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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厄运
骷髅山白骨洞——这名字听着便透着一股森然鬼气,仿佛是什么妖魔盘踞的污秽之地。可当杨戬真正站在山前时,所见景象却与这凶名截然相反。
但见烟霞缭绕,散作漫天彩绮;日月交辉,流淌着澄澈光河。满山绿荫如盖,溪涧清可见底,空气中寻不到半分尘埃,只有瑞霭徐徐弥漫,紫气盘旋成祥和的涡流。这分明是一处钟灵毓秀的仙家福地,与那阴森可怖的洞名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杨戬立在云头,静静望着这片违和的景致,心下已然明了。这世间总不乏些浪荡轻浮之徒,但凡听闻某处有位女仙修行,便是连脸皮也不要了,廉耻也不顾了,千方百计地前来纠缠,作出种种不堪入目的丑态。为此,不少清修的女仙不得不出此下策——将洞府之名取得愈凶煞愈好,愈骇人愈妙。若能凭这个名字吓退一两个不识趣的,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这“骷髅山白骨洞”六个字,怕也是这样一面竖起的盾牌。只是这盾牌终究没能挡住真正的灾劫。
山风拂过,带来草木清香,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寂寥。杨戬缓缓落下云头,靴底踏上湿润的泥土。他望着那被瑞霭笼罩的洞口,忽然觉得这刻意营造的凶名,反倒成了某种无言的讽刺。
骷髅山白骨洞静静地矗立在缭绕的烟霞中,与梦中那破败阴森的景象相比,眼前的洞府虽略显凌乱,却远未到落叶与泥土混杂、一片狼藉的程度。石矶一脉覆灭的消息显然已不胫而走,这段时日里,想必已有不少怀着各种心思的人悄悄来过。
洞府内外能看出明显的翻检痕迹,某些角落有被翻动的迹象,一些抽屉与匣盒也未能幸免。奇怪的是,这番搜寻并未呈现出风卷残云般的野蛮,倒更像是一种克制的、甚至带着几分犹豫的翻动。或许,前来“碰运气”的人中,也有不少对石矶她们的遭遇心怀不忍,动作间便不自觉地留了余地。
站在清晰而真实的现实中,杨戬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座洞府与玉泉山一脉相承的规制。一致的布局,相同的营造法度,仿佛出自同一张古老的蓝图。然而,与玉泉山那些只讲究整洁实用的男子居所不同,这里因是女性清修之地,处处可见别出心裁的细节。
窗棂上悬挂着细巧的、以灵草编织的风铃,石桌铺着绣有简单纹样的素锦,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藤蔓被精心引导,在石壁勾勒出柔和的弧线。这些细微之处,无声地营造出一种新奇而柔软的温馨感,那是一种杨戬在其成长环境中从未体验过的、属于女性的细腻世界。
步入其间,他心底不自觉地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悸动,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抹异样。
是血迹。
一抹已然发暗发褐的殷红,顽固地浸染在青石板的纹理之中。血迹旁,还有一道清晰的、令人心悸的拖拽痕迹。
梦境中的惨烈画面瞬间击中脑海,杨戬的心口猛地一紧。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环顾四周。此刻周围一片正常的安宁,没有诡异的天气突变,没有失衡的光影,更没有那如影随形的杀机。
他深吸一口气,沿着那道无声诉说着过往惨剧的拖拽痕迹,开始极其谨慎地向外探查。
痕迹断断续续,延伸出洞府,蜿蜒没入不远处一道草木略显凌乱的山沟。
他走近,拨开交错横生的灌木与长草。
沟底,一具小小的、已然失去所有生息的遗骸,静静地躺在那里。
杨戬缓缓蹲下身,目光落在沟底那具小小的遗骸上。骨骼的尺寸明确显示这是个不到十岁的女孩,身形应当十分纤细,生前个子大概只到他腰间。那件已然残破的小小道袍上,依稀可见精心绣制的各式花朵纹样,针脚细密,色彩虽褪,仍能想见往日的鲜活。可以想见,这孩子曾经是被谁温柔呵护着的。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玉泉山上那些小师弟们嬉笑打闹的身影,那样蓬勃的生命力,与眼前这具被遗弃在荒草间的冰冷骨骸形成了过于残酷的对照。喉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有些发紧。他静默地凝视了许久,终是轻叹一声,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细小的骨骼一一拾起,用自己质地上乘的外衫仔细包裹好,随后在山间寻了处溪流环绕、草木葱茏的僻静之地,为她垒起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世人皆渴求好运,祈祷厄运远离。然而很多时候,厄运的不讲道理,与好运的莫名降临,本质上是同一种无常。好运来时,或许出门便能巧遇机缘,危难时刻自有贵人伸手;厄运降临时,却可能只是寻常出门便撞上仇家,或是苦心经营的计划被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彻底打碎。
杨戬曾就这运道之事请教过师尊玉鼎真人。彼时,师父抚须沉吟片刻,如是说:“戬儿,这世间有许多事,存在着连我等仙人也无法窥破与掌控的变数。故而处世需怀谦卑之心,亦需有豁达之态。要学会自厄运中汲取教训,亦要警惕好运里潜藏的危机。需谨记,最终决定我等命途的,并非这些难以捉摸的气运,而是你我脚下踏出的、实实在在的每一步。”
回顾自身尚不算长的人生经历,那种极致的、戏剧性的好运,杨戬几乎未曾亲见。然而,极端厄运的惨状,此刻却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冰冷而真实。
——就像这毫无根由便戛然而止的幼小生命。修行之论常言需在厄运中磨砺心志,可若厄运的强度已然达到剥夺生存本身的地步,那么所有关于锻炼与成长的励志箴言,便都成了空洞而无情的笑话。
杨戬心中感慨万千,叹息无声地融入山风。与此同时,一小片难以名状的阴影,也在心底悄然滋生、蔓延。如此极端的、毁灭性的厄运,其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石矶纵然在截教门中不受重视,终究是名列玉册的玄门弟子。这骇人的厄运此刻虽应验在她这一脉,可谁又能保证,它不会沿着某种尚未可知的链条,在整个玄门之中悄然传导、扩散?
而自己,这个意外得到那面诡异镜子的人,会不会已然成为了这未知链条上的下一环?这无法控制、破坏力惊人的极端厄运,会不会经由自己的手,被引向玉泉山,波及那些他所要庇护的师长与同门?
思绪如藤蔓般缠绕、收紧。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躁感攫住了他,不同于以往面对挑战时的兴奋,此刻的感觉,更像是独自立于浓雾弥漫的悬崖边缘。若在平日,他或许会乐于拥抱这份不确定性,视其为修行路上的另一种趣味。但今时不同往日,眼下稍有行差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更可怕的是,还会拉着身边所有在意之人一同坠落。
一种深切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失控感,正无声无息地在杨戬的心间弥漫开来。
杨戬没有返回玉泉山。那个关于厄运可能沿着未知链条传导的念头,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牵绊住了他的脚步。他不能——哪怕只是万一的可能——将这潜在的灾厄引向师门。最终,他在荒山深处寻得一个僻静潮湿的洞穴,暂作栖身之所。
他并非遇事便畏缩逃避的性子。既然退无可退,他便决定以自己知晓的方式,尝试与那面镜子建立沟通——倘若其中真栖息着某种意志,能够沟通的话。
第一个午夜子时,洞穴内部被纯粹的黑暗吞噬,不见半点火星,不存一丝微光。杨戬环绕着置于地面的镜子缓缓踱步,低沉而清晰的诵念声在岩壁间回荡:“镜中前辈,请现身。”
镜子静默如初,冰冷的镜面未曾泛起丝毫涟漪。
第二个夜晚,环境依旧漆黑如墨。他取出几件从石矶洞府废墟中寻得的、带着些许灵气残留的小物件,小心地摆放在镜子周围。他放轻声音,带着试探性的敬意低唤:“石矶前辈,是您吗?”
洞穴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镜子依旧毫无反应。
他不知从何处又寻来一面尺寸相仿的铜镜。他将两面镜子相对而立,构成一个无限延伸、彼此映照的视觉回廊。自己则端坐于这对称世界的中心,目光试图穿透那层层嵌套、直至无穷的影像深处——
镜子依旧吝于给予任何回应。反倒是杨戬自己,先一步感到了不适。自那个离奇梦境之后,他对所有能清晰映照影像的物体,都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回避感。那无限复制的幽暗景象,勾起了某些潜藏在意识深处的、不快的记忆碎片。
直至这一夜。依旧是子时,但今夜的天幕却被异常明亮的月华浸染,清冷的光辉如水银泻地,竟将深邃的夜空晕染出了一层似曾相识的、诡谲而美丽的钴蓝色调。
杨戬在镜前点燃了两根白烛,昏黄跳动的烛光分列两侧,勉强驱散了咫尺之内的黑暗。他盘膝坐下,摒弃杂念,将全部精神集中于一点——凝视着镜中那个同样回望着自己的、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影像。
不知是烛火摇曳导致的错觉,还是精神过度集中引发的幻视,在某个呼吸凝滞的瞬间,他仿佛看到平滑的镜面极其短暂地模糊、扭曲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水面被一颗看不见的石子打破了稳定。
杨戬心神一凛,几乎是本能反应,立刻转身去取早已备在一旁的、用以施展血契之类古老法术的材料。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些物事的刹那,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入耳膜,更像是直接回响在他的灵识深处。温柔、轻灵,带着某种非人间的澄澈,甚至隐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奈的纵容:
“你呀,不要再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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