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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无
达尔马斯博士塞到诺手中的那个数据存储器,像一块灼热的炭,不仅烫伤了他的掌心,更在他心中点燃了一把无法熄灭的火焰。那些零碎的、疯狂的,却饱含血泪的指控,与他自身对分化制度的直觉性抗拒相互印证在一起。系统并非有缺陷,而是从根本上就是邪恶的。它不是一个需要修正的错误,而是一个必须被连根拔起的毒瘤。
这种认知让诺的立场变得更加纯粹,也更加极端。任何与系统妥协的方案,任何试图在现有框架内寻求改良的想法,在他看来都成了软弱甚至虚伪的同义词。
诺开始更积极地在迴流区有限的范围内表达自己的观点,尤其是在莉娜偶尔主持的关于“未来可能性”的非正式讨论中。
“……所以,问题的根源就在于分化制度本身!”诺的声音在聚集起来的小圈子里显得清晰而冷硬,他站在一个废弃的变压器箱上,挺拔的身形在昏暗光线下像一把尖刀,“它用技术暴力阉割了人性的天然光谱,将无限丰富的可能性压缩成可怜巴巴的两个选项。这不仅仅是关于性别,更是关于自由意志,关于生命定义权的终极争夺!只要这个制度存在一天,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和平等。我们必须摧毁它,彻底地,毫无保留地!”
他的目光扫过围坐或站立的‘流性人’和‘后悔者’们,他们脸上大多是麻木、忧虑或深深的疲惫。雷克斯抱着手臂,发出不屑的冷哼,但这次他没有直接反驳,只是眼神更加阴沉。
艾里斯坐在人群边缘,靠着冰冷的管道壁,听着诺充满力量却又令人不安的宣言。他体内那难以驾驭的潮汐,在玛拉的耐心引导下,似乎找到了一丝微妙的平衡点:不再是完全失控的惊涛骇浪,而是变得……更像一条起伏的河流,有时湍急,有时平缓。他开始学习“倾听”身体的呼唤,而不是一味地恐惧和对抗。这种体验,让他对诺那“彻底摧毁”的论调,产生了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疏离。
当讨论散去,诺跳下变压器箱,眼中还燃烧着论战后的余烬,他走到艾里斯身边。
“你看到了吗?他们需要被唤醒,需要有人告诉他们,妥协换不来尊严!”诺的语气带着一丝急切,他渴望得到艾里斯的认同,这个他冒着巨大风险救出来的、某种意义上心意相通的伙伴。
艾里斯抬起头,他的面容在今天偏向于一种柔和的、线条不那么分明的状态,眼神里带着诺所不熟悉的沉思。
“诺,”艾里斯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摧毁了分化制度之后呢?”
诺愣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回答:“之后?之后每个人都可以像‘纯白期’一样,或者……或者成为任何他们想成为的样子!没有强制,没有压制……”
“像‘纯白期’一样?”艾里斯微微蹙眉,他抬起手,看着自己那依旧会随着呼吸微微改变轮廓的手指,“诺,我回不去了。那种‘无’的状态,对我而言已经消失了。现在的我……是‘有’,只是这种‘有’是流动的。”他放下手,目光恳切地看向诺,“问题真的只在于那个分化舱吗?还是在于……这个社会无法接受‘流动’,无法接受‘不确定’?即使没有分化制度,如果人们的思想还禁锢在非男即女的框架里,如果社会结构还是围绕着这种简单的二元对立来构建,那么像我这样的人,依然会是异类,依然会被排斥。”
艾里斯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能准确表达自己那混沌体验的词汇:“我不恨我的身体,诺。我恨的是它让我痛苦,恨的是这个世界不允许它自然存在。我渴望的,不是一个抹去所有差异的世界,而是一个……能容纳所有差异的世界。包括你的‘无’,也包括我的‘有’。”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出现如此清晰的理念分歧。
诺追求的是一个绝对公平的起点,一个彻底打破枷锁的终极解决方案;而艾里斯,从自身那无法被简单归类的体验出发,看到的是一条更加复杂、更需要包容性的道路——不是消灭性别,而是解构围绕它建立的一切压迫性规范。
诺沉默了。
他看着艾里斯,看着对方眼中那并非对抗,而是源于真实痛苦与挣扎的深邃思考。他无法反驳艾里斯的话,因为他知道那是真实的感受。但他骨子里那种对系统不共戴天的仇恨,让他无法接受任何看似“温和”的选项。
“所以……你认为我们可以和这个系统共存?”诺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不,”艾里斯坚定地摇头,他伸出手,轻轻握住诺的手腕,感受到对方皮肤下稳定而有力的脉搏,与自己那微微起伏的、温度略有变化的肌肤形成对比,“我同样想改变这一切。但我认为我们要改变的不仅仅是那个机器,更是人心里的那座牢笼。这或许……比摧毁一个制度更难。”
他们的对话没有结果,理念的差异像一道透明的墙壁,第一次隔在了两者之间。奇妙的是,这分歧并未拉远他们的距离,反而因为彼此坦诚了最真实、最核心的想法,而产生了一种更深层次的连接。
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立场背后的真诚与伤痕。
接下来的日子,在迴流区这个充满铁锈、潮湿和绝望气息的孤岛上,诺和艾里斯的关系成了彼此唯一稳定的锚点。
诺继续他的探索和“煽动”,虽然响应者寥寥,但他乐此不疲。他从达尔马斯博士那里获取的碎片化知识,加上他自己的推理,逐渐拼凑出一个关于分化系统起源和运作机制的恐怖轮廓。
他将这些发现分享给莉娜和少数几个表现出兴趣的人,一个模糊的、旨在揭露真相甚至攻击系统核心的计划开始悄然酝酿。这需要技术,需要资源,需要时机,更需要无畏的勇气。
而艾里斯则将更多时间投入与玛拉的学习中。控制“潮汐”的过程,是一场艰苦的内在修行。他学习通过冥想和呼吸,引导而不是压制那股流动的力量。
有时,艾里斯会刻意让自己在某种中间状态停留更长的时间,感受那种既非男也非女,却又同时蕴含两种特质的独特体验。这种状态依然会引来迴流区一些人不解甚至恐惧的目光,但艾里斯开始学着不去在意。
诺的存在,像一座灯塔,给了他忽视这些目光的底气。
他们共享着从分配处领来的、味道寡淡的糊状食物,在冰冷的管道隔间里挤在一张铺着旧毯子的床上取暖,依靠彼着此的体温对抗从金属壁传来的寒意。诺会在艾里斯因控制潮汐而精疲力尽时,替他擦洗身体;艾里斯则会在诺因理念受挫而显得烦躁阴郁时,轻轻抚摸对方柔软的黑发,什么都不说,只是陪伴。
一种深刻的情感在这种极端环境的相依为命中悄然滋生、蔓延。它不同于青少年时期“纯白”状态下的友谊,也不同于分化后社会所规范的那种浪漫爱。
它超越了这一切。
一天深夜,迴流区陷入一片相对的寂静,只有远处管道的嗡鸣如同大地的心跳。艾里斯体内的潮汐正处于一个相对平缓的阶段,身体特征呈现出一种清晰的女性化倾向,线条柔和,声音也带着一种自然的婉转。他和诺并肩坐在隔间门口,望着下方黑暗中偶尔闪过的、来自更底层废弃线路的微光。
“诺,”艾里斯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如果……如果没有分化制度,你会想成为什么样子?”
诺几乎没有思考,他转过头,在昏暗中看着艾里斯那双映照着微光的眼睛:“就像现在这样。”他的回答很简单,“我就是我。我不需要成为别的样子。”
艾里斯微微动容。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今天……大部分时间感觉像‘她’。”他说得很自然,仿佛在描述天气,“和玛拉学习时,我感觉很好,但这种感觉……明天可能就会变。”艾里斯的语气里没有困扰,只有平静的陈述。
“嗯,”诺应了一声,伸出手,不是去触碰艾里斯那此刻女性化的面容或身体曲线,而是轻轻覆在他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那只手,骨骼的形态和皮肤的质感,也正处在一种微妙的变化中。
“无论你感觉像‘他’,像‘她’,或是像任何介于其间、无法言说的状态,你都是艾里斯。我认识的,是艾里斯这个灵魂,不是他暂时寄居的形态。”
这番话,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穿了艾里斯内心深处最坚硬的冰层。他一直恐惧的,不就是因为身体的变化而失去自我,失去被爱的资格吗?而诺,这个拒绝被任何标签定义的人,却给了他最无条件、最超越性的确认。
艾里斯反手握住了诺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潮汐,而是因为内心的激荡。他抬起头,看向诺,黑暗中,他们只能模糊地看到彼此的轮廓,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诺,”艾里斯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充满了某种新生的力量,“也许你是对的,我们需要摧毁那个机器。因为它剥夺了每个人像我们这样……自由定义彼此的权利。”
艾里斯没有放弃自己的观点——社会需要包容变化。但他在这一刻理解了诺那纯粹立场背后的终极诉求:那并非毁灭,而是为了夺回定义“何以为人”的最基本自由。
诺没有回答,只是收紧手指,更用力地回握住艾里斯的手。
理念的差异依然存在,像远处永不停歇的管道嗡鸣,是背景音,是他们必须面对的现实。但在此刻,在这片被主流世界遗忘的黑暗深处,两种不同的“异常”——坚定的“无”与流动的“有”——找到了一种超越所有框架的联结。
他们的呼吸在潮湿的空气中交织,一种无声的誓言在寂静中缔结:无论前路是摧毁还是重建,他们都将同行。
这联结,比任何分化后的性别身份都更加牢固,比任何系统设定的社会关系都更加真实。它是他们在对抗整个世界的逃亡中,唯一且永恒的根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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