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薇之秀

　　雪落江南时，少了洛阳城的凛冽刺骨，多了几分湿冷缠绵。马车碾过湖州城青石板路，积雪被车轮压出两道温润的痕迹，两旁的街巷虽不及京城繁华，却透着江南独有的温婉气息——白墙黛瓦覆着薄雪，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垂着冰棱，偶尔有身着素色棉袍的行人撑着油纸伞走过，脚步声轻缓，竟驱散了几分连日逃亡的萧瑟。

　　秦锦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掠过街巷两侧的店铺，布庄的伙计正掸着门板上的雪，酒肆里飘出淡淡的米酒香，偶有孩童追着雪球奔跑，笑声清脆。这安稳祥和的模样，与洛阳城的压抑惶恐判若云泥，却让他心底的沉郁未减分毫，只觉得这份平静之下，或许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身旁的秦玥已经醒了，小脑袋凑到车帘边，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景致，眼底的惊惧淡了些，却仍紧紧攥着秦锦的衣袖，小声问：“哥哥，这就是湖州吗？梅伯父家在哪里呀？”

　　“快到了。”秦锦握住妹妹微凉的手，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掌心，语气比往日柔和了些，“到了梅府，就有暖和的屋子住，玥儿的病也能好好调理了。”

　　秦玥点点头，乖乖靠回他肩头，目光却仍恋恋不舍地望着窗外，连日的颠沛让她对这份安稳格外珍视。

　　前方的马车放缓了速度，柳彦文的声音隔着车厢传来：“秦公子、白公子，梅府到了。”

　　秦锦扶着秦玥下了马车，白珩也带着白薇、白岫走了过来。眼前的梅府朱门巍峨，门楣上悬着烫金匾额，“梅府”二字笔力遒劲，门前的两座石狮子覆着薄雪，透着世家大族的沉稳气度。门内隐约可见错落的亭台楼阁，几株老梅树探出墙头，枝头缀着点点红梅，雪映红梅，景致清雅。

　　早有府中下人候在门口，见柳彦文带着众人前来，连忙上前躬身行礼：“柳大人，诸位公子小姐，老爷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柳彦文颔首道：“带路吧。”

　　下人应了声，推开朱门引着众人往里走。穿过开阔的前院，脚下的青石板被清扫得干净，只余下些许残雪，两旁的廊庑曲折，廊下挂着的宫灯散发着暖黄的光，驱散了湿冷的寒气。院中植着不少梅树，此刻正是寒梅绽放之际，暗香浮动，沁人心脾，让连日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

　　行至正厅外，一名身着藏青色锦袍的老者正立在廊下等候，须发微白，面容儒雅，眼神却透着沉稳锐利，正是江南士族领袖梅嵩。他身旁立着一位中年妇人，衣着素雅，面容温婉，应是梅夫人。

　　白珩见状，率先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带着难掩的感激与悲戚：“晚辈白珩，携弟妹，与秦氏兄妹，多谢梅伯父搭救收留之恩。”

　　秦锦也扶着秦玥，带着白薇、白岫一同行礼：“晚辈秦锦，谢梅伯父相助。”

　　梅嵩连忙上前扶起二人，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见他们衣衫单薄，面带倦色，白珩与白岫还带着伤，眼底掠过一丝痛惜，沉声道：“孩子们，快起来。秦兄与白兄的事，我已尽知，忠良蒙冤，实在令人痛心。你们能平安抵达湖州，便是万幸，往后梅府便是你们的家，不必拘束。”

　　梅夫人也走上前来，拉过白薇与秦玥的手，柔声细语道：“一路辛苦了，瞧这两个孩子冻得，快进厅里暖和暖和，我已让人备好了热茶与膳食。”

　　众人跟着梅嵩夫妇走进正厅，厅内暖意融融，正中燃着一盆炭火，驱散了周身的湿冷。下人奉上热茶，温热的茶汤入喉，暖意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连日的疲惫与寒意消散了大半。

　　梅嵩看着秦锦，沉声道：“秦贤侄，令尊秦将军戍边四十载，护我东夏北疆安稳，是当之无愧的忠良。严党构陷忠良，天理难容，老夫虽远在江南，却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往后你若有需要，尽管开口，老夫定当鼎力相助。”

　　秦锦起身躬身，语气坚定：“多谢梅伯父。晚辈此生所求，唯有为父亲与白伯父昭雪沉冤，清算严党，还天下一个清明。这份恩情，晚辈铭记于心，他日必当报答。”

　　“好，有志气。”梅嵩赞许地点点头，又看向白珩，“珩儿，你父亲与我是故交，当年你与倩儿的婚约，老夫从未忘怀。如今你家遭此变故，老夫更会护你周全，待日后风波平息，便为你与倩儿完婚，了却你父亲的心愿。”

　　白珩闻言，心中一震，抬头看向梅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与梅倩自幼定下婚约，却因两家一在京城、一在江南，极少相见，只依稀记得儿时初见时，那个梳着单丫髻、眉眼灵动的小姑娘。如今家逢巨变，他身无长物，甚至背负着“钦犯余孽”的名头，怎配得上梅家千金？

　　见他神色迟疑，梅嵩已然知晓他的顾虑，温声道：“珩儿，你不必妄自菲薄。你父亲一生清廉，你自身才学出众，绝非池中之物。老夫看重的，是你白家的风骨，是你的品性，而非外物。倩儿性子温婉，知书达理，你们二人相配，只是眼下时机未到，此事暂且搁置，待日后再议。”

　　白珩心中感激，躬身道：“多谢梅伯父体谅。”

　　梅夫人笑着打圆场：“好了，不说这些沉重的话了。孩子们一路劳顿，定是饿了，膳食该备好了，我让人传上来。”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女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女子身着淡粉色锦裙，身姿窈窕，眉眼清丽，肌肤胜雪，发间簪着一支红梅钗，步态轻盈，宛如雪中初绽的梅朵，正是梅嵩的独女梅倩。

　　她走进厅中，先是向梅嵩夫妇行礼问安，声音清脆如莺啼：“父亲，母亲。”

　　而后目光转向厅中众人，当落在白珩身上时，眼神微微一顿，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随即落落大方地颔首示意，礼数周全。

　　白珩抬眸望去，恰好与她的目光相撞，只见她眉眼温婉，眼底带着几分好奇与关切，与儿时的记忆渐渐重合，又多了几分少女的娇柔与灵动。他心中微动，连忙移开目光，耳根微微发热，竟有些局促不安。

　　梅夫人拉过梅倩的手，笑着对众人介绍：“这是小女梅倩。倩儿，这位是白珩哥哥，还有秦锦哥哥，秦玥妹妹，白薇妹妹，白岫弟弟。”

　　“白珩哥哥，秦锦哥哥，诸位弟弟妹妹，有礼了。”梅倩轻声开口，语气温婉柔和，目光落在白珩与白岫的伤口上，带着几分担忧，“听闻哥哥们路上遇了凶险，伤势无碍吧？府中已请了大夫，稍后便会过来复诊。”

　　“多谢梅姑娘关心，伤势已无大碍。”白珩起身回应，声音比平日低沉了几分，眼神不敢再与她对视。

　　秦锦看着二人之间的微妙氛围，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随即正色道：“劳烦梅姑娘挂心。”

　　梅倩浅浅一笑，将手中的汤药递给身旁的下人，道：“这是为秦玥妹妹熬的驱寒汤药，大夫说趁热喝效果更好，让下人送去偏院吧。”

　　“多谢梅姐姐。”秦玥小声道谢，眼底满是好感。

　　梅夫人笑着道：“倩儿一向心细，往后你们姐妹几个多亲近亲近。好了，膳食已备在偏厅，我们移步过去吧。”

　　众人跟着梅嵩夫妇前往偏厅，梅倩走在白薇身侧，轻声与她说着话，询问着路上的境况，语气温柔，毫无世家小姐的骄矜之气，让白薇渐渐放下了拘谨。

　　偏厅内的餐桌上摆满了菜肴，虽不是山珍海味，却精致可口，透着江南饮食的细腻。一碗碗热汤冒着热气，驱散了周身的寒气。众人连日来多以干粮果腹，此刻终于能吃上一顿热饭，胃口大开。

　　席间，梅嵩询问了洛阳城的近况，秦锦与白珩一一告知，从太极殿定罪到两家蒙冤，再到一路逃亡的凶险，听得梅嵩频频蹙眉，梅夫人与梅倩也面露愤色。

　　“严党如此猖獗，把持朝政，残害忠良，长此以往，东夏危矣。”梅嵩放下筷子，语气沉重，“老夫虽在江南，却也知晓朝堂局势，如今满朝文武，多是严党爪牙，少数正直之士，要么被打压排挤，要么明哲保身，能像周将军那般暗中相助的，已是难得。”

　　秦锦沉声道：“梅伯父，晚辈知晓，仅凭我们几人，难以与严党抗衡。但父亲与白伯父的冤屈不能不昭雪，严党的恶行不能不清算。晚辈愿往北疆投奔父亲旧部，收拢兵力，白珩兄留在江南，依托梅伯父的势力，联络士族与正直官员，待时机成熟，内外夹击，必能扳倒严党。”

　　白珩颔首附和：“秦锦所言极是。我手中有父亲留下的严党贪腐账目，可借此联络朝中旧部与江南士族，揭露严党的罪行。只是北疆路途遥远，且严党势力已渗透北疆军界，秦锦此去，凶险万分。”

　　梅嵩沉吟片刻，道：“此计可行，却需从长计议。北疆旧部虽多是秦兄亲信，但严党近年来安插了不少人手，秦贤侄贸然前往，恐遭不测。不如先在梅府休整，暗中联络北疆旧部，探明情况后再做打算。至于江南这边，老夫会出面联络各州士族，告知严党恶行，争取他们的支持。珩儿，你手中的账目至关重要，需妥善保管，不可泄露分毫。”

　　“晚辈明白。”秦锦与白珩齐声应道。

　　梅倩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众人议事，虽不插话，却将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她知晓自家父亲的心思，也明白白珩与秦锦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心中对他们多了几分敬佩，看向白珩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复杂的情愫。

　　饭后，梅夫人让人领着秦锦等人前往备好的院落歇息。梅府的院落布局精巧，分给他们的“听雪院”位于府中僻静之处，院中植着几株梅树，此刻正傲然绽放，暗香浮动。院内有五间厢房，陈设简洁雅致，炭火早已燃旺，温暖如春。

　　“诸位公子小姐，一路辛苦了，先歇息片刻，晚些时候大夫会过来复诊。若有什么需要，吩咐下人便是。”领路的嬷嬷恭敬道。

　　“有劳嬷嬷。”秦锦道谢。

　　嬷嬷退下后，众人各自回房休整。秦锦将秦玥安置在靠窗的厢房，看着她喝下药汤，又叮嘱了几句，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内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书桌，书架上摆着几本书籍。秦锦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风裹挟着梅香涌入，让他清醒了几分。窗外的梅树在雪中傲然挺立，枝头红梅灼灼，似在诉说着坚韧不屈。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模样，想起洛阳城的血海深仇，想起秦玥期盼的眼神，握紧了拳头，眼底满是坚定。

　　江南的安稳，只是暂时的停靠，他的战场，终要回到洛阳，回到北疆。

　　与此同时，白珩的房间内，他正坐在书桌前，看着手中父亲留下的手稿，眉头紧锁。手稿上记录着严党历年贪腐的明细，涉及官员众多，甚至牵连到皇室宗亲，这无疑是扳倒严党的关键证据，却也极度危险，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

　　白珩收起手稿，压在书下，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梅倩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轻声道：“白珩哥哥，这是大夫刚熬好的伤药，趁热喝吧。”

　　白珩起身接过汤药，温声道：“多谢梅姑娘。”

　　“不必客气。”梅倩走到书桌旁，目光掠过书架上的书籍，轻声问道，“白珩哥哥，你的伤势好些了吗？昨日在客栈，定是受了不少惊吓。”

　　“已无大碍，劳烦梅姑娘挂心。”白珩喝了口汤药，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却让他更加清醒。他抬眸看向梅倩，见她站在窗前，身姿窈窕，窗外的红梅映着她的侧脸，温婉动人，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涟漪。

　　儿时的记忆渐渐清晰，那年他随父亲来江南探望梅嵩，恰逢梅府的梅花开得正盛，他在院中玩耍，不小心摔进了雪堆，是梳着双丫髻的梅倩递来手帕，笑着帮他拍掉身上的雪。那时的她，眉眼灵动，笑容清甜，像一朵初绽的红梅，印在了他的心底。

　　只是后来他回到京城，学业繁忙，又逢朝堂动荡，与梅倩便极少再有联系，这份儿时的记忆，也渐渐被尘封。如今重逢，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温婉娴静，却依旧带着那份纯粹的善意。

　　梅倩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身来，脸颊微红，轻声道：“白珩哥哥，我知晓你心中难过，也知晓你肩负着重任。但你要保重身体，只有好好活着，才能完成心愿，告慰伯父的在天之灵。”

　　白珩心中一暖，点头道：“多谢梅姑娘提醒，我会的。”

　　“府中虽安稳，却也需多加留意，严党的势力遍布各地，难保不会查到这里。”梅倩语气带着几分担忧，“父亲已吩咐下去，加强府中戒备，对外也会隐瞒你们的身份，你不必太过担心。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多谢梅姑娘，也替我多谢梅伯父与梅夫人。”白珩心中感激，梅家不仅收留了他们，还为他们周全考虑，这份恩情，他无以为报。

　　梅倩浅浅一笑，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父亲常说，你与我有婚约在身，往后便是一家人。虽如今局势艰难，婚约之事暂且搁置，但在我心中，你始终是我的白珩哥哥。”

　　这番话直白而坦诚，让白珩心中一震，抬头看向梅倩，见她眼底带着真挚的情意，脸颊泛红，却毫不闪躲地望着他。他心中悸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觉得喉咙发紧，良久才低声道：“梅姑娘，我……”

　　“我知晓你的顾虑。”梅倩打断他的话，轻声道，“我不会逼你，也不会给你添麻烦。我只希望你能平安，能完成心愿。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会支持你。”

　　说完，她转身道：“药快凉了，你赶紧喝了吧，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休息。”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白珩握着药碗的手微微收紧，心中五味杂陈。他知晓梅倩的心意，也明白梅家的良苦用心，只是他此刻身无长物，背负血海深仇，实在不敢奢求儿女情长。但梅倩的温柔与坚定，却像一束光，照进了他灰暗的心底，让他在复仇的漫漫长路上，多了一丝温暖与慰藉。

　　他仰头将剩下的汤药喝完，苦涩的味道中，竟多了几分回甘。

　　窗外的雪渐渐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院落的梅树上，雪光映着红梅，愈发清丽动人。江南的冬日，虽有湿冷，却也藏着生机与希望，正如他们此刻的境遇，虽深陷困境，却已找到了新的方向，等待着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秦锦站在自己的窗前，看着院中绽放的红梅，又望向洛阳城的方向，眼底满是决绝。他知道，休整只是暂时的，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严党的追杀不会停止，北疆的局势错综复杂，江南的士族也并非铁板一块，他们要面对的，是一场硬仗。

　　但他无所畏惧。父亲的忠魂在天，家人的期盼在侧，梅家的相助在前，还有白珩这样的挚友并肩同行，他有信心，终能拨开云雾见青天，为忠良昭雪，为天下除奸。

　　白岫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擦拭着父亲留下的短剑，剑身寒光凛冽，映着他坚毅的脸庞。他暗暗发誓，定要勤练武功，早日成长起来，保护哥哥姐姐，为父亲报仇雪恨，绝不让父亲的忠名蒙尘。

　　白薇则守在秦玥的床边，看着她沉沉睡去，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心中稍稍安定。她默默盘算着，往后要好好照顾秦玥，帮着白珩打理琐事，尽自己所能，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大家庭出一份力。

　　梅府的听雪院内，一片宁静，却涌动着不息的信念与希望。秦锦、白珩等人，在此刻悄然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便会利剑出鞘，直指洛阳，掀起一场清算奸佞、昭雪沉冤的风暴。而江南的梅花开得正盛，似在为他们见证，为他们祝福，盼着他们早日得偿所愿，盼着东夏早日重归清明。

　　夜色渐深，听雪院中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院中的红梅，在月光与残雪的映衬下，静静绽放，暗香浮动，弥漫在江南的夜色里，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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