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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花疏月病了,病情且来势汹汹。
汤药难进,喂下去便呕出来,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腕骨伶仃,眼窝深陷,原本灵动的眼眸紧紧闭着,长睫不安地颤动,生命力仿佛正从这具美丽的躯壳里急速流逝。
沈凌霄对外宣布闭关,实则院门紧闭,阵法悄然运转,隔绝内外。内部灯火长明,药香与灵力的光辉取代了日月,他时常立于榻边,沉默地凝视着她。那双深邃的褐色眼眸里,冰封之下是翻涌的焦灼。他亲自为她度入精纯的本源灵力,那力量温和却磅礴,维持着她一意不断。
整个静室因他的存在而笼罩在一种极低的气压中。仆从们行走无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越是沉默,那压抑的风暴便越是令人心惊。所有人都怕触及他的逆鳞。
萧玄渊来过多次,或是在深夜,或是在黎明前最晦暗的时刻。他并未靠近那被阵法严密守护的静室,只停留在远处。或是一株古树的阴影之下。
这一次,他停留的时间稍长。夜风拂起他雪白的发丝,他环抱双臂,指尖在衣袖下无意识地敲击着。看着那固若金汤的守护,他心底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她的脸,她昏倒时轻飘飘的重量,以及那个吻的触感,会不受控制地浮现。他厌恶这种不受控的思绪。
他站在那里,目光穿透距离,似乎想看清窗内那道模糊的身影。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了半步。
但最终,那半步硬生生顿住了。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想到了凌霄必然的反应,想到了她那可能依旧带着恐惧的眼神……“没有资格”这四个字,如同最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锁在原地。他深深看了一眼那静室,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低语,彻底消失在夜色中,不再回头。
院门外,那株繁盛的桂花树,落尽了最后一片金黄花瓣的时候,花疏月终于醒了。
清淡悠远的药香,混合着一丝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檀香气息,那是凌霄身上特有的味道。朦胧的光线渗入,刺痛了她久未见光的双眼,让她下意识地又闭了闭,才缓缓适应。
几乎是在她发出声音的瞬间,一直守在她榻边、仿佛也化作了一座沉默雕塑的凌霄,骤然动了。
他立刻俯身靠近,那双深邃的褐眸中,积压了数日的沉重阴霾,在她睁眼的这一刻,如同被利剑劈开,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放在锦被外、依旧冰凉的手,力道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醒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畅快。伸出手,用指背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她消瘦的脸颊。
“沈凌霄,现在什么时候了”
“傻丫头,你睡了半月有余”
花疏月怔怔地看着凌霄的脸,他眼底的青黑和眉宇间尚未散尽的疲惫让她心头酸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表达歉意或是感谢。
然而,就在这情绪微妙的时刻。
“咕噜噜……”
一声清晰而绵长的声音,极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她所有酝酿好的情绪瞬间卡住,苍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一抹窘迫的红晕,羞赧地闭上眼,恨不得立刻再昏过去一次,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比的尴尬:
“……我……”
沈凌霄极其自然地、仿佛无事发生般,将她小心地放回枕上躺好,然后起身。
“稍等片刻。”
当凌霄端着那碗温热适中的粥回来时,花疏月依旧红着脸不敢看他,她的声音微弱,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更添了几分难以启齿的难为情。她垂下眼帘,不敢看凌霄的脸。
“我的手没力气……”她几乎将脸埋进被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你能不能…喂我?”
这句话耗尽了她此刻积攒的所有勇气。她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有些逾矩,但她浑身软得厉害,连抬起手腕都觉得吃力,更别提稳稳地端住碗勺了。身体的迫切需要最终战胜了羞赧。
凌霄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泛着红晕的耳尖上,又移至她无力搭在锦被上的、纤细苍白的手指。那双惯常结印、执掌力量、带着杀意的手,此刻却稳稳地端起了那碗温热的清粥。
“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是平日的低沉,却似乎比刚才更柔和了些许。他撩起衣袍下摆,在床榻边坐下,这个距离瞬间拉近,身上那股冷冽清寒檀香的气息更加清晰地笼罩了她。
他修长的手指用白玉勺轻轻搅动粥碗,舀起一小勺,细致地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将勺子递到她的唇边。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气质不符的、近乎笨拙的认真。褐眸低垂,专注地看着勺子和她干裂的唇。
被他这样专注地喂食,花疏月只觉得脸上的热度不退反增。她只能小口小口地、机械地吞咽着,眼神飘忽,不敢与他对视。
整个静室安静得只剩下她细微的吞咽声,以及碗勺偶尔碰撞的轻响。这安静却并不突兀。她无法宣之于口的依赖,都在这无声的喂食动作中,悄然传递、交融。
一碗粥见底,他用指腹轻轻的,极为自然地替她拭去唇角的一点残渍。这个过于亲昵的动作让两人都微微一僵。
然后,他看着她依旧不敢抬起的眼睛,低沉开口:
“还要吗?”
“不用不用…”
花疏月摆了摆手,许是觉得身黏腻不适,她下意识的稍稍用力掀开了身上厚重的锦被。一股微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与此同时,她惊觉身上异常轻盈。低头一看,脸颊“轰”地一下如同烧着了一般,血色迅速蔓延至脖颈耳根!
未料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雪白里衣,那件里衣用料虽考究,却因她大病消瘦而显得有些空荡,更清晰地勾勒出她纤细锁骨和脆弱肩线的轮廓。衣带松松系着,领口微散,露出一大片胸前莹润却苍白的肌肤。在朦胧的晨光与药香中,比任何刻意的姿态都更具冲击力。
她惊呼一声,声音虽弱却充满了羞窘,手忙脚乱地想立刻拉回被子掩盖自己,可偏偏手臂虚软无力,动作慌乱之下,非但没拉好被子,反而让里衣的领口又滑落了几分,更是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原地消失。她根本不敢再看凌霄,猛地将脸转向床内侧,紧紧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逃避现实,只留下一个通红滴血的耳廓对着他。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显然也出乎凌霄的意料。
他的目光在她暴露在微凉空气中的纤细脖颈和洁白的皮肤上一掠而过,那双深邃的褐眸颜色似乎暗沉了几分,随即立刻便移开了视线,动作快得几乎没有停顿,只是周身的气息似乎比刚才更加凌乱。如同在强行压制着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迅速且自然地伸出手,不是去碰触她,而是用指尖捏住锦被的一角,手腕一抖,便将那厚重的被子重新严严实实地盖回了她身上,将她包裹得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身子刚有点起色,躺着吧”
花疏月蜷缩在被子里,感受着被他亲手裹紧的束缚感,脸上热度久久不退。这份羞窘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他方才的动作,迅速、克制,却又那么让她心动。这就是被守护的感觉吗。
凌霄依旧坐在榻边,目光转向窗外那株落尽桂花的树,侧脸线条冷硬,无人知晓他此刻内心是否也如表面一般平静无波。
院门外,一名青绿色衣衫的天师手指微动,指尖青色光芒瞬间飞向某个方向
“禀明国师大人,花姑娘已醒”
数日过去,在凌霄不容置疑的精心照料和珍贵药物的滋养下,花疏月终于能够被允许小心翼翼地走下床榻。
她缓缓挪到窗边。那里,不知何时已安置了一张精致的梳妆台,光洁的镜面映出她依旧苍白却不再死气沉沉的容颜。台面上,琳琅满目地摆放着一排排首饰匣子,里面陈列着各色精致的钗环首饰。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首饰。有温润无瑕的白玉簪,有流光溢彩的明珠步摇,有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金丝掩鬓,……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做工精巧,显然是凌霄特意命人准备的。它们静静地躺在丝绒上,闪烁着冰冷而华丽的光泽。
“这些都不喜欢吗?”
不知何时凌霄出现在她身后,静静的看着她发呆。
她目光在那一片璀璨中巡视,最终却越过那些繁复华丽的珠翠,落在了一根最简单的白玉簪上。簪身温润无瑕,末端雕成一朵将开未开的玉兰,素净雅致。
花疏月随手将其拿起,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顿,随即她却转过身,仰起脸,看向静立一旁的凌霄,一双眸子因久病初愈显得格外清亮,甚至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娇纵的意味,颇为理直气壮地对他说
“我要你替我簪发。”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仰起的、依旧苍白却带着执拗表情的小脸上,也落在他深沉的褐眸中。
她青丝如瀑,披散在肩头,因为病弱显得有些干燥,却更显得她脖颈纤细,楚楚可怜。她就这样举着那根白玉簪,等着他。
周围的空气仿佛因她这句话而凝滞了一瞬。沈凌霄显然被她这个带着点蛮横的要求而微微一怔。
他看着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鲜的、生动的、甚至有些“无理取闹”的光彩。这比他见过的任何首饰都要耀眼。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伸出手,从她掌心取过了那根白玉簪,小心的绕到她身后,手指轻轻拂过她披散的长发,动作极其小心,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将她的长发轻轻拢起,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然后用那根玉簪,稳稳地固定住
整个过程,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细微的呼吸声。这根由他亲手簪上的白玉簪,仿佛一个无声的契约,标志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微妙和亲近的阶段。
光明观的后花园,据说是连许多位高权重之人也未曾踏足的秘境,此刻却为花疏月一人敞开了大门。
与观内庄严肃穆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仿佛是被遗忘在人间的仙境一角。古木参天,绿草如茵,奇花异卉恣意生长,一条清澈的溪流潺潺穿过,在阳光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
花疏月像一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小鸟,提着略显宽大的裙摆,欢快地跑进那片柔软的草地。她张开双臂,仰面躺倒,随即开心地在厚厚的草毯上打了个滚。
凌霄静立于溪流旁的石桥上。依旧是那身繁复的紫袍,白发在风中微微颤动。深邃的褐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这片他鲜少踏足、甚至可能视为寻常的园子,因她的存在和欢笑,似乎也焕发出了不一样的生机。
一道浅绿色的身影,如同春日里一抹过于鲜亮却带着凉意的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凌霄身侧。
萧玄渊。
他依旧是一头醒目的白发,却未着往日与凌霄相似的繁复紫袍,而是换了一身浅绿长袍。这颜色本该显得生机勃勃,可穿在他身上,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与疏离,仿佛毒蛇隐匿于新叶之下。
他甚至没有先看花疏月,而是侧过头,唇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对着身旁气息瞬间冷凝如冰的凌霄,用一种熟稔到令人不适的语气,轻飘飘地开口:
“师兄,好雅兴。”
在萧玄渊出现的瞬间,凌霄周身那片刻的柔和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比以往更加深沉冷冽的戒备。他甚至没有转头,眼角的余光已如利刃般扫过身侧的浅绿身影,淡色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远处草地上,花疏月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欢快的动作戛然而止。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草地上撑起身子,下意识地看向凌霄,寻求庇护。
萧玄渊将这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那抹笑意更深,也更冷。他这才缓缓将目光投向脸色煞白的花疏月,眼神如同打量着落入网中的蝴蝶,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
“看来,花姑娘身子是大好了?”
他语气温和,却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提醒她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凌霄向前半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花疏月与萧玄渊视线之间,声音冰冷
“阿渊,莫要胡闹”
萧玄渊低笑,把玩着腰间一枚不知是何材质的绿色佩饰,
“师兄说笑了,我怎么会胡闹,况且,我是来探望病人的。”
他的目光试图越过凌霄的肩头,
“看来,我送来的‘玉露生机丹’,效果不错。”
凌霄平静的看着萧玄渊,褐色瞳孔里无波无澜。
“阿渊,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沈凌霄这句话问得极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在后花园凝滞的空气里。
他并未看身旁的萧玄渊,目光依旧落在远处僵立的花疏月身上,但话却是对身侧人说的。语气平淡,可其中蕴含的尖锐探究,足以刺穿任何伪装。
萧玄渊把玩玉佩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脸上那抹惯有的、带着讥诮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随即,一种更复杂、更幽暗的神情在他眼底飞速掠过——是诧异,是玩味,或许还有一丝被猝不及防戳破心事的愠怒。
他缓缓侧过头,看向沈凌霄线条冷硬的侧脸,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带着一种黏稠的、危险的意味。
“喜欢?”他嗤笑,声音却冷了下去,
“师兄是觉得,我与你一般,会对这等脆弱的玩物产生那种无用的感情?我不过是……觉得弄哭她,看她挣扎的样子,格外有趣罢了。”
凌霄缓缓转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与萧玄渊对视。那双褐色的眼眸里,没有胜利者的炫耀,没有情敌的妒火,只有一种深沉的、看透宿命般的平静。
“阿渊”
“你只是不肯承认,”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将那个最沉重、也最禁忌的字眼,掷于两人之间,“爱她。”
“爱”这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又像是一把烧红的利刃,狠狠刺入萧玄渊的耳膜,贯穿他的心脏。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讥诮、玩味、慵懒、愤怒。在瞬间支离破碎。那双与沈凌霄同源的褐眸中,翻涌起前所未有的、近乎癫狂的风暴。是被人彻底剥开伪装的震怒,是内心最阴暗角落被曝光的恐慌,更是对自己那连自己都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扭曲情感的憎恶!
“闭嘴!”
他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完全失了平日里的冰冷从容。浅绿色的袍袖无风狂舞,周身爆发出极其危险和不稳定的恐怖气息,脚下的草地以他为中心,瞬间枯萎焦黑一片!
他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凶兽,猛地逼近沈凌霄,两人之间几乎鼻息可闻。他死死盯着沈凌霄那双仿佛能映出他所有不堪的眼眸,从齿缝里挤出带着血腥气的话语。
“沈凌霄!你懂什么?!爱?那种可笑、脆弱、一无是处的东西!也配用在我身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沫,“我恨不能……我恨不能将她撕碎!将她彻底摧毁!只有这样……只有这样……”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沈凌霄眼中那毫不动摇的、近乎悲凉的平静。那平静仿佛在说,看,你连自己的恨意源于何处,都不敢深究。
在萧玄渊几乎实质化的狂怒中,沈凌霄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最终审判般的力量,
“承认吧,阿渊。”
“你摧毁她的欲望,与你想要独占她的渴望,”
“源于同一处。”
这句话,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萧玄渊周身狂暴的气息骤然一滞,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得吓人。他近乎绝望地看了一眼远处那个让他方寸大乱、让他变得不再像自己的女人,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将他彻底看穿的师兄。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猛地转身,那道浅绿色的身影几乎化作一道流光,带着无尽的狼狈与狂怒,瞬间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草地上的花疏月,在听到沈凌霄那句话的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喜欢?萧玄渊?……喜欢她?那个带给她的只有恐惧和羞辱的人,怎么可能会……?
后花园内,重归寂静。沈凌霄独立原地,目光悠远。
阿渊……
为什么?
为什么你我师兄弟二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拥有了云泥之别的身份与力量,最终……却会以如此扭曲而激烈的方式,被同一个人所牵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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