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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负心多是读书人
那就长痛不如短痛。
祁颂雪深吸一口气,放下酒碗然后从桌上抓起信,大拇指和中指轻捏侧缝,信封鼓起,她看似利落一抽,实则指尖微颤,薄薄一页信纸捻了半天才打开。
信的内容很简短,连寒暄的客套话都没有,只有一首小诗。
“宋清已成探花郎,拟与昭阳共成双。
喜鹊衔信先报喜,他日登门叩养恩。”
没有落款,但祁颂雪知道,这不是宋清的亲笔。
但这信上的话,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若不是成了探花郎,怎有能力四百里加急只为了寄这只有短短二十八字的信呢?
祁颂雪虽与上京权贵隔了十万八千里,但昭阳郡主的大名,她也听过。
这是长公主朱瑛最爱的女儿,给她起名朱钰,视她为珍宝。
若真是昭阳郡主看上了宋清,无论宋清愿不愿意,那他已经是郡马了。
这并非祁颂雪为宋清开脱,而是长公主也曾做过这样的事。
当年,长公主堕马后不能生育,迟迟未嫁,后来偶遇一江南士子,心生爱慕,强行与其成婚,而后驸马带着自己与已故妻子之女住进了公主府。
那驸马名叫关义鸿,这个女孩,也便是现在的昭阳郡主。
木已成舟,祁颂雪反倒松了一口气。…
只是连成了探花郎,即将与昭阳郡主成婚这样的大事,宋清都不愿再亲手写信告知吗?
还真应了那句话——负心多是读书人。
“颂雪,你……”
现下,连安慰的话都像是割心断肠的利刃,祁大顺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意料之中的事情,都怪我识人太过毒辣,知道他宋别尘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就连去了鼎盛繁华,人才济济的上京城,他也依然出类拔萃,与众不同。”
这还是她第一次喊他宋别尘,有些生疏,有些涩口,还有些鼻酸。
祁颂雪仰头喝下一碗酒,祁大顺忙给斟满。
大多数时候,一个鳏夫也只能用这种近乎笨拙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女儿的宽慰。
“喝吧,反正今日刚下了值,多喝些,一会儿睡个安稳觉。”
祁颂雪笑着调侃:“爹,你别愁眉苦脸的,咱们这多了个郡马亲戚也不错啊!挺好的,你说宋别尘衣锦还乡,是不是得给咱们带不少银子回来?养他这么些年,要他个几百两不过分吧?”
就算做了万全的准备,洒脱的话说了一箩筐,可祁颂雪还是觉得胸口闷闷的。
末了,祁颂雪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总不能不回来了吧?”
祁颂雪说着,竟然泪流满面。
明明今日的事情,她早就预料到了,怎么她还是哭了?
大概是她心里还存着一丝期望,以为宋清跟旁人不一样。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官大一级压死人,寒门本就挣扎求生,在这些权贵望族面前,渺小如尘埃。
今日之前,祁颂雪连周荣这样小狱吏的欺辱都不敢正面抗衡。
权力的洪流滚滚而来,宋清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面对的肯定是更复杂、更难解的局面。
祁颂雪不忍心怪他,却又不得不怪他。
不怪他,那她总不能怪这世道不公,怪自己不配吧?
所以只能怪他。
怪他薄情寡义,没亲手写信陈情;
怪他食言而肥,没送她黄金百两安稳余生;
怪他,怪他非要去证明寒门也能出贵子,怪他……
“颂雪,我得去这一趟,不然我心难安。若是中了,我来接你和叔父去任上;若是不中,我即刻返程;但无论中不中,我都会想办法帮你脱籍,想办法与你成婚,顺带给你带些上京城时兴的玩意回来……”
宋清临行前,清丰落了一场小雪。
祁颂雪和宋清就在这个院子里,坐在这个位置上,依偎在一起,看雪缓缓落下。
这是宋清一直在念叨的话,他说得那样诚恳又认真,教祁颂雪如何不信呢?
直到此刻,祁颂雪依然相信那时的宋清是真心的,只是现在不能了。
可她依旧伤心,依旧难过,什么洒脱,都滚去天边。
“仗义每多屠狗辈!爹!陪我喝酒!”
又是一碗甜酒入喉,祁颂雪摔碗当哭。
她背手抹掉眼泪,没再看那碗面,转头端起粥来喝。
“我瞧着之前书院里来找宋清的几个书生模样瞧着不错,回头我去打听打听,找个不那么厉害的捉回来当相公。”
“好,我也托人给你选几门好亲事。”祁大顺还以为自己闺女转了性子,他眼眶湿润,“虎门就别再去了。”
“那怎么行!”
靠着男人一朝翻身已然无望,祁颂雪更要靠自己。
“我好容易当上司狱,做得好,说不定能接了张典史的差。”又或者当个锦衣卫的小旗,见识见识那所谓的上京城。
只是后边这半句,祁颂雪不敢当着祁大顺的面说出来。
“非要越陷越深吗?”祁大顺脸色涨红,飞眉入鬓,气得不轻。
祁颂雪态度强硬:“是,一入虎门,哪有轻易抽身的道理!”
“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钱的话,爹可以赚,你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吧!”祁大顺言行恳切,多了些祈求的意味。
“凭什么?”祁颂雪起身,“我不要平平安安,更不要一辈子窝在这个东林巷,我要出人头地,我要往上爬,你为何见不得我好?”
祁大顺霍然起身,扯着祁颂雪的领子怒吼:“你那是好吗?你那是自寻死路!”
“就算是死路,我已经上路了,没法回头。”
话说到这份儿上,祁大顺读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你还是给锦衣卫办差了?”祁大顺颓然,松开祁颂雪的手,脚步有些踉跄,忽然仰天大笑,竟然喷出一口鲜血,“你知道你娘怎么死的吗?”
祁颂雪后脑勺一阵钝痛,感觉像是被凿子破开了个口子。
关于娘亲的记忆,祁颂雪都记不太真切了,她只记得有个模糊的影子教她用鞭,祁大顺告诉她那个模糊的影子就是她娘陈芸儿,只是她记不起来了。
第一次处理囚犯尸首的那天夜里,祁颂雪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天地倒转,只有黑白两色,唯有一个血色身影伫立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她知道那是她的娘亲,可她始终无法看清娘亲的样子。
“她给锦衣卫当桩子,结果被卖了,就在巷口,你亲眼看见的!”祁大顺撕心裂肺,“你娘在两方人马打起来的时候,被自己人捅死了!她被自己人捅死了!”
对!祁颂雪亲眼看见了,她想起来了。
梦中模糊的画面逐渐清晰,那血色身影兀自回过头来,朝着祁颂雪一笑,而后轰然倒地。
“雪儿……不怕……雪儿……”
一声声气若游丝的呼喊,如同毒蛇缠绕,紧紧锁住祁颂雪的喉咙,。
事情发生在五年前,一个普通的春夜。
陈芸儿带着祁颂雪回家,却在路上撞见锦衣卫,陈芸儿将祁颂雪藏在草堆里,这才没被发现。
而后血流成河,不知道谁的血溅到祁颂雪的脸上,温热腥甜。
来不及作呕,祁颂雪赶忙回头看,只见陈芸儿被绣春刀捅了个对穿,倒地前还死死看向祁颂雪躲藏的方向。
满目刺眼的红,似残阳铺满河滩。
那一夜死了很多人,陈芸儿是其中一个。
与她一同死去的,还有祁颂雪关于娘亲的记忆。
现在想来,那个锦衣卫或许并非失手,更像是故意调转刀头!
只因这一个念头,那些被尘封的记忆,一点一点,如死灰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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