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祈祷

　　叶悯老老实实在家写了三天寒假作业，一直没有出门。直到第四天，他被叶母带着，上门去吊唁。
　　李二狗家里里外外挂上了白布，院子里围着一堆人。叶悯站在叶母身后，等着她跟村里的人寒暄。
　　堂屋中央停着一具黑沉沉的棺材，后面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幅李母的黑白遗照，笑容温和，全不似叶悯见到她最后一眼的样子。
　　李二狗回来了，穿着白色孝衣，正跟奏乐班子低声说着什么，脸色难看得很。李聪颖坐在李二狗媳妇怀里，抹着眼泪，再没有之前嚣张跋扈的样子。
　　叶母走到棺材前，在草编蒲团上跪坐下。起初只是循着村里的规矩，干嚎了两声，可喊着喊着，眼泪就顺着眼角往下淌。
　　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她心里一时竟有些受不住。
　　叶悯跪在叶母身边，看着她伤心垂泪的样子，目光又落到那口黑漆漆的棺材上，不知怎的，自己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她死了吗？”
　　“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吗？”
　　叶悯跟着叶母往回走时才发现，李家今年没贴新春联。大门上去年的旧联被风吹雨打了一整年，红漆早剥落得不成样子，残余的纸片上，还依稀能辨出“天增岁月人增寿”几个字。
　　岁月倒是依旧添增，人却已经不在了。
　　李家是在叶悯寒假开学前一天搬的家。那天傍晚，叶悯正收拾着第二天上学的书包，一一检查作业是不是都写完了，忽然听见隔壁传来重物搬上卡车的闷响。他手里的书本拿出来又放回去，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彩电、冰箱、洗衣机…… 这些叶悯只在家里黑白电视里见过的稀罕家电，此刻正杂乱地堆在卡车上。两个穿劳动服的工人进进出出，手脚麻利地抬着桌子、柜子，没多大一会儿，卡车就被塞得满满当当。
　　工人干完活，坐在驾驶舱里等着。李二狗站在车窗边跟他们说了几句，然后爬上车厢，卡车“轰隆”一声，朝着村口开去。
　　叶悯没看见李聪颖。他本想直接回家，可望着李家紧闭的大门，还是走到门口的老树下，在石头上坐了下来。
　　太阳慢慢往西斜，村里升起了袅袅炊烟，李家的门终于开了。李聪颖和她妈妈各背着一个包袱，先往四处望了望，然后锁上门，朝着村口走去。
　　叶悯没想过要上前打招呼，只是坐在树影里，默默目送。
　　“叶悯。”
　　李聪颖看到了他，走到他跟前，这是她第一次跟叶悯讲话。
　　叶悯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你要走了吗？”
　　“嗯，跟我妈妈去我外婆家。”
　　“那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叶悯的目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平时总扎得高高的马尾，今天只是松松散散地绑着，软塌塌的像被风吹蔫的草。
　　“叶悯，那次是孔老师不对。”
　　她从小被各种人灌输着“叶悯讨厌”的观念，可叶悯其实一点也不讨厌。
　　叶悯瞪大了眼睛，瞬间想到了寒假前的那件事情。他没想到李聪颖还记得，还为他说话。
　　“那我走了，再见。”李聪颖勉强牵了牵嘴角，背起地上的包袱，转身离开。
　　“再见。”叶悯朝着她的背影挥了挥手。
　　叶悯看着夕阳下的两人渐行渐远，太阳快落下，月亮将升起，从此少了在平房上看星星的人。
　　开学第一天，班上一片热闹。成绩好的同学淡定地从书包里摸出一本本作业，整齐地放在桌角；成绩差的像只猴子似的围着别人转，软磨硬泡要抄作业；男生追着拽女生的辫子，女生尖叫着躲开，却像避瘟神一样绕开叶悯的座位。
　　小小的一间教室宛如一个弱肉强食的生态圈。
　　不知是同学间的默契，还是老师暗地里的纵容，欺负叶悯成了大家无聊小学生涯里一件“有意思”的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叶悯记不清了。只知道他的课桌渐渐成了大家发挥“艺术细胞”的地方 ——“傻子”“白痴” 的刻字，还有各种丑陋人物的涂鸦，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桌面。智商的缺陷催生心智的成熟，叶悯对这种幼稚可笑的行为视而不见，他即将升入了高年级，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学习。
　　可让他犯难的是，他丢了两支钢笔。晚上写作业时，他翻遍了整个书包，也没找到钢笔的踪迹。偏偏今天的语文作业，老师指定要求用钢笔描红，没有钢笔，他根本完不成作业。
　　叶悯坐在书桌前，盯着眼前的字帖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坐在一边写字的陈似锦看出他不对劲，问他怎么了。叶悯只是慢慢靠在妈妈的膝盖上，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委屈：“我找不到钢笔了，我知道是他们拿的……”
　　他其实没指望妈妈能理解，也没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只是心里太难受，想找个人说说话。趴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子，从铅笔盒里拿出黑色圆珠笔，一笔一画地用圆珠笔完成了作业。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反正他的作业，从来没有老师会认真看。
　　第二天早上，叶悯看着课代表把自己的作业收走，心里很坦然。他低着头，一边听孔德仁跟前排同学聊天，一边继续温习昨天学的课文。
　　“请问，这是叶悯的班级吗？”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女声。
　　叶悯握着笔的手顿了顿，觉得这声音很耳熟。他慢慢抬起头，朝门口看去。陈似锦穿着一件黑色呢子外套，头发顺滑地披在肩后，嘴唇上涂了口红，脚上踩着一双棕色皮鞋，正在全班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进教室。
　　“你是？”孔德仁笑着走向前。
　　陈似锦站在讲台上，目光很快找到了角落里的叶悯，两人对视了一眼。她淡淡笑了笑，没先跟孔德仁说话，而是正视着全班同学，语速缓慢却清晰地开口：
　　“你们好，我是叶悯的妈妈。我今天来，是想帮叶悯找他丢失的钢笔。”
　　她的笑容很温和，目光却一个一个地扫过台下的同学。
　　整个班级里悄然无声。
　　“叶悯说他丢失了两支钢笔，如果你们有人看见了，请还给他。叶悯和你们每个人都一样，都是爸爸妈妈的好孩子，希望你们能和他好好相处。”
　　“叶悯，”陈似锦再次注视着他，目光清亮又坚定，“你不要害怕。”
　　话音落，她跟孔德仁点了下头，转身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一时没有人说话，不知谁带起了头，纷纷拿起自己的钢笔，围着叶悯，七嘴八舌道：
　　“叶悯，你看这支钢笔是你的吗？”
　　“这个不是你的吧？”
　　“我帮你再找找？”
　　孔德仁站在一旁，脸上讪讪的，没说话，悄悄穿过人群，走出了教室。
　　见风使舵和吃软怕硬向来是人们的天性。
　　那天放学到家后，叶悯一进门就跑过去抱住陈似锦。
　　“对不起！我埋怨过你！我怨你傻，为什么要生出我这个傻子！我不敢反抗，我不敢抱怨，因为我的身后空无一人。可我的妈妈，一个一直傻着，很少能清醒的女人，为了保护他的孩子，一个人寻到他的教室，和整个班级对抗。”
　　这些压抑在心里很久的话，像潮水一样在他灵魂里翻涌，可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紧紧抱着妈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过了两天，叶悯在他的书包里，找到了丢失了的两支钢笔。从那以后，这两支笔陪着他安安静静地度过了小学最后三年时光。
　　六年级最后一天的下午，校园广播放着《送别》，悠扬的歌声流淌在校园的每个角落。同学们拿着成绩报告单，跟孔德仁打过招呼后，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教室。
　　孔德仁正坐在教室里和几个男生打着扑克牌，对于同学们的告别，他只是头也不抬地“嗯”了几声，注意力全在手里的牌上。
　　叶悯背上书包下了楼，他望着湛蓝的天空，环顾了一周待过六年的校园。他笑了笑，独自走出校门，没有再回头。
　　时间总是匆匆来，又匆匆走。人会去，楼会空，可这里的一草一木，会永远在这大好时光里，热烈地盛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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