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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中
冬初统考的兴奋感还残留在血液里,陈玉下意识走向图书馆二楼那个靠窗的位置,他有些问题想和蔚颖讨论,更想…
或许只是想再看看她听到“相量星图法”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微光。
然而,那个位置空着。
陈玉独自坐在那里,失落感涌上心头,在书架上随意翻开一本书,公式和符号在眼前飘忽,无法凝聚。
他索性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路过教学楼下的林荫道,陈玉看到了郑老师。
郑老师没有平日里的雷厉风行,他只是独自站着,背影佝偻,双手插在裤兜里,低头凝视着脚下的落叶。
“郑老师?”陈玉迟疑地走上前。
郑老师扭头,看到是他,脸上挤出一个极其疲惫的苦笑:“是陈玉啊。”
“您没事吧?”
“没事?”
郑老师重复了一句,像是自嘲,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行政楼的方向,
“刚从校长室出来,王校长和钱主任给我们竞赛队下了死命令。”他顿了顿,声音沙哑,“我们必须赢,不惜一切代价,尤其是蔚颖…她必须参赛。”
陈玉的心猛地一沉,之前关于蔚颖身体的所有担忧瞬间涌上心头:“可是蔚颖的身体…”
“我知道。”
郑老师突然打断他,“但有些事,不是我们知道,就能改变的。”
他看着陈玉,眼神复杂,“学校有学校的考量,有些压力,来自比我们想象中高得多的地方。我们…包括蔚颖,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
“她妈妈呢?也同意了吗?”陈玉脱口而出。
郑老师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周女士…我联系过了,她说她现在在忙,晚点再打给我。”
在忙?
陈玉不解,有什么事,能比女儿的健康和前途更重要?
周雨晴放下手机,看着屏幕上郑老师的来电,思绪纷乱,她透过后视镜看着女儿:“小颖,这个竞赛强度太大,你的身体会吃不消。”
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蔚颖目光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妈妈,”她说,“差不多该到复查的时间了。”
周雨晴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颤,她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没有再说话。
医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消毒水、药物和某种无形焦虑的气味。
蔚颖跟在母亲身后,踩着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地板,走向那间熟悉的诊室。
两侧的候诊椅上坐着形形色色的人,她目不斜视,将所有的嘈杂与窥探都隔绝在外。
这套流程,从问询、抽血到等待医生叫号,她早已习以为常。
就在她坐在诊室里,听着那位年轻的张医生温和地询问近况时,一阵与医院格格不入的、充满活力的叽喳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的沉寂。
“妈你就别念叨啦!我知道我知道,回去就喝你炖的汤!哎呀我跟你说,我昨天看的那本小说可好笑了,男主角他…”
蔚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一个戴着卡通图案口罩、帽子下露出几缕栗棕色卷发的女孩正挽着她母亲的手臂走过。
即使大半张脸被遮住,那双露出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弯成了月牙,仿佛有说不完的快乐要溢出来。
她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那叽叽喳喳的声音也随之渐渐远去。
蔚颖收回目光,那样的活力,对她而言,已经遥不可及。
“蔚颖最近的状态看起来不错啊,”张医生看着刚出来的几项指标,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几项关键数据都比上次稳定,甚至有好转的迹象。继续保持。”
这话让周雨晴立刻抬起头,她连忙接话:“我们一直严格按照您的要求,按时吃药,注意休息,一点不敢马虎。”
张医生笑了笑,目光温和地转向蔚颖:“嗯,严格的遵医嘱确实很重要。不过,有时候心情放松对病情恢复也很有帮助。小姑娘,最近是不是在学校里,遇到什么让你觉得特别投入、特别开心的事了?”
蔚颖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特别投入,特别开心的事?
陈玉那双在讨论物理时亮得惊人的眼睛,图书馆窗边流淌的静谧阳光,还有那些只有他们才懂的、写在草稿纸角落的符号…
几个清晰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掠过她的脑海。
她默默低下了头,露出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淡淡的笑:
“嗯,和一位同学,很合得来,我很开心。”
那抹微笑让周雨晴心情复杂。
她想起那个叫“陈玉”的男孩。
她的颖颖,终于有了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源于外界的牵动和快乐,这比任何化验单上向好的箭头都更让她想落泪。
但下一秒,那个男孩试卷上的83,瞬间将这丝暖意扑灭。
一个“不稳定”的男孩,一个在传统评价体系里充满“瑕疵”的男孩。
他能带来的那点光,足够明亮吗?足够持久吗?还是它只是一簇危险的、可能随时熄灭并带来更深重失望的火苗?
理智与直觉在她脑中激烈地搏斗。
一边是女儿眼中久违的光彩和实实在在好转的指标,另一边,是根深蒂固的对于“优秀”、“稳妥”的认知,以及对女儿可能受到二次伤害的巨大恐惧。
“张医生,以我目前的情况,可以参加强度较高的物理竞赛吗?”
蔚颖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周雨晴一愣,她几乎是立刻想要出声制止,但张医生已经露出了思考的表情。
“高强度竞赛…”张医生沉吟了一下,翻看着手里的化验单,又看了看蔚颖坚定却缺乏血色的脸,“从纯粹的医学指标上看,你目前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如果做好万全的准备,比如…”
他看向周雨晴,语气变得非常严肃:“确保能随时休息,避免任何形式的劳累过度,情绪上也不要出现大起大落,在这种‘特定情况’下,参加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随即他又看向蔚颖,语气放缓,带着叮嘱:
“但这绝对是对你身体和意志力的一次考验。你必须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的极限,一旦感到任何不适,头晕、心慌、或者只是‘觉得累了’,都必须立刻停止。明白吗?这非常重要。”
“我明白。谢谢您。”蔚颖点头,语气平淡,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落定。
周雨晴立刻代为补充,语气紧张而急切:“张医生,您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把所有防护措施做到极致,还是有可能的,对吗?我们一定会准备好所有药物,全程陪同,绝对不会让她离开视线…”
回去的路上,张医生的话在周雨晴的脑海里不断重复:
“在特定情况下…不是完全不可以…”
“必须做好万全准备…绝对是对意志力的考验…”
“一旦感到任何不适,必须立刻停止…”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砝码,在她内心的天平上落下,却无法让任何一端取得决定性的优势。
一边,是女儿眼中那簇她许久未曾见过的、为某件事而燃起的微弱火苗,以及化验单上实实在在好转的数字。
另一边,是沉甸甸的风险,和一旦失控可能带来的毁灭性打击。
这个抉择太重了,重到她无法独自承担,她需要另一个声音,一个能与她共同权衡、共同背负这个决定的声音。
周雨晴在沉重的等待中度过了半小时后,终于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蔚宁回来了,他穿着朴素的衬衫,身上带着粉笔灰的气息。
周雨晴将情况原原本本地告知。蔚宁眉头紧锁,沉默片刻后,他决定再争取一下。
他走到阳台,拨通了校长的电话,委婉地表达了作为父亲的担忧。
电话那头,王校长的声音带着笑意,字句之间却透着一丝冷意:
“蔚宁啊,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们要讲大局嘛!学校待你们蔚家不薄啊!别忘了当初给你的特权:弹性工作时间,更少的课时,但工资奖金可比那些兢兢业业的老师高出几倍!现在正是学校需要你们贡献力量的时候,你们怎么能只考虑自己呢?“
蔚宁死死地握着手机,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尊严碎裂的声音。他用哀求般,像是做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的语气说:
“王校长,我明白,学校对我们的照顾,我和雨晴都记在心里。可是蔚颖的身体,真的受不住这样高强度的竞赛。这件事,能不能,请您再考虑一下?”
“蔚宁!”
王校长的语气瞬间变得不耐烦,彻底撕破了那层客气的伪装,
“我看你是关心则乱!这不是在跟你们商量,这是学校的决定!你们享受了远超常人的资源和便利,现在就是体现价值、做出回报的时候。这不是交易,这是责任!我希望你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做好蔚颖同学的思想工作。”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客厅,在妻子困惑的目光下,缓缓地跪倒在沙发上,将脸深埋入手掌,声音哽咽:
“雨晴…都怪我…当年就因为我一句'颖颖在我这的学校上学,我也好照看着点',你才同意让她来这里,没想到如今落得这副任人拿捏的下场,我们把女儿'卖'给了学校啊!“
周雨晴看着丈夫崩溃的姿态,眼圈也红了。她用力握住丈夫颤抖的肩膀,声音沙哑却冷静:
“蔚颖,抬起头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她的目光仿佛看到了那些被遗忘的艰难岁月:“我们那时…太难了。颖颖的病,几乎耗光了我们的一切。校长的条件,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我们没得选。“
房间里陷入了沉重的寂静。
过了许久,周雨晴深吸一口气,看着丈夫,一字一句地说:
“但是现在,我们或许有了一次选择的机会。为了颖颖眼中那点好不容易出现的光…”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我们…就尊重她自己的想法吧。”
这一刻,这对父母在压力、往事和深沉的爱之间,找到了一个脆弱的平衡点。
周雨晴的眼神重新变得冷静而锐利,她走到女儿房门外,透过门缝看见蔚颖正对着一本物理笔记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描画着某个图形。
那是个星芒状的轨迹。
她本想和女儿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手机,拨通了郑老师的电话。
“郑老师,“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关于那个团队竞赛,蔚颖她,可以参加。“
“但是,”
她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划出了底线,语气强硬,
“必须仅限于团队活动和训练,并且要在您的全程监督之下。她的健康和安全,是第一位的,这是我同意的唯一前提。”
电话那头的郑老师,似乎感受到这话语背后的千钧重量,他郑重地说:
“请您绝对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好,把蔚颖同学的健康和安全放在首位!”
电话挂断了。
周雨晴放下手机,看向窗外,目光复杂,
她做出了让步,但她也为女儿划定了一个她认为最坚固的保护圈。
这道缝隙,是她能打开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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