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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V
随后的日子里,我与秦彻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无法杀死他,而他也不再主动提起那份以吞噬我的灵魂为代价的“恶魔交易”。
我从龙之宝库中取得了一把新剑——剑鞘饰有精美的纹路与宝石,剑身如霜般寒光凛冽,就锋利度而言,它远胜于我以往所用的任何一把。据说,这曾是一千七百年前一位备受世人敬仰的猎魔人的传家之宝,只可惜,他最终殒命在了龙巢之中。
手握这把剑,我和龙一起参与对圣裁军的劫掠。劫掠的主要目的在于,拦截他们的辎重,暗中支援给反抗军。
我们如同并肩的伙伴,于黄昏时外出作战,破晓前携战利品归来,平时则共同栖息于塔尔城之上的龙巢。
末日战争的阴翳笼罩大地,教会逐渐撕下了庄严神圣的假面,以神权压过王权,取得了名义上的统治地位。
现任圣裁主教——维兰主教——以铁腕统御王都,成为白曜城的无冕之王。王室沦为摆设,国王与其家眷被幽禁于高塔中,宫廷朝堂上尽是由主教委派的傀儡。
为填饱无底洞般的战争开支,圣裁军在占领区横征暴敛,鱼肉乡里。同时,他们废除了以往仅收容孤儿的惯例,开始挨家挨户强征壮丁。
压迫愈深,反抗之火也愈加燃起。
整个星球的脉搏,仿佛都在随之颤动。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反抗势力在圣裁军的大本营白曜城几乎刚一冒头,便迅速被扑灭了。
但反抗的火种并没有熄灭,起义军开始转入地下,不止平民,连少数对教会统治心存不满的贵族和部分王室成员也纷纷在暗地里响应,提供金钱资助。起义范围不再限于王城,如野火燎原般在各处烧起来,逐步蔓延向边境城镇,乃至更偏僻闭塞的乡野渔村。
这些在阴影中生根发芽的地下反抗组织,其战士们使用的不少武器装备,正是由我和恶魔联手,暗中流通给他们的。
战争的残酷令人刻骨铭心。一些圣裁军士兵的面孔常常会被我想起。他们大多很年轻。为了镇压各地叛乱,圣裁军一再降低征兵的年龄。有时,当我挑开倒在我剑下的士兵的头盔,会看见一张与我相仿、甚至更显稚嫩的脸。渐渐地,我也就不再这样做了。同样死在严酷战火中的,还有那些反抗势力的人。他们的身影替代了之前那位惨死于龙口下的少女,也覆盖了曾被我亲手终结的恩德里安,一次又一次,萦回于我的梦境。
某次,我和秦彻突袭了圣裁军控制下的一座边陲小镇,得胜归来后,龙将缴获的财宝带往地底洞窟赏玩,留下我独自一人。
我不想闲下来,便点燃一根蜡烛,走到洞窟外祭奠逝者。
夜风自崖下升起,拂动我的发丝。我伸手拢了一拢。风中夹杂着一丝焦木的气息,也许是哪里燃起了山火。
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段旋律。
尽管我对踏上与恶龙同行的这条路并不后悔,对斩杀每一个圣裁军也从不感到后悔,但这一刻,我却突然很想唱一首安魂曲。
于是,我坐在烛光前,轻声哼唱起来。
“你会唱歌?”伴随着气流的轻旋声,龙的询问也一同而至。
流淌的音符停下了。我闭上嘴,目光微移,朝他微微一笑。
“这有什么难的。再怎么说,我以前也是圣女,要经常唱赞美诗颂扬天神和圣裁主教。也唱过安魂曲,引渡战死沙场的亡魂安息。不过,倒是不怎么会唱酒馆里的那些小调。”
“就唱刚才那首。再唱一遍。”
秦彻语调中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硬,让我有点不爽,于是我别扭地摇了下头。
“你又不是亡灵,听这个做什么。”
“刚才没听全。”
我用手心护住面前那盏摇摇欲熄的蜡烛。“干唱没什么意思,要有管风琴伴奏才好听。”
像管风琴这样的宗教乐器,通常只出现在圣堂或教堂,一时半会儿根本弄不到。我以为秦彻会就此放弃。
“就干唱。”他略不耐烦地说。
我拿他没办法,深吸一口气,开始酝酿。
这次,我唱得更轻、更缓,像拂过墓碑的一缕风。
龙静静坐在不远处,沉默地聆听着,庞大身躯在月色中投下凝重的暗影。
这首肃穆忧伤的安魂曲共有五节,完整唱要耗费不少时间,我在唱到第三节末尾时,就无法再继续了。胸口滞闷难舒,被各种纷乱的情绪堵得透不过气,而这龙,竟还有心思听歌。
也许是秦彻并不知道这曲子后面还有两节没唱完,也可能是我无意识将自己的心情渗入了旋律中,使乐声浸染了怅然,当我停下来回头看他时,发现他依旧是平常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尽管注视了我很久,却终是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
“等下次弄到了管风琴,你再为我弹一遍。”那晚,他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劫掠行动仍在继续。我们频繁离开龙巢,化作掠影游走于各个城镇与村庄之间。
每当圣裁军的补给车队行经偏僻小路,便有裹挟着能量的黑红雾气自半空袭落,铁骑倾覆,辎重迅速消失无踪。
所有无用之物——包括生命,都被龙付之一炬。他只将财宝运回巢穴装点宝库,把余下的粮草和军械交予我处置。我驾着马车,故意将这些物资弃置于反抗组织时常途经的道路上,或是他们临时搭设的据点附近。
有龙相助,我们从不打埋伏战,每一次都是光明正大地出击。在这样的交锋中,我的剑技得到进一步磨炼,也逐渐觉察到自己内心的蜕变。
剑每斩落一次,心湖都渐如止水,再难泛起涟漪,事后也很少被后怕或悔恨的情绪纠缠。
我在一场又一场战斗中愈发清晰地感受到这股心境上的转变。当龙展开杀戮时,我也不再试图劝他留下活口,仿佛已全然认同了他的残酷与决绝。
战争从不容慈悲。那些曾令我挣扎的边界,正被一点点踏碎。
在一次次的截获与转移中,看着那些物资流向反抗军,我心中滋长出某种炽热的渴望——不只是为了正义,也是为了力量本身。
我想要变得强大。
变得更强,再强一点……
我渐渐开始明白,真正的力量,源于接纳真实的自我——包括那些我不愿面对的脆弱,痛苦,和……欲望。
直面悲伤,直面内心,直面欲望。
做一个敢于凝视深渊,却始终记得自己是谁的人。一个了解自己心底真正的渴望,并有勇气驾驭它的人。
这是那天旷野上龙想要教会我,却不曾明说的箴言。
龙的力量远超凡人所能想象,几乎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存在。他极少受伤。就我们一起行动所看到的情况而言,仅有一次,他被暗处的冷箭伤到。那支淬毒的箭矢擦过龙的侧脸,留下一道焦黑的浅痕。那伤口仅在他皮肤上停留了两秒,便化作黑红光点褪去,找不到任何痕迹。
与他相比,反倒是我更容易负伤。我的手常因握剑而布满细密的小伤口,脚踝和膝盖上也经常带着磕碰到碎石的擦伤。不过,更重的伤势却从未出现——每当我力不能支,龙总会及时赶来援助我。抢来的物资中有不少好药,那些细小的伤口在涂上药膏后也很快就愈合了。
情况在悄然发生变化。圣裁军深知恶魔眼睛厌光的特性,在察觉到补给队伍最近屡遭袭扰后,便开始调整以往夜间运送的策略。他们将这类任务改到了白天进行,导致秦彻不得不颠倒作息,与我在白昼展开行动。
一次在白曜城南郊驿道的战斗中,圣裁军组织了相当壮观的兵力规模,意图将我和龙一网打尽。
战况一时陷入胶着。龙吸引了敌军大部分的火力,身影离我越来越远。
落单的我独自面对数名士兵的夹击。一柄长矛挑来,震得我虎口发麻,佩剑脱手飞出,直直钉入了泥地。
敌人的脚步伴随死亡的气息一同逼近。就在敌刃即将斩落的一瞬,我的体内突然爆发出一股深暗的力量,胸口亮起了一阵黑红色的光。
一把巨剑凭空显现,剑身缠绕着不祥的暗芒。
我没有半分迟疑地伸手握住剑柄,仿佛天生与之存在共鸣。剑插入地面,与恶魔能量相似的暗红光芒如巨浪般荡开,那几名士兵还来不及反应,便被震到了远处。
鲜血和肉块横飞,空气里传来烧焦的气味。我冷静地、近乎于冷酷地望向他们倒下的残躯,心中没有任何感想。
远处,一只宛如熔岩凝结的暗红巨爪破土而出,瞬息间葬送了近百名圣裁军士兵的生命。
清理完四周的敌人后,秦彻朝我这边望过来。陷入重重包围、承受着绝大部分攻击的他,裸露的手臂和侧腹上有好几道被利器撕开的伤口正在淌血。这些伤本应迅速消失,此刻却顽固地存留着。阳光削弱了他的自愈能力,他却对这些伤浑然不觉,身形飘然飞近,目光始终紧盯着我。我也看向他,感到手里的巨剑正逐渐失去实感。
因战斗而起的风停下了,周围只剩下我和秦彻。他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深邃而平静,嘴角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我却笑不出来。“你没事吧,秦彻?伤口怎么不见好?”
“不重要。只是愈合得慢些罢了。”他淡淡地摆了摆手,“那把剑,你似乎召唤得更熟练了?”
“可还是只出现了一会儿功夫就消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力量还不够……”
“只有它真正的主人,才能掌控它的全部力量。”
听着他的话,我突然间神思恍惚,好像陷入了一片混沌的幻象中。那些属于我的、却又无比陌生的声音,再一次在意识深处响起——
「吃掉……吞噬他……那是你的……」
指头传来一阵湿粘的触感。
“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
待意识恢复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深深抠在秦彻手臂的一道伤口中。这副样子,就好像我期待着能看到他流出更多的血一样。
咫尺之间的秦澈没有任何要推开我、或拨开我手的意思,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静静地观察着我,像是要透过我的眼睛,望进更深处的东西。
“清醒了?”他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注意力,“敌人都解决了。不去看看他们留下了什么好东西,反倒对我的伤这么感兴趣。”
我猛然回神,退后一步,望着满手的血,只觉得自己的心好似坠入了湖底,正不断地向下沉去。
秦彻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向圣裁军遗留在原地的马车。
我从敌人的尸堆中找回被打飞的剑,快步走到他身后,试图解释,“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有意要伤你的。无论如何,我们现在……也算是同伴吧。”
站在一个硕大的木箱前,秦彻悠闲地查点其中堆积如山的税收金币。“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客气,倒让我不太习惯了。”
感觉出他话里有挖苦的意味,我再次郑重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放下金币,回身朝我笑笑,“知道你刚才挥舞那把剑的样子,看起来像什么吗?”
“什么?”
“一头刚长出角的龙。”他靠过来,碰了碰我的额头——不是弹指,只是轻柔地一触。
他语调中的轻松让我紧绷的情绪得到舒缓,不禁想象起那样的画面。“那你呢?你刚长角的时候,又是什么情况?”
“很正常的情况,只是有点疼。”
他的伤过了一阵子终于愈合如初,我这才完全放下了心。
经此一役,我体内那股沉睡的力量,开始一点一点苏醒。
之后的每一次战斗,召唤重剑的频率与持续时间都在渐渐增长。
到了后来,我已经能像挥舞寻常重量的剑那样驾驭它,仿佛它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手臂的延伸。斩出、收回与格挡都皆随我心。用它和敌人作战时,几乎如呼吸一般自然。
就这样,它取代了之前那把猎魔人的剑,成为了我最倚重的兵器。
那些假借“末日将至”之名强征赋税、搜刮民脂民膏的圣裁军,当面对真正的恶魔与被裁定为魔女的我,有时会拼死激烈抵抗,但有时也会像受惊的鹿群般双膝发软,矮下身躯,跪求饶命。
而我内心世界缓慢发生的变化,也在巨剑被我运用得越来越炉火纯青之时,越来越清晰可感。
每一次在血与火中挥剑、杀戮,我都感到体内的力量在涨涌。每一次将敌人碾成尘埃,看他们求饶,我的心便被快意占满。我渐渐沉溺于这种日益强大的感觉中,可这份力量并非全然洁净,而是带着低语,像恶魔寄存的灵魂在暗处渗进我的骨血。我越发清晰地嗅到一股来自我身体深处的、甜腥而邪异的冷香。它像烈酒,尝过一口,便再不愿清醒。它培育我,也腐蚀我,让我分不清究竟是我在掌控它,还是它在驯服我。
战斗的快感激荡着我的灵魂。每次大获全胜后,秦彻总会主动征询“下一次的目标是哪里?”,又或者干脆问我“还想要什么?”
是龙亲手滋养我的欲望,一次又一次携我奔赴战场,将我淬炼得更为强大。无论多么凶险的地方,只要我们一起前往,就总能无往不利,心愿得偿。
命运如同失控的走珠,飞旋着滚入不见尽头的深渊。
我知道,他在饲喂我心中那头名为“欲望”的野兽。
那个在我心底渐渐生长的欲念,犹如春日的枝蔓,越来越茂盛。
但与此同时,另一股欲念也如磐石般沉坠,死死地压抑着它。
欲望并非要以负面的形式释放。欲望本质上不善不恶,只是存在于那里而已。
……而我,不想要被它掌控。
经过数月的劫掠,地图上的大部分区域几乎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
宝物在秦彻的收藏库里越堆越多,几乎将整座龙巢的每一寸空间都填满了。
比起那些璀璨的珠宝,我更偏爱刀剑,唯独那条从市集买来的、缀有恶魔之眼的手链,却在一股说不清的冲动下,被我戴在了左手的手腕上。
为了不让它妨碍作战,每次战前,我都会戴上手套盖住它。手链冷硬的质感始终贴附着我的肌肤,好像某种轻柔的碰触。
随着我和秦彻一同行动的次数越来越多,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发熟稔。
我时常访问龙窟最底层那片秦彻居住的区域,他对我的进出早已习以为常,即便我有时坐上他那用作床铺的石台,他也毫不在意。
“这些城镇、村落……我们是不是都走遍了?还有哪里是没去过的?”
在一张新铺设于石台下的软垫上,我盘腿而坐,研究着摊在地上的那张被标记得密密麻麻的地图。手边放着几个精致的纯金果盘,我伸手探向其中一块血橙。
即将到手的血橙被旁边的龙先一步取走。秦彻无视我投去的目光,悠然挑眉。
“这里,藏有一片稀有的矿脉。”他指尖落在地图边缘的某处,“圣裁军靠它积攒了不少军费,有没有兴趣?”
“哼,当然。”我斗志昂扬地应道。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转而去拿果盘里一颗饱满的石榴。
这次我眼疾手快,抢先夺过,拿在手里朝他晃晃。
秦彻没有反抢,只是摇头笑了笑。
我不再跟他继续闹,抬眸认真地望进他眼底,“我想知道……秦彻,你就这样把我放在你身边,纵容我的欲望,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我边说,边朝他挪近一些,抬手隔着空气虚悬在他颈侧,比划出一个持匕首刺他的动作。
这头龙引火自焚的目的,始终让我难以释怀。
在垂落的帷幔间,在呼吸相闻的距离里,我们互相对视。
秦彻非但没躲,反而迎着我那只几乎要触碰到他的手,微微前倾靠向我,鼻尖若有似无地蹭过我的鼻子,“那你呢?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能驾着马车逃走,却始终留了下来,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他说话时的表情透出不怀好意,但眼睛却亮亮的。
心像被什么轻轻抓挠了一下,我倏地缩回手,坐回原位。
“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越贪婪的灵魂越美味么。”
“彼此彼此。你之所以不逃跑,不就是为了伺机挖走我的眼睛么?”
“可不止是眼睛。”我故作轻松道,“别忘了,我还有两次机会杀你。”
“哦?原来你还记得这个使命啊。”
“我当然不会忘了。你最好小心点,睡觉时别睡得太沉。越贪婪的灵魂越美味,但也越强大。说不定哪天,我就真把你给——”
我没有再说下去。原以为秦彻会打断我,或是针锋相对地与我斗嘴,但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
屠龙,这是我从一开始就肩负的使命。
可当我望向他的眼睛时,却意识到,自己并不想伤害他,也并非真的想要夺取他的那颗右眼。
一时不知该如何将对话继续,我只得低下头闷闷地剥起石榴,掩饰这一刻的尴尬。刚剥出几颗果实打算吃,秦彻却突然抓住我的手,俯身低头,将它们一口衔走。
“你——”
我瞪大眼睛,话还来不及说,他又将刚才抢走却一直没吃的那片血橙塞进我嘴里。
望着他那似笑非笑的眼中透出的一点光亮,我感到心仿佛被某种东西包裹,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情愫。
……
除了一起寻找打击圣裁军的地点外,我和龙也常常在龙巢的最顶上见面。
有时我会给他讲一些我听来的故事。他很少搭话,像是沉醉在情节之中听得入了迷,又仿佛只是希望有个人能陪着他一起看月亮。
偶尔,龙也会谈起自己,比如宝库中那些五花八门的屠龙武器,和人类在他身上尝试过的108种弑龙方法。
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坐在一起,什么都不说。
月光滤去了他鳞甲上尖锐的锋芒,让他显露出一些人们平时看不到的模样,一种不属于他的柔和。
这天傍晚,夕阳才落下不久,岩石上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我躺在上面,晾着自己刚洗净的头发,昏昏欲睡。
不知何时,龙已坐在了身旁。
他一直没说话。我缓慢地睁开眼,望向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他正用那赤红的眼睛凝望着比塔尔城更远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起身盯紧他,总觉得他的样子看起来特别寂寞。“想想你之前被封印了那么久……秦彻,你会感到孤独吗?在那个谷底的日子,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听你的口气,是想要安慰我,还是救赎我?”他微抬下巴,轻笑了一声,“孤独是每一个生命的永恒课题。即便是你们这些最喜欢融入群体的人类,也不例外。”
“难得想关心你一回……”我撇了撇嘴,“真是个不识好人心的坏恶魔。”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我拢向他的胸前。“把你的力气用在别的地方吧。只有弱者才需要安慰或救赎。”
说话间,他的尾巴已绕过我的身侧,圈住了我的腰。
我有点恼。
自相识之初,他就总对我做出一些极为暧昧的举动——用手轻托我的下颌,用长尾卷住我的身体,将呼吸贴近我的耳畔与脸颊细语。这些举动在人类社会中,只存在于至亲至密的人之间。从前为了能完成消灭他的任务,每每他这样靠近,我都努力忍耐了下来。可如今,我却发觉自己……再也忍不下去了。
我再也无法只把他看作是一个“必须杀死”的怪物了。
我不甘示弱地用力推开秦彻,从他的缠弄中挣脱出来,故意板起脸,“你知不知道,刚才我们那个姿势,在人类的语言里,叫作‘拥抱’。”
“那在人类的世界里,像我们这样彼此想要杀死对方的人,也会拥抱么?”
一片阴云恰在此时掠过天际,遮住了月亮,令我无法看清秦彻脸上的神情。
而有些话,就像这一刻被掩去的月光,一旦过了那个瞬间,就没有再说出口的必要。
我离开他的注视,仰面躺下,换了个能让自己更放松的姿势。
“说说人的灵魂吧……那是什么味道?”望着夜空,我仿佛在自言自语。
认识秦彻这么久,我从来没见他吃过灵魂。圣裁军所说的“龙嗜食人的灵魂”,会不会……本身就是一个虚构的谎言?
“你们人类的灵魂啊,大多脆弱、虚伪和无聊。不过话虽如此,我倒很喜欢观察你们。”
“那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你说我的灵魂‘寡淡’,其实还不算最差的评价咯?”
“就欲望的浓度而言,确实寡淡,但那股拼了命也要活下去的生命力,却比很多灵魂都要……有趣。”
回想当时的情景,我不由得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又有什么想要的了?”他懒洋洋地问,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地面。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却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也许我只是想知道,身边这头能诱人堕落于恶念中的龙,究竟能不能感受到……人类称之为“爱意”的那种情感。
那个在梦中被龙杀死的少女,再次晃入我的脑海。
压抑住心头的微颤,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滑出唇齿,轻缓却清晰,“那些财宝和武器,我已经见多了。想喂养我的欲望,你得用更罕见的东西。比如……”
我不甘心只有自己沉溺于这样的烦恼。
所以这一次,我要向他索取一件他永远不会献出的东西——
“你的爱。”
如我所料,秦彻的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讽刺地笑起来。
“恶魔的爱?”龙尾又一次缠绕而来,尾尖抚过我的脸颊,将我的下巴抬起。“这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你要了做什么?”
“正因为不存在,才显得更加珍贵。”
“那你说,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他目光平静,又隐隐带着几分探究,“你以前有爱过什么人么?”
“……虽然没有,但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鼓起勇气,挪动身体凑近他,仰起脸,在他的额间印下一个短暂的吻。
一吻过后,我倚回原处,凝视着那双石榴石般的眼眸。
“当人类爱上某个对象时,就会想要亲吻他。只是我不知道,龙是否也是如此……”
龙的指爪扫过我的脸颊,露出了打量猎物般的神色。“但也许你更应该知道,凡是被龙所爱的人,最终都是什么下场。”
五天后的夜晚,我们去了塔尔城。这是在接连不断的残酷战斗中难得偷来的休闲时光。
塔尔城总是长夜如昼,灯火不息。与外界的战火不同,这里燃烧的是欲望与狂欢之火。
酒馆里人声鼎沸,好像永远都没有打烊的时候。舞台上,身穿火红舞裙的女郎刚刚退场,酒客们纷纷送上热烈的口哨与掌声。
在一片喧嚷中,我披着兜帽,与秦彻并肩坐在窗边阴影下的软垫上。
盛满鲜红液体的木杯“咚”地一声落在我面前,酒馆招待向我们致意后转身离开,继续去招呼其它桌的客人。
台上灯光骤亮,传来一声逼真的龙啸——一位背着恶龙双翼的男演员唱着歌词登上了舞台中央。
我当然明白,秦彻带我来这里,绝不是为了吃宵夜。
“真龙就在身边,干嘛要来看这出人工假扮的戏?”
“人类不是喜欢听故事么?我不会讲,你就自己看吧。”
这似乎是一个非常冗长的剧目,扮演恶龙的演员唱了很久也始终没有换人。
我缓缓搅动盘中的牛肉酱,起初看得还算仔细,但渐渐地,思绪开始飘远,大脑被各种杂念充斥。
这里的人们依旧遵循着旧日节拍,活得恣意、从容,随性,仿佛末世中,唯有塔尔城是唯一安宁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此处有恶魔的老巢,圣裁军始终不敢侵犯这座城。可先前那盲眼摊主的预言却不时回响在我的脑海里——终有一日,这里也或将陷落。但秦彻好像对此根本不在意。
我侧眸望向他,只见他手指百无聊赖地轻敲桌面,脸上神情淡漠,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那双眼睛却又始终正对着舞台……至少看上去,比我要专注得多。
他的身体很温暖,散发出一种令我安心的气息。我胆子大了些,慢慢将头靠向他的肩。另一个女演员登上了舞台,两个演员表演着从相识到相恋的剧情,引得周围的看客们兴奋哄叫。在这沸反盈天的喧闹中,我蓦然产生了一种悲悯的情绪。
“外面早就战火连天了,大概也就只有塔尔城的人,还能活得这么快乐。”
“这儿的人,就像被随手撒下的种子,落在哪里都能活,但能不能活得久全凭运气。也许能活到世界末日,也许连明天都活不过,既然终点未知,不如就尽情享受当下的这一秒。”
“这么说,我们如今也成了‘也许连明天都活不过的人’了,对吗?”
“你又想说什么了?”
我抓着龙的手腕,眯起眼笑了起来。“你不是能看透人心嘛,你猜啊。”说完就把脸转开,不让他用那只右眼对着我。
透明窗户上模模糊糊地映出秦彻的面庞,我瞥见他嘴角浮起又迅速隐去的笑意。
“转过来。”他扳过我的肩,使我与他面对面,“还想用你们人类的爱情来感动我?”
“知道你不吃这一套了。”
想到几天前那个冲动落在他额角的吻,我的脸颊有些发热,却仍假装淡定。
龙伸手过来,将我的兜帽拉过眼睛。我的心微微颤动着,可等来的却只是他指尖在帽檐上的轻轻一弹。
“那就好好看戏。”
转过头,舞台上的故事已演到终幕——
扮演恶魔的演员与他的爱人相拥而吻,带她翩然飞向空中——几个后台的操作人员用细绳将两名演员吊起,缓缓拉升至天花板。
下一幕,龙松开手,任少女坠落。最后,他伏在她身上,开始撕咬。周围传来一些人入戏的悲叹声。
面对演员们倾情演绎、努力还原的场景,我的内心异常平静。
因为类似的情节,我早已经在梦中见过了。
午夜,龙没有腾飞,而是迈开长腿,穿行在塔尔城拥挤的巷道中。我尝试和他并行,却敌不过越来越深的困意,步子明显拉下了。他似是觉察到,刻意放慢了速度,等我跟上。周围人影绰绰,却无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仿佛我们只是一对踏月归家的普通人。
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强打精神。“秦彻……你带我看的这出戏,我看不懂,可能是因为中间走神了。”
“不懂就不懂吧,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戏。”
“但我想听,”我想听他亲口说。于是我仰起头,轻声央求,“你愿意讲给我听吗?”
秦彻沉默思索须臾,缓缓开了口,“他们演的是一头龙的故事。最初,所有的龙都栖息在山谷里,其中有些天生具有人类的外形,与其他龙迥然相异。龙群没有排斥这些相貌怪异的同类,而这些龙也因为和人长得相似,得以混迹在人类社会中间。因此,他们中的一部分离开了山谷,去了外面的世界。随着岁月流逝,龙渐渐长大,身上长出了犄角、翅膀和尾巴。翅膀虽然能隐藏,但角和尾却怎样也遮掩不了。即便用刀斧把它们斩掉,也会在鲜血中重生,每一次都会长得比从前更锐利、更坚硬。”
秦彻拐入一条僻静的小路,人少了起来,他的话音也轻了下去,宛如夜曲般低缓。
“有一头龙,遇见了他的爱人。一位人类少女。她不惧怕他的样貌,接纳了他异于常人的身份,还给了他人类的爱和陪伴。于是,不知不觉中,他渐渐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为世俗不容的异类,误以为自己真的能和一个人类长久地在一起。”
我凝神听着,听见他的声音陡然一冷。
“但龙终究不是人类。他摆脱不了龙的宿命。人类这种生物大多受欲望掌控,无论怎样否认,这也是事实。正因如此,龙能轻易洞悉并玩弄人类的欲望。但这份天赋也有代价。爱上人类的龙,将背负一道终生的诅咒。在故事的最后,龙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爱人。这便是他无法逃开的宿命。”
灯火渐次被抛在身后。我抬头望向他那张依旧冷峻、漠然的面庞。
“秦彻,你有……喜欢的人类吗?”
“至少现在,没有。”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样回答,我竟觉得一阵心安。
“嗯,”我点了点头,让自己尽量笑得灿烂一些,“能听到其他龙的经历,这种感觉真奇妙啊。不过,也正因那是其他龙的故事,所以,它一定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秦彻本就放缓的脚步此刻彻底停下来,目光探向我,一副想听我说下去的样子。
“在我看来,你绝不是那种会刻意藏起尖角和尾巴的龙。它们是你和人类最根本的不同,你或许会更愿意将它们展露出来。因为……比起被人类接纳,你更享受他们的畏惧。”
小巷屋檐缝隙间的一道月光恰巧漏下,清澈地照亮了龙的脸。他微垂着那双非人的眼眸俯视我,似笑非笑,一如往常。
双翼划开气流,龙拥起我向高处飞去。
我假装在他的怀中安睡,但脑子却异常清醒。
酒馆里上演的,以及他亲口讲述的,是早已在他族人身上应验的命运,也是他终将面对的未来。
而这个故事中的另一位主角……那个被抛下、被撕碎的少女……
心底有个声音在向我发问——
为什么,你还要留在这样一条龙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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