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次日落

作者:七桉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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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完美的圆


      第五天,风萧在雨声中醒来。

      那声音起初很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窸窸窣窣的,不真切。然后逐渐清晰起来——雨点敲打着窗户玻璃,不是夏季暴雨那种粗暴的捶打,而是秋雨特有的、带着分寸感的轻叩。嗒,嗒,嗒。节奏均匀,带着某种催眠般的规律性。

      他睁开眼,房间笼罩在一种灰蓝色的晨光里。窗帘没有拉严,留下一道缝隙,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雨丝斜斜地划过视野,在玻璃上留下蜿蜒交错的水痕,像一幅不断被修改又不断被抹去的抽象画。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发出微弱的荧光:6:05。

      比平时早醒了十二分钟。

      风萧没有立刻起身。他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感受着房间里微凉的空气。被子很暖,但裸露在外的脸颊能感觉到从窗户缝隙渗进来的寒意。这种寒意很熟悉,带着潮湿的、属于秋天的气息,让他想起一些破碎的片段——前几次循环里,也有过这样的雨天。白曦会靠在窗边,用手指在起雾的玻璃上画画,画一些简单的形状:圆圈,三角形,或者看不出是什么的曲线。

      但那些记忆都蒙着一层雾,像隔着一面脏了的玻璃看风景,只剩下模糊的色块和光影。只有这一次,第五次,一切才是清晰的、鲜活的、带着具体温度和湿度的。

      风萧坐起身,第一件事是伸手去拿手机。

      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中亮起,冷白的光刺得他眯了眯眼。通知栏里有两条未读消息。

      都是白曦发来的。

      第一条的时间戳是凌晨两点十五分:

      “睡不着。你在画什么?”

      简短的七个字,一个句号。但风萧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凌晨两点十五分,大多数人都在深度睡眠的时间,白曦醒着,并且想到了他,想到了画。不是“你在干什么”,也不是“你睡了吗”,而是“你在画什么”。这个问题本身就带着一种亲密的假定——假定风萧也在醒着,也在画画,也在某个平行的时间线上做着和他相似的事。

      第二条是凌晨四点零三分:

      “雨声很好听。”

      更短,五个字。没有标点,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一句来不及说完的话。风萧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凌晨四点的画室(白曦一定在画室),只有一盏台灯亮着,照亮一小片画布和调色板。窗外是持续不断的雨声,白曦停下笔,拿起手机,打下这行字,发送。然后也许继续画画,也许就那样坐着,听雨。

      风萧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几秒,然后回复:

      “醒了。昨天画了记忆里的日落。雨很大,记得带伞。”

      消息发送出去,绿色的气泡浮现在对话框里。他盯着屏幕,等待着。雨声还在继续,房间里很安静,他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几乎是在他放下手机的瞬间,震动传来。

      秒回:

      “已经在学校了。”

      风萧的手指收紧。手机边缘硌着掌心,带来轻微的痛感。他重新点亮屏幕,盯着那行字。

      已经在学校了?

      现在才六点零五,学校的正式开门时间是七点半。就算是住校生,这个时间也大多还在宿舍。白曦走读,家离学校不算近,公交要二十分钟。

      “怎么这么早?” 他打字,发送。

      这次没有秒回。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大约十秒,然后又恢复正常。又过了几秒,新的消息才跳出来:

      “在画室。想画雨。”

      简短的六个字。一个句号。

      风萧放下手机,看向窗外。雨还在下,没有变小的趋势。天空是均匀的灰白色,低垂的云层像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他想象白曦此刻的样子——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画室里,面对画布或窗户,听着雨声,试图捕捉那种潮湿的、流动的、无法被真正固定的质感。

      那画面有一种孤独的美感。

      但孤独得太彻底了,让风萧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发紧。

      ---

      他提前了二十分钟出门。

      母亲还在睡,卧室门关着,里面没有声音。风萧在厨房的餐桌上留了张字条:“妈,我早点去学校。早餐吃了面包。”字条用牛奶杯压住,然后他轻手轻脚地穿上鞋,从伞架里抽出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推门走进雨里。

      秋雨很凉,刚踏出楼道,一阵裹着雨丝的风就迎面扑来,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伞面撑开,雨点砸在上面,发出密集的“噗噗”声,像无数细小的鼓点。街道上人很少,偶尔有车辆驶过,轮胎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特有的嘶嘶声。路灯还没灭,昏黄的光在雨雾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照亮空中斜飞的雨丝。

      公交站空荡荡的,长椅上积了一层水。风萧没有坐,他站着,看着雨滴落在站台棚顶边缘,聚集成串,然后坠下,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一圈涟漪还没散尽,下一滴又落下,新的涟漪荡开,与旧的交错、重叠、湮灭。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车子来了。绿色的公交车像一艘船,缓缓驶入站台,车门“嗤”地一声打开。风萧收起伞,踏上车。

      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司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叔,穿着深蓝色的制服,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这么早?”

      “嗯。”风萧刷了卡,走到车厢中段,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学生啊?”司机发动车子,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摆动,划出两个扇形的清晰视野,“今天有考试?”

      “没有。”

      “那还这么早。”司机笑了笑,声音在空旷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年轻真好,有干劲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巴不得早点去学校,跟同学打球。”

      风萧没接话,只是看向窗外。

      雨中的城市呈现出一种不同于平日的气质。高楼大厦在雨雾中褪去了坚硬的轮廓,变得柔软、朦胧,像水彩画里故意晕开的边缘。霓虹灯和广告牌的光被雨丝切割、散射,晕染成一片片迷离的色彩。红绿灯的光斑在水洼里倒映出来,随着涟漪微微晃动。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罩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纱,一切都在晃动,都在流动,都在缓慢地溶解。

      车子经过一个路口,风萧看见一个环卫工人正穿着橙色的雨衣,低头清扫落叶。竹扫帚划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沉闷的沙沙声。落叶被雨水打湿,粘在地上,需要用力才能扫起。那个身影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很小,很孤独,但又带着一种固执的、按部就班的坚韧。

      风萧忽然想起白曦。

      白曦现在在做什么?还在画雨吗?画了多久?从凌晨到现在,他睡了多久?吃了药吗?那药真的只是“一点点”安眠药吗?

      疑问像雨点一样砸下来,一个接一个,没有答案。

      ---

      学校大门紧闭,铁栅栏上挂着锁。

      保安室的窗户亮着灯,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能看见里面一个模糊的人影,正低头看着什么——大概是报纸或手机。风萧撑伞走过去,雨水顺着伞骨汇聚,从边缘滴落,在他脚边形成一小圈湿痕。他抬手,敲了敲窗户。

      “这么早?”里面的保安抬起头,推开门上的小窗,露出一张圆胖的脸。是昨天那个值班的保安,他认出了风萧,“哦,是你啊,昨天那个转学生?”

      “嗯。”风萧点头,“叔叔,我能进去吗?有东西忘在教室了。”

      这是谎言。说出来的时候,风萧感觉到舌尖有一点发涩。但他没有犹豫。

      保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外面的大雨,犹豫了一下。“东西很重要?”

      “嗯,今天上课要用的笔记。”风萧面不改色。他发现自己撒谎的能力在这几次循环里被锻炼得相当纯熟——也许是不得不纯熟。

      “那……快点啊。”保安终于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叮当作响,“别乱跑,拿了东西就出来。七点半才正式开门呢。”

      “谢谢叔叔。”

      铁门被推开一道缝隙,风萧侧身挤进去。保安在他身后重新锁上门,隔着铁栅栏叮嘱:“快点啊!”

      “知道了。”

      风萧转身,撑伞走进雨中的校园。

      雨天的校园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平时热闹的操场空无一人,红色的跑道被雨水浸成深褐色,绿色的足球场积了浅浅的水,倒映着灰白的天空。篮球架孤零零地立着,篮网湿漉漉地垂着,偶尔有雨滴从边缘坠下。远处的教学楼像沉默的巨兽,一扇扇窗户黑洞洞的,只有零星几扇透出灯光——大概是值班老师或住校生的房间。

      但艺术楼的三楼,有一扇窗户亮着。

      那是画室的窗户。

      风萧朝艺术楼走去。

      伞面隔绝了大部分雨声,但他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空旷的校园里显得格外清晰。雨水从伞的边缘流下,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将他与外界隔开。他走过小花园,月季花被雨打得低垂着头,花瓣散落一地,混在泥水里,颜色依然鲜艳,但已经失去了生命。梧桐树的叶子黄了大半,被雨打落不少,湿漉漉地贴在路面上,踩上去软绵绵的,没有声音。

      艺术楼的门虚掩着,没锁。

      风萧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灰尘、旧木头、颜料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楼梯间很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散发着幽幽的光,勉强照亮几级台阶。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一声,又一声,沿着水泥楼梯盘旋而上。墙壁上贴着历年学生美术作品的复印件,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色彩斑斓的画作也失去了活力,像褪色的旧梦。

      三楼到了。

      画室的门关着,但门缝底下透出长方形的光亮。风萧站在门口,能听见里面传来极其轻微的声响——不是雨声,是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很轻,很细,但持续不断。

      还有另一种声音。

      一种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

      风萧的心脏猛地收紧。他抬手,犹豫了大约两秒——这两秒里,他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白曦苍白的脸,他手里的药瓶,体育课上他跪倒在地的样子,他说“有些痛苦是必须承受的”时的表情——然后,他轻轻敲了敲门。

      敲门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

      里面的沙沙声停了。

      几秒的沉默,然后,白曦的声音传来,平静得有些不自然:“进来。”

      风萧推开了门。

      画室里的景象让他怔住了。

      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以为会是昏暗的、只有一盏孤灯的景象,但实际上,画室里开着好几盏灯——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墙角的落地灯,还有画架旁的台灯。所有的灯都亮着,将整个房间照得雪亮,甚至有些刺眼。在这种过分明亮的光线下,一切都无所遁形:地板上的颜料斑点,墙上贴的素描稿,堆在角落的画框,空气中浮动的灰尘。

      白曦背对着门,坐在靠窗的画架前。窗户开着一道缝,雨声和潮湿的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动了他额前细碎的头发。他穿着校服,但外套搭在旁边的椅子上,只穿着白色衬衫。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但显得过于纤细的小臂。

      他手里拿着画笔,但并没有在画。他只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个等待被检阅的士兵。

      “你怎么来了?”白曦问,还是没有回头。

      风萧走进去,关上门。画室里的气味更浓了:松节油刺鼻的味道,油画颜料特有的油脂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药味。不是医院那种消毒水味,而是药片被碾碎后混合着糖衣的甜苦味。

      “下雨了,怕你没带伞。”风萧说,声音在过分安静和明亮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干涩。他走近一些,目光落在白曦面前的画架上。

      然后,他看见了那幅画。

      不是雨。

      也不是日落。

      是一双手。

      一双正在画画的手。

      画面极度写实,每一处细节都精细到令人窒息:手指关节微微凸起的形状,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纹路,指甲边缘修剪得整齐但留下的一点毛刺,虎口处因为长期握笔而磨出的薄茧。手握着画笔,笔尖落在画布上——而那画布上,正在画的,是另一双手。

      另一双同样精细的、正在画画的手。

      而那第二双手画的画布上,隐约又能看见第三双手的轮廓。

      无限递归。

      无限镜像。

      风萧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这不是视觉上的眩晕,而是认知上的——一种被拖入无尽回廊的感觉,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画面中央那双正在画画的手,笔触冷静,线条精准,透出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但整幅画的主题——这种自我指涉、无限循环的意象——却透出一种疯狂的、失控的意味。

      “这是什么?”风萧听见自己的声音问,比预想的要轻。

      “手。”白曦说,终于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几乎透明。眼下的青色很重,像被人用淡墨抹了两笔。嘴唇干燥,起了皮,嘴角甚至有一道细微的裂口。但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不正常,像两颗被过度擦拭的琥珀,映着灯光,也映着风萧的影子。

      “画手的手。”白曦补充道,声音平静无波。

      “为什么画这个?”

      白曦沉默了几秒。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那双和画中几乎一模一样的手,此刻正松松地握着画笔,指尖沾着一点黑色的颜料。

      “因为手是最难画的。”他缓缓说,像在背诵一段思考了很久的结论,“手有二十七块骨头(不包括腕骨),十九个主要关节,三十四条肌肉。它可以做出上千种不同的姿势。而且……”他顿了顿,抬起眼看向风萧,“手是最诚实的。人可以控制脸上的表情,可以练习微笑的弧度,可以掩饰眼神的闪烁。但手很难。紧张的时候手会抖,兴奋的时候手会握紧,恐惧的时候手会冰凉。手不会说谎。”

      风萧看着他,看着那双不会说谎的手——此刻它们正微微颤抖,虽然幅度很小,但在明亮的灯光下无所遁形。

      “你昨晚又没睡?”风萧问,目光扫过旁边的桌子。

      桌上很乱,摊开着素描本,散落着铅笔和橡皮。还有那个白色的小药瓶,盖子拧开了,旁边放着半杯水。水已经不冒热气了,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睡了几个小时。”白曦说,顺着风萧的目光也看向药瓶,然后很自然地伸手,把药瓶的盖子拧上,“够了。”

      “你吃的什么药?”风萧走近一步,目光锁定那个药瓶。

      白曦的手指在药瓶上停顿了一下。他的指尖很白,几乎和白色的塑料瓶身融为一体。

      “哮喘药。”他说,声音平稳。

      “还有呢?”

      画室里安静了几秒。雨声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沙沙的,像某种背景噪音。白曦抬起头,直视风萧的眼睛。他的眼神很深,很深,像两潭表面平静但底下暗流汹涌的深水。

      “还有……安眠药。”他终于承认,语气轻描淡写,像在说今天下雨了,“一点点,帮助睡眠的。医生说,如果实在睡不着,可以吃半片。”

      风萧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缓慢而持续地收紧。疼,不是尖锐的疼,而是沉闷的、钝重的、从胸腔深处蔓延开的疼。

      “你吃了多少?”他问,声音有点哑。

      白曦笑了。那个笑容很淡,几乎没有牵动脸颊的肌肉,只是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转瞬即逝。

      “一片。”他说,“但好像没什么用。”

      没什么用。

      这三个字像三根细针,扎进风萧的听觉神经里。他想起白曦凌晨发来的消息:“睡不着。”“雨声很好听。”想起那幅无限递归的画,想起那双颤抖的手,想起这间过分明亮的画室——仿佛要用所有的光来驱散某种黑暗。

      “白曦。”风萧开口,声音里的哑意更重了。

      “嗯?”

      “我们……”风萧深吸一口气,雨天的潮湿空气涌入肺部,带着凉意,“今天放学后,不去看日落了。”

      白曦转过头,看向窗外。窗户玻璃上凝结着水汽,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朦胧的灰白。雨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

      “是啊。”他轻声说,声音几乎被雨声吞没,“下雨,没有日落。”

      他的语气里有种风萧听不懂的情绪。不是失望,不是遗憾,更像是……某种确认。像是一个等待了很久的判决终于下达,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至少尘埃落定,不必再悬着一颗心。

      ---

      上午的课,白曦一直很安静。

      那种安静不同于平时的专注或走神,而是一种抽离的、心不在焉的安静。他不画画,不记笔记,甚至不怎么看黑板。大多数时间,他只是看着窗外,看着连绵不断的雨,看着雨水在玻璃上汇聚、流淌,形成新的轨迹。

      他的脸色一直很苍白,像一张被过度漂白的纸。偶尔会咳嗽几声,但都压抑着,用手捂住嘴,肩膀微微耸动,等那一阵咳意过去,再松开手,继续看向窗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风萧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在黑板上。

      数学老师在讲解三角函数,粉笔在黑板上画出标准的sin和cos曲线,但那些优美的波浪在风萧眼里只是一些无意义的符号。他的余光一直锁定在白曦身上,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眨眼的频率比平时慢,他呼吸的节奏有些不稳,他握笔的手指过于用力,指节泛白。

      课间,风萧起身去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接热水。

      热水汩汩地流进保温杯,升起白色的蒸汽,模糊了他的视线。就在他盖上杯盖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风萧。”

      风萧转过身。是同班的体委,那个经常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男生,此刻却显得有些局促,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得很高,几乎抵到下巴。

      “有事?”风萧问。

      体委左右看了看,走廊里人来人往,但没人特别注意他们。他往前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那个……你跟白曦很熟,对吧?”

      风萧的心微微一沉。“算是。”

      “那他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体委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我不是八卦啊,就是……昨天放学后,我在操场看见他,一个人坐在看台上,拿着本子在画什么。画了一会儿,突然——突然就把本子撕了,撕得粉碎,然后抱着头,好像……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风萧的手指猛地收紧,保温杯的外壁传来烫手的温度,但他没有松开。

      “什么时候?”他问,声音竭力保持平稳。

      “大概是……五点半左右?就是日落那会儿。”体委说,眉头皱起来,“我当时想去看看他怎么了,喊了他一声。但他好像没听见,或者……装作没听见。他把撕碎的纸片扔进垃圾桶,然后就走了,走得很快,几乎是跑着走的,像在逃什么。”

      风萧感觉喉咙发紧。他看向手里的保温杯,热水在杯子里微微晃动,映出走廊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

      五点半。日落时分。

      昨天那个时间,他和白曦应该刚在教学楼分开不久。他去了公交站,白曦说要去画室整理颜料,然后回家。

      但白曦没有去画室。

      他去了操场,一个人,在日落时分,画画,然后撕画,然后痛苦地抱头,然后逃离。

      为什么?

      “你……”风萧开口,才发现声音有点干,“你看到他画的是什么了吗?”

      体委摇摇头:“离得有点远,看不清。但好像……是红色。很多红色。”

      红色。

      日落是红色。血也是红色。

      风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平静。“谢谢你告诉我。”

      “没事。”体委拍拍他的肩,力道有点重,“我就是觉得……他可能需要帮助。你们关系好,你多关心关心他。他最近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我会的。”

      体委走了,风萧还站在原地。走廊的窗户开着一条缝,雨丝飘进来,打湿了窗台。他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看着被雨洗刷得发亮的树叶,看着远处模糊的建筑物轮廓。

      一切都笼罩在雨幕里。

      一切都看不清。

      ---

      中午食堂,人声鼎沸。

      雨天的食堂气味更加复杂:饭菜的味道,雨水的潮湿气,学生身上带进来的水汽,还有地板被踩湿后散发的淡淡霉味。风萧和白曦打了饭,找到靠窗的老位置坐下。

      白曦看起来比早上“正常”了一些。脸色恢复了一点血色,眼睛也亮了一些。他打了红烧肉和炒青菜,吃得很香,甚至比平时胃口还好。

      “今天胃口不错。”风萧说,夹起一筷子米饭。

      “嗯,昨晚没睡好,早上也没吃,现在特别饿。”白曦嘴里塞着饭,说话有点含糊,嘴角沾了一点酱汁。他抬手擦了擦,动作自然,像个普通的、饿坏了的高中生。

      风萧看着他。看着他用筷子灵巧地夹起红烧肉,看着他把青菜和米饭拌在一起,看着他鼓起的腮帮子随着咀嚼一动一动。这一切都太正常了,正常到让人心慌。

      “白曦。”风萧放下筷子。

      “嗯?”白曦抬起头,嘴里还嚼着东西,眼睛圆圆的,带着疑问。

      “你昨天放学后……”风萧斟酌着用词,“直接回家了吗?”

      白曦夹菜的手顿了顿。很细微的一个停顿,筷子在空中停滞了大约零点五秒,然后继续落下,夹起一块红烧肉。

      “怎么问这个?”他反问,没有看风萧的眼睛,而是盯着那块红烧肉,仿佛在研究它的纹理。

      “随便问问。”风萧说,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汤,但没有喝,“想看看你平时都做什么。”

      “哦。”白曦把红烧肉放进嘴里,咀嚼,吞咽,然后才说,“昨天啊……我去了一趟画室,整理颜料。有些颜料快过期了,得整理一下,该扔的扔,该补的补。然后就回家了。”

      他在撒谎。

      每一个字都是谎言。

      风萧的心脏沉下去,像一块石头坠入冰冷的深潭。他看着白曦,看着那双此刻低垂着的、睫毛浓密的眼睛,看着那张平静的、甚至带着一点无辜的脸。

      这个人在对他撒谎。

      用如此自然、如此流畅的语气。

      “画室?”风萧追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艺术楼那个?”

      “嗯。”白曦点头,终于抬起头,看向风萧。他的眼神很清澈,很坦荡,仿佛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怎么了?”

      “你整理到几点?”

      “大概……六点左右吧。”白曦说,歪了歪头,像是在回忆,“然后我就回家了。到家大概六点半。怎么,你昨天找我了?”

      又一个谎言。

      风萧握着汤匙的手指收紧,金属边缘硌着掌心。他该拆穿吗?该说“不对,五点半有人在操场看见你了,你在撕画,你在痛苦”吗?

      还是该继续配合这出戏?

      “没有。”风萧最终说,低下头,喝了一口汤。汤已经有点凉了,味道很淡,“只是随便问问。”

      白曦看了他几秒,然后笑了。那个笑容和平时一样,眼睛弯起来,嘴角上扬,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

      “你今天怎么了?”他问,语气轻松,“怪怪的。一直问我问题。”

      “有吗?”

      “有啊。”白曦用筷子指了指他,“从早上开始就怪怪的。先是突然出现在画室,现在又问东问西。怎么,担心我啊?”

      最后那句话带着一点玩笑的意味,但风萧听出了里面的试探。

      “是啊。”风萧抬起头,直视白曦的眼睛,“担心你。”

      白曦的笑容僵了一下。很短暂的一下,几乎无法捕捉,然后笑容重新绽开,甚至比刚才更灿烂。

      “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说,重新低头吃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的。

      脸色苍白,眼下乌青,需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在操场撕掉自己的画,对他撒谎——这就是白曦定义的“好好的”。

      风萧没有再问下去。

      他知道,有些问题问不出答案。有些真相,需要自己去看,去听,去拼凑。

      就像那些破碎的、被扔进垃圾桶的画纸。

      ---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

      因为下雨,原本的户外长跑测试改在体育馆进行。体育馆里闷热,空气不流通,混合着汗水、橡胶地板和潮湿衣物的气味。男生们换上了运动服,在起跑线前排成一排。

      “一千米测试,按照学号顺序,五人一组。”体育老师吹响哨子,“注意调整呼吸,保持节奏。身体不适的提前报告!”

      白曦的学号在中间,风萧在他后面一组。当白曦那一组站上跑道时,风萧站在场边,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个穿着深蓝色运动服的瘦削身影。

      哨声响起。

      五个人冲了出去。白曦起跑很快,冲在第一个。他的步伐轻盈,手臂摆动有力,看起来状态不错。前两百米,他一直保持领先。

      但三百米后,情况开始变化。

      风萧敏锐地注意到,白曦的呼吸节奏乱了。他的胸口起伏变得剧烈,肩膀耸动的幅度变大。五百米时,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被两个人超过。七百米时,他的脚步开始踉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不稳。

      风萧的心提了起来。他往前走了几步,靠近跑道边缘。

      “白曦?”他喊了一声。

      白曦没有回头,他的头低着,眼睛盯着脚下的跑道,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汗水从他的额头滑落,流过太阳穴,在下巴处汇聚,滴落。

      最后三百米,白曦几乎是在挣扎了。他的脸涨得通红——不,不是健康的红润,而是一种缺氧的、病态的红。嘴唇却开始发紫。他的呼吸声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听见,粗重、急促、带着哮鸣音,像破旧的风箱。

      风萧不再等待。他冲上跑道,跑到白曦身边。

      “停下。”他说,伸手去扶白曦的手臂。

      白曦的手臂冰凉,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没……事……”白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甩开风萧的手,继续往前挪动。他的眼神涣散,瞳孔放大,焦点不知道落在哪里。

      “白曦!别跑了!”

      但白曦听不见,或者说,他不想听。他咬着牙,眼睛死死盯着终点线——那里仿佛不是一条普通的白线,而是某个必须抵达的彼岸,某个必须完成的仪式。

      最后一百米,是体育老师跑过来,和风萧一左一右架着他,几乎是拖着他冲过了终点线。

      冲线的那一刻,白曦双腿一软,整个人往下瘫倒。风萧及时接住他,扶着他慢慢跪坐在地上。

      “白曦?白曦!”风萧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白曦在他怀里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哮鸣音,每一次呼气都短促而无力。他的脸色已经从通红转为青白,嘴唇的紫色更深了。他的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服,指节泛白,手背上的血管凸起。

      “药……”他艰难地挤出这个字,眼睛半闭着,“书包……药……”

      “老师!他需要药!在他书包里!”风萧抬头大喊。

      体育老师立刻冲向看台,在白曦的书包里翻找。几秒钟后,他拿着那个白色的小药瓶跑回来。

      “水!谁有水!”

      有同学递来没开封的矿泉水。风萧拧开瓶盖,倒出两粒白色的小药片——不是之前见过的哮喘药,是另一种,更小,更圆。他捏开白曦的嘴,把药片塞进去,然后喂水。

      白曦吞咽得很困难,药片卡在喉咙里,他呛咳起来,咳得整个身体都在痉挛。风萧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直到他终于把药片吞下去。

      然后就是等待。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

      风萧抱着白曦,能感觉到怀里身体的颤抖,能听见那艰难的、带着杂音的呼吸,能看见汗水不断从白曦的额头渗出,滑过苍白的脸颊,滴落在体育馆深色的橡胶地板上。

      周围围了一圈同学,窃窃私语,好奇、担忧、惊讶的目光交织。但风萧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怀里这个人,和那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呼吸。

      大约三分钟后,白曦的呼吸终于开始平稳。

      哮鸣音减弱了,胸口的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抓住衣服的手也慢慢松开,无力地垂落。他睁开眼睛,眼神涣散了几秒,才慢慢聚焦在风萧脸上。

      “好……了……”他虚弱地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没事了……”

      “这是什么药?”体育老师蹲下来,拿起那个药瓶仔细看,“这不是哮喘药吧?”

      白曦闭上眼睛,长长地、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是……急救药。”他说,“哮喘急性发作时用的。我……有哮喘。”

      风萧看着他闭着眼睛的侧脸。

      睫毛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脸颊上还有没干的汗迹,在体育馆顶灯的照射下,泛着微弱的光。

      哮喘。

      在前四次循环里,白曦从来没有哮喘。

      从来没有。

      这是第五次才出现的新变量。

      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一圈圈扩散,将原本“按预定轨迹进行”的一切,推向未知的方向。

      “你有哮喘要提前说啊!”体育老师的语气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后怕,“这样很危险的!万一出事怎么办?”

      “对不起……”白曦低声说,依然闭着眼睛,“我忘了……我以为……今天能撑过去……”

      “我送你去医务室。”体育老师说。

      “我送他。”风萧开口,声音很稳,“老师,您继续上课吧。我送他去医务室。”

      体育老师看了看风萧,又看了看虚弱的白曦,最终点点头:“好。有什么情况立刻通知我。”

      “嗯。”

      风萧扶起白曦。白曦很轻,靠在他身上几乎没什么重量。他们慢慢走出体育馆,走进连绵的秋雨里。

      雨还在下,没有变小的意思。

      ---

      医务室在体育馆旁边的一栋矮楼里,是个不大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药棉的味道。校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戴着眼镜,说话温和但利落。

      她让白曦躺在唯一的一张病床上,测了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

      “心率偏快,血压偏低,血氧还好。”校医看着仪器上的数字,“哮喘急性发作。最近压力很大吗?睡眠怎么样?”

      白曦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还好……就是睡得不太好。”

      “有没有按时用药?”

      “有。”

      校医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她打开药柜,配了点药,又倒了一杯温水。“先把这药吃了。然后休息半小时,观察一下。如果还是不舒服,建议去医院。”

      “知道了,谢谢医生。”

      校医把药片递给白曦,看着他吞下,然后对风萧说:“你陪他一会儿。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好。”

      校医出去了,轻轻带上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很安静。能听见窗外的雨声,能听见暖气片里水流循环的微弱声响,能听见彼此轻缓的呼吸。

      白曦依然望着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像在数上面细小的裂纹。

      “风萧。”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

      “我刚才……是不是很丢人?”

      风萧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

      “不丢人。”他说,声音比他预想的要柔和,“生病不丢人。”

      白曦沉默了几秒。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在吞咽什么苦涩的东西。

      “其实……”他的声音更轻了,几乎像自言自语,“我最近经常这样。突然……喘不过气。心跳得很快,很快,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响,像……像要死了一样。”

      风萧的手指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大概……一周前?”白曦说,终于转过头,看向风萧。他的眼神很空,很茫然,“就是……转学那几天开始的。”

      转学那几天。

      第五次循环开始的那几天。

      巧合吗?

      还是必然?

      风萧看着他苍白疲惫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片深重的阴影,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像蝴蝶被打湿的翅膀,挣扎着,却飞不起来。

      “你看医生了吗?”风萧问。

      “看了。”白曦转回头,继续望着天花板,“医生说……是压力太大,焦虑引起的。开了点药,说放松心情就好。”

      “那你放松了吗?”

      白曦笑了。一个很淡很淡的、几乎没有声音的笑。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放松。”他说,声音轻得像羽毛,“但一个人的时候……不行。”

      “为什么?”

      “因为……”白曦顿了顿,闭上眼睛,“因为会想很多事。想未来,想过去,想一些……我控制不了的事。”

      控制不了的事。

      像死亡。

      像循环。

      像无论重来多少次,都无法改变的结局。

      风萧看着他闭着眼睛的侧脸,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他干燥起皮的嘴唇。有一瞬间,他几乎想把一切都说出来——说出那四次循环,说出那些无法挽回的死亡,说出自己的绝望和放弃。

      但他没有。

      他只是说:“白曦。”

      “嗯?”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白曦睁开眼睛,转过头,看向风萧。

      他的眼神很深,很复杂,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藏着无数秘密,无数想说却不能说、想问却不能问的话。

      他们就那样对视着。

      窗外雨声潺潺。

      良久,白曦笑了。那个笑容很疲惫,很苍凉,像秋日最后一片挂在枝头、即将被风雨打落的叶子。

      “风萧。”他说,“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也有,对吧?”

      风萧的呼吸停滞了。

      “我……”

      “你不用告诉我。”白曦打断他,声音温和,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就像我不用告诉你一样。有些秘密,说出来就没有意义了。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

      “但秘密会让人痛苦。”风萧说,声音有点哑,“一个人走,会很孤独。”

      “是啊。”白曦重新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会让人痛苦。会很孤独。但有些痛苦……是必须承受的。有些孤独……是注定的。”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只有雨声,绵绵不绝。

      风萧坐在椅子上,看着病床上的白曦,看着这个突然变得陌生又熟悉的少年。

      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裂开。

      在他们之间。

      在白曦的心里。

      在这个世界的表层之下。

      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

      下午的课,白曦请假了。

      风萧一个人回到教室,一个人上课,一个人记笔记,一个人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的世界。

      语文老师在讲李商隐的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诗句很美,意境凄凉,讲的是离别和思念。风萧听着,笔尖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圆圈。

      一个又一个不完美的圆。

      就像白曦早上在窗玻璃上哈气画的那个。

      为什么执着于画圆呢?

      因为圆是完美的象征?因为圆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象征着永恒?还是因为……圆是最难画好的形状,就像人生,越想追求完美,越是漏洞百出?

      课间,他收到白曦发来的消息:

      “我回家了。不用担心。”

      风萧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回复:

      “好好休息。”

      “嗯。明天见。”

      “明天见。”

      对话结束。

      但风萧心里的不安,却没有结束。

      它像这连绵的秋雨,无声无息,却渗透一切。

      ---

      放学时,雨终于小了一些,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

      天空开始放晴,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金黄色的阳光从缝隙里倾泻而下,照亮了部分天空和湿漉漉的城市。空气干净得透明,带着雨后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风萧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天空。

      白曦说的没错,雨后的日落会很特别。

      “去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风萧转过身。

      白曦站在那里。他换了衣服,穿着干净的白色毛衣和深色长裤,头发还有点湿,像是刚洗过。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睛清亮了一些,嘴角带着一点浅浅的、试探性的笑。

      “你怎么回来了?”风萧问。

      “感觉好多了。”白曦说,“而且……雨停了,也许有日落。”

      风萧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清澈的、带着期待的眼睛,看着他微微上扬的嘴角,看着他整个人的状态——比下午在医务室时好了太多,几乎像个没事人。

      但风萧知道,那只是“几乎”。

      “只待一会儿。”风萧说,“你看完就回家休息。”

      “好。”白曦的笑容变深了,眼睛弯起来,“说定了。”

      他们一起走向旧楼。

      雨后的旧楼更加潮湿阴冷,楼梯上积着水,踩上去会溅起细小的水花。墙壁上渗出深色的水渍,像一幅幅抽象的水墨画。空气里的霉味更重了,混合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

      天台的地面湿漉漉的,积着一洼洼的水,倒映着逐渐放晴的天空。西边的云层正在散开,露出一大片清澈的、被夕阳染成金橘色的天空。东边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已经可以看见最早亮起的几颗星星,像钉在丝绒上的钻石。

      “看。”白曦指着天边,声音里带着孩子般的雀跃,“彩虹。”

      风萧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真的有一道彩虹。

      不是很完整,只有短短的一截,弯弯地挂在天际,颜色淡雅柔和,像用水彩轻轻晕染出来的。红、橙、黄、绿、蓝、靛、紫,七种颜色过渡得自然流畅,在雨后清澈的空气里,美得不真实。

      “真美。”白曦轻声说,像怕惊扰了什么,“像某种……礼物。像是这场雨,只是为了送来这份礼物。”

      风萧看着他。

      夕阳的光正好从云层缝隙中射出,一道道光束穿透空气,照亮了空中飘浮的细小水珠,形成丁达尔效应。白曦站在光里,整个人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的眼睛映着彩虹,映着霞光,映着整个正在苏醒的黄昏。

      那一刻,他是鲜活的,是真切的,是美丽的。

      美得像一场梦。

      一场随时会醒的梦。

      “你不画下来吗?”风萧问。

      白曦摇摇头,目光依然停留在彩虹上。

      “画不下来。”他说,声音很轻,“有些东西,画不下来。彩虹的光,空气的湿润,雨后的气味,还有……此刻的感觉。这些,画不下来。画布是二维的,颜料是固定的,但这个世界……是流动的,是立体的,是有温度和气息的。”

      “但你可以用色彩表达。”风萧想起美术课的内容,“用色彩表达你看到彩虹时的感觉。”

      白曦想了想,然后笑了。

      “你说得对。”他说,“也许我可以试试。”

      他从随身带的帆布包里(他居然带了包)拿出一个小速写本和一盒彩色铅笔。不是水彩,不是油画,只是最简单的彩色铅笔。他快速地,几笔勾勒出彩虹的轮廓,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楼房剪影。

      然后开始上色。

      红,橙,黄,绿,蓝,靛,紫。

      但用的不是明亮的、鲜艳的颜色。

      是灰调的,朦胧的,像隔着一层薄雾看的颜色。红色里掺了一点灰,橙色里调了一点褐,黄色里混了一点白,绿色里加了一点黑……每一种颜色都降低了饱和度,压低了明度,变得柔和,但也变得……悲伤。

      “为什么用这种颜色?”风萧问。

      白曦的笔尖停顿了一下。

      “因为彩虹很快就会消失。”他轻声说,目光依然落在画纸上,“美好但短暂的东西,应该用短暂的颜色来画。太鲜艳的颜色,太永恒了,不适合彩虹。”

      风萧看着那幅画在纸上逐渐成形的、灰调的彩虹。

      很美。

      但美得让人心碎。

      “送给你。”白曦撕下那页纸,递给风萧,“第五天的日落。有彩虹的日落。”

      风萧接过。

      纸还是温的,带着白曦手心的温度。上面的彩虹安静地悬挂在灰调的天空下,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谢谢。”他说。

      “不客气。”白曦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很慢,像在拖延时间,“走吧,该回家了。”

      他们一起走下天台。

      雨后的黄昏很安静,只有屋檐滴水的声音,嗒,嗒,嗒,规律得像个节拍器。晚霞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潮湿的地面上,微微晃动。

      走到校门口时,白曦忽然停下脚步。

      “风萧。”他说。

      风萧转头看他。

      夕阳的光从侧面照过来,在白曦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形成一小片扇形的阴翳。他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神很深,深得像要把此刻的每一秒都吸进去,牢牢记住。

      “如果……”他开口,声音很轻,被晚风吹得有些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记得这些日落吗?”

      风萧的心脏猛地一缩。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狠狠地捏紧。

      “不要说这种话。”他的声音有点硬,几乎是命令的语气。

      白曦笑了。那个笑容很淡,很温柔,像夕阳最后一线光。

      “我只是说如果。”他说,眼睛直视着风萧,不容他逃避,“如果有一天,你看不到我了。你会记得吗?记得这些一起看过的日落,记得彩虹,记得雨声,记得……所有这些时刻?”

      风萧看着他。

      看着那双琥珀色的、认真得近乎执拗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光,有晚霞,有他自己的倒影。

      还有某种他不敢深究的、沉重的决意。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学生的笑闹声,城市的背景噪音。但这些声音都变得遥远,模糊,像隔着一层水。

      最终,风萧点了点头。

      “会。”他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像立下一个誓言,“每一个日落,都会记得。”

      白曦的眼睛亮了一下。

      那光芒转瞬即逝,但风萧捕捉到了。

      “那就好。”白曦点点头,笑容加深了,眼角出现细细的纹路,“那就够了。”

      他转过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

      “风萧。”

      “嗯?”

      “明天见。”

      “……明天见。”

      白曦走了。

      风萧站在原地,看着他清瘦的背影逐渐融入渐暗的天色里,融入街灯次第亮起的光晕里,最终消失在拐角。

      手里那张画着灰调彩虹的纸,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

      他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

      然后转身,朝公交站走去。

      雨后的街道很干净,空气清冽。路面的积水倒映着天空残留的霞光,像打碎了一地的暖色调颜料。梧桐树的叶子又落了一些,湿漉漉地贴在人行道上,踩上去没有声音。

      风萧走到公交站,等车,上车,找位置坐下。

      窗外的夜景开始流动,霓虹灯在水洼里拉出长长的、颤动的光带。

      他拿出手机,打开日历应用。

      九月四日被标记了一个小小的太阳图标,但旁边多了一个雨滴的符号。

      他点开,输入:

      第五天。雨。没有日落的日落。

      白曦哮喘发作。新出现的变量。

      他说:有些痛苦是必须承受的。有些孤独是注定的。

      他问:如果我不在了,你会记得这些日落吗?

      我答:会。

      输入完毕,他锁上屏幕,看向窗外。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了。

      彩虹早已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风萧知道,它存在过。

      就像白曦此刻还存在着。

      就像这些日落,这些雨,这些对话,这些心照不宣的秘密和无法言说的痛楚——它们都真实地发生过,正在发生着。

      公交车在红灯前停下。

      风萧看着十字路口来往的车辆和行人,看着闪烁的信号灯,看着这个鲜活而又残忍的世界。

      一切都还在继续。

      雨会停,天会晴,日落会再次来临。

      但有些东西,正在不可逆转地改变。

      有些结局,正在一步一步地靠近。

      而他,只能看着,记着,陪着。

      直到最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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