，也只想看见巴德尔一人。

　　巴德尔并不总是会出席每一场宴会。又一天晚宴时分，海拉没有在宾客中见到巴德尔的身影，便厌倦地提前离开大厅。她独自穿过空荡荡的走廊，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巴德尔的房间外。

　　房门虚掩着，从中泻出一缕淡淡的光。海拉靠近，轻轻推开门。

　　巴德尔站在屋中，手上端着一只酒杯，面前摆着一瓶酒。见到海拉，他面露惊讶之色：

　　“海拉？你不该在宴会上吗？”

　　“我只想见你。你呢，宁愿独酌也不愿意出席宴会？”

　　“你来了，我就不是在独酌了。”

　　巴德尔微笑，将手中的酒杯递到海拉面前。海拉接过杯子，看向巴德尔的眼睛。那双金色眸子依旧闪耀着晨曦的光彩，让她挪不开视线。海拉饮下一口酒，随着醇厚的酒香在她口中蔓延开，一阵轻微的眩晕感也漫上了她的头脑。

　　海拉随即闭上眼睛，倒在地上，手中的酒杯落下来，剩余的酒洒出来打湿了她的裙摆。巴德尔俯身抱起她，将她安置在床上，而后离开房间，关上房门。

　　巴德尔的脚步声远去消失后，房间中便陷入了寂静，甚至整个埃琉德尼尔宫也都静默无声。海拉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房间中的黑暗。

　　时候到了。就在今天。

　　她感觉到左胸传来一阵刺痛，仿佛被一支带火的利剑射中。她没有动，只是静躺在床上，等待胸中那团灼热的火熄灭，留下的灰烬凝结为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黑色伤口。

　　良久，她终于起身，脚步沉重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她悄无声息地施法推开卧室门，却不进去，只是在门口静静看着。房间里，巴德尔正站在水晶镜前。他将右臂伸入镜中，在里面搜寻，但寻找了许久，他依旧一无所获。

　　海拉突然想起霍德尔先前说过的话。欺骗，引诱，背叛，奥丁的拿手好戏，他的儿子都会。

　　“你在找这个吗？”海拉出声道。

　　巴德尔闻声转头，视线落到海拉抬起的右手上，瞬间僵住。海拉瞥了一眼掌心的宝石，轻叹口气，不等巴德尔回应，继续说道：

　　“奥丁下葬你时在你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你来赫尔海姆寻找魔力晶石，对吗？真像是宿命——你父亲背叛我父亲，你背叛我。”

　　“海拉——”

　　巴德尔急促地开口试图辩解，但海拉挥手施法，让他闭上了嘴。

　　“别说话，跟我来。”

　　海拉转身朝宴会厅的方向走去，被她控制了行动的巴德尔被迫跟了上去。海拉刻意与他并肩而行，伸出左手牵住他的手。巴德尔十分抗拒，却又无力挣脱，海拉几乎能察觉到他的手和他的脚步一同在颤抖。

　　大厅中宴饮的众人已经在魔药的作用下陷入了沉睡。海拉展开右手，让那颗宝石在手中如一团烟雾般旋转，慢慢融入她的掌心，而她的左手始终没有松开巴德尔的手。

　　“看，奥丁之子巴德尔，我也有我的英灵战士。”

　　她说着，将右手轻覆在一个昏睡之人的前额上，一边注入她的魔力，一边默念咒语。那人即刻便睁开双眼，站起身来，但他的面容僵硬如石雕一般，眼中没有任何生者的光彩。巴德尔见状倒吸了一口凉气，海拉微微一笑，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接着，她再一次伸出右手，轻轻一挥，让那青绿色的烟雾在整个大厅中弥漫开。片刻后，所有人都已睁眼起身，仿佛一片石林，毫无表情地面对着海拉。

　　“去跟洛基会合，听从他的指挥。”

　　海拉平静地下达了命令。于是，由成千上万名死者组成的亡灵军团浩浩汤汤地离开赫尔海姆，奔赴阿斯加德的战场，空荡荡的大厅里很快只剩下她和巴德尔两人。巴德尔也仿佛被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你身上真冷，光明之神巴德尔，我还以为你永远是温暖的。走吧，让我在卧室里为你生一堆火。”

　　海拉将巴德尔带回卧室。她朝着壁炉施法，想要生火，却未能成功，召唤亡灵军团所耗费的魔力比她想象的更多。她重新尝试了一次方才生起火来，感觉到一丝疲惫。

　　巴德尔在她的控制下坐在床尾，面朝着对面墙上的水晶镜。海拉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对着他的耳朵低声道：

　　“我该怎么惩罚你的背叛呢，奥丁之子巴德尔？让你亲眼看着阿斯加德在烈火中被夷为平地，怎么样？”

　　巴德尔闭上了眼睛。海拉从他肩上抬起头，恶作剧一般在他的右眼上轻吻一下，然后感觉到他打了个寒战。

　　“别紧张，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呢。”海拉说着，伸出右手托住巴德尔的下颌，让他转过脸来，“看着我。”

　　巴德尔睁开了他金色的双眼。海拉在其中看到了隐隐约约的泪光，那粼粼的微光将他的眸子衬得更美，宛如浸在海水中的朝阳。

　　“你流泪了，巴德尔，你在为谁流泪？为阿斯加德？为阿萨神族？为九界的众生？可我敢说，无论是谁，能让奥丁之子巴德尔为他流泪，是他无上的荣幸。”

　　巴德尔摇了摇头。海拉的手仍钳制着他的下颌，他摇头的幅度很小，却无可否认。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但海拉读懂了他的意思，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闪现在她的唇角，而后迅速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阴郁。

　　“你在为我流泪。”海拉稍停片刻，松开手，解除了先前施加在巴德尔身上的噤声魔咒，“你为我流泪，就像在为一个可怜的怪物流泪，是吗？”

　　“海拉……你不是怪物。”

　　巴德尔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海拉的脸，但那目光缺乏温度。

　　“现在是了。”

　　海拉褪去了伪装。在为亡灵军团耗去绝大部分魔力后，这副伪装对她而言已成了没有必要的负担，而她再也不想掩盖自己真实的模样，尤其是在巴德尔面前。

　　于是，这么多年以来，她终于再一次在巴德尔面前显露出真容。她曾猜测过巴德尔看见她这副模样会作何反应，却始终无法想象。可巴德尔依然平静，正如他当初在奥丁的宫殿里第一次见到海拉那样。

　　“海拉，你不是——”

　　海拉没有让他说完，径直用自己的唇贴上了巴德尔的唇。她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唇是冰冷的。但她不顾一切地吻上去，用她一半朱红一半青黑的嘴唇，用她一半鲜活一半枯萎的舌头，在这个吻中近乎疯狂地探寻着，仿佛渴望觅得能够使她死去的一半活过来的生命之源。

　　巴德尔如雕像一般静默着，唯有泪水从他脸上滑落，也沾湿了海拉的脸颊。海拉意外地发现那眼泪比他的面庞和双唇更具热度，当泪水落到她青灰色的右脸上时，她几乎感觉到一阵轻微的灼烧。那是光明之神巴德尔的泪，这泪水能够让世间所有凋零的花草树木重焕生机，可为什么不能让她也获得鲜活完整的生命？

　　海拉闭上眼睛，将巴德尔拥得更紧。当这个漫长的吻结束后，海拉已将她剩余的一部分魔力注入巴德尔的身体中。她松开他，看着他倒在床上昏睡过去，而后久久凝望着他的面庞。

　　巴德尔依旧像一直以来那样，美丽，灿烂，纯洁无瑕。没有什么能在这束明亮的日光上投下阴影，无论是奥丁的私心，洛基的诡计，还是海拉对他的占有欲。

　　但所有的日光都会迎来它的黄昏。

　　不知过了多久，海拉终于将视线转向墙上的水晶镜，施法让它显出阿斯加德周围的场景。不出意料，战场上即将交战的双方一览无余——诸神的黄昏已经到来，在这场最后的战争中，所有人都会死去。

　　火巨人苏尔特庞大的身躯上喷出火焰，手握一柄燃烧的巨剑，几乎将天空都映成了红色。霜巨人的首领赫列姆带着他的族人从东方而来，所到之处的一切都冻结为冰。用死者的指甲造成的死尸之船纳吉法尔也从东方驶来，风鼓满了黑色的船帆，海拉的亡灵军团在甲板上严阵以待，掌舵者正是洛基。

　　接着，海拉看见了她的两个哥哥——大蟒耶梦加得在他藏身的海域中掀起波涛，巨狼芬里尔随着一声咆哮挣开了束缚住他的锁链，他们正等待着向阿萨神族复仇。海拉知道，他们和她一样都已经等待了太久。

　　一段时间后，镜中的影像再一次呈现出阿斯加德的场景。战斗的号角已经吹响，奥丁的英灵战士们骑马冲出瓦尔哈拉宫，奔向最终的战场，但当他们行进到比弗罗斯特彩虹桥时，桥面燃起大火，从中断开巨大的裂口，他们连人带马从桥上坠下。

　　与此同时，巨人一方的攻势已无可阻挡。苏尔特举剑劈开了阿斯加德的城墙最薄弱的一段——正是当年筑墙的山巨人因为洛基的诡计未能完成的那一段，顷刻之间，阿斯加德金黄的宫殿便被漫天火焰所吞噬。

　　这正是她一直以来想要看到的，不是吗？

　　海拉却不知为何湿润了眼眶。

　　她看着芬里尔将奥丁吞下后又被维达所杀，看着耶梦加得与托尔在激战后同归于尽，看着洛基穿着那双踏风而行的魔鞋走向已经断裂的彩虹桥，向他的宿敌海姆达尔亮出兵刃——他将会杀死对手，也会被对手杀死。他们的复仇也是她的复仇。但那代价呢？阿斯加德与米德加德会化为灰烬，诸神、巨人和人类会灭亡，而海拉所失去的一切，会回来吗？

　　在海拉挥手抹去镜中的影像之前，她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是一片如鲜血般殷红的火光。

　　海拉转头去看身旁的巴德尔。他仍旧昏睡不醒，海拉已经解除了他身上的控制魔咒，他神色安详，仿佛正沉浸在一个美好的梦中。他梦见了什么？海拉无从想象。一滴泪水从她绿色的左眼中滑落，落到巴德尔的脸颊上，与那道早已干透的泪痕叠加在一起，海拉伸出左手，轻轻地将它拭去。

　　原本就冷清的埃琉德尼尔宫如今更是一片死寂，赫尔海姆之外的世界在燃烧，而这里却仿佛冰封。一切都会结束，海拉明白。她只是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她该如何去面对结束后的一切。

　　所以她只是在原地等待。

　　等到那火光熄灭，世界陷入长久的黑暗中。然后，一个新的黎明降临。

　　一个渡鸦鸣叫般嘶哑的声音将这片冰封般的寂静撕开一道裂口。

　　“你对他做什么了？”

　　“你很关心他，承认吧。”

　　“你知道光与暗是相伴而生的。”霍德尔顿了一顿，“你知道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海拉没有接话。她正坐在一片空地中的岩石上，右边是霍德尔，左边是陷入昏睡的巴德尔，四周一片黑暗，唯有远方的地平线处显出一丝微弱的光。

　　“你醒了。”察觉到巴德尔睁开眼睛，海拉平静地开口道。

　　“海拉……”

　　巴德尔轻唤了她一声，却没再继续说下去，沉默良久方才重新开口，只问了一句：

　　“为什么？”

　　海拉不知道巴德尔所问的是什么，但她凭直觉明白，无论她如何解释、解释什么，巴德尔都无法理解。巴德尔是光明本身，他无法理解任何阴暗，但正如光明本身，他太完美了，所以可以包容一切丑恶和缺陷。

　　于是她只是沉默。巴德尔又唤了一遍她的名字，但那不像是在追问，更像是试图确认她真的在他身边，当他曾经在他金黄的宫殿花园中呼唤一朵初开的玫瑰时，用的一定也是这样温柔迷人的声音。但海拉不是玫瑰，她是刺。

　　“巴德尔，你终究是奥丁之子。而我，我终究是海拉。”

　　“我知道……我很抱歉。”

　　他的声音依旧柔和。海拉不知道他因何而抱歉。是因为他背叛了她？是因为他没有完成奥丁交给他的任务？海拉明白，她也永远无法理解他。她没有回应，巴德尔从她身上挪开了目光，环顾四周，再次开口道：

　　“没有人幸存吗？”

　　“有，托尔的两个儿子和奥丁的两个儿子——啊，现在该是奥丁的四个儿子了。”

　　海拉摊开右手，手心中的宝石光芒相比之前已经减弱了不少，堪堪能将三人的面庞照亮。她将那团光雾分为两半，左右手各持一半，而后分别抓住巴德尔和霍德尔的手，意欲将生命之力输送给他们二人。但巴德尔开口阻止了她：

　　“等等，海拉。”

　　海拉停下施法的动作，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还记得我们在阿斯加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我曾对你说过，有时候记忆也会显出假象。那时我在奥丁耳边说了一句话，我告诉他——”

　　“别说了，巴德尔。”海拉冷淡地打断他，“我不想知道。”

　　她重新开始施法，手中的光雾一点点传到了巴德尔和霍德尔手中。

　　“奥丁之子霍德尔，我承诺了要让你复生，现在是兑现的时候了。”

　　“真没想到洛基之女也会信守承诺。”

　　“别忘了，霍德尔，洛基自己也一向信守承诺。他曾数次向阿萨神族承诺保护阿斯加德，他都做到了，他最终向我承诺毁掉阿斯加德，他也做到了。”

　　霍德尔嘲讽地笑了一声，没再说话。海拉转向巴德尔。

　　“奥丁之子巴德尔，我给出的让你复生的条件是证明世间万物都爱你，现在洛基已死，没有人不爱你了。”

　　巴德尔沉默了片刻，忽而开口：

　　“世间万物都爱我，那也包括你吗？”

　　这句出乎意料的问话让海拉怔住。她爱他吗？若是在以前，她一定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但在巴德尔背叛她之后，她对那答案却无比肯定了。

　　但她没有回答。她知道那答案没有意义。她知道巴德尔不爱她。她确信，哪怕在巴德尔与她最亲密无间的时候，他心中对南娜的爱也丝毫不减。阿萨神族的美貌会消逝，但他爱着她不朽的灵魂。

　　可既然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南娜，他的爱又价值几何？

　　“巴德尔，我的灵魂是什么样子？”她突然问。

　　“既像绿松石，又像黑曜石，既像结着一层冰霜，又像藏着一簇火焰——正如你的眼睛。”

　　海拉看不见自己的灵魂，但她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什么样子。她知道那相当明亮美丽。

　　所以，也许那些超乎寻常的爱，她本应该给她自己呢？

　　海拉完成了施法，感觉二人的手已变得鲜活有力，于是将它们松开。她站起身来，向前迈了几步，却因为疲惫稍稍踉跄了一下。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冥界女王，为了让我和巴德尔复生，你可是耗去了自己仅剩的最后一点力量。”

　　海拉听出霍德尔语气中的关切，微微一笑。

　　“我想，我会选择一条和我的祖母同样的路。”

　　“虚无吗？”霍德尔不以为意道。

　　海拉摇头。

　　“自由。”

　　一步，又一步，海拉接着往前走去。在她面前，地平线处的光愈加明亮，无数光束伸展开来，仿佛编织成一道白色的大网，就要将她罩入其中。

　　“海拉！”

　　巴德尔意欲上前拉她，霍德尔却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让她去吧，哥哥。她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了。如果可以，谁不希望永远活在光里？”

　　海拉已经听不见他们二人的话。她置身于一片炫目的光中，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的躯体轻盈如风，离开了大地，与这片将她笼罩的光融为一体。

　　她知道自己是对的。死亡的归宿本就不是虚无，而是生命，永恒自由、循环不息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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