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阀的游戏

　　李平照曾在乡下待过一段时间，被心地善良的姨母收留，再次得知那位姨母的消息时，她已经去世。

　　在妈妈眼里，她不是合格的继承人，善妒，陷害自己的亲哥哥，学业上也没有任何起色，所以被送去偏远的乡□□验人间疾苦。

　　彼时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以为只要将新鲜的蔬菜泡在凉水里，就能自动清洗。姨母那双粗糙皲裂的手掌在水里游来游去，很快地将泥沙洗净，捞出来的水珠滴到她的手背上。她露出嫌弃的表情，姨母的牙齿参差不齐，笑容清新得像朵花，“看清楚了吗？平照，这是很容易的事。”

　　不，她不需要干这些。

　　只要她递上双手，就有人主动拿毛巾。

　　只要她张开嘴，食物就自动跑进嘴里。

　　她没有理会姨母，离开了这个困住她的地方，坐在外面的凳子上发呆，那是很热的天气，乡下没有信号，连手机都处于待机。漫长的水泥路，绿油油的农田，人待在这里，会生锈，后背痒，大汗淋漓。姨母在乡下生活了五十年，怎么会认识远在首尔的母亲？

　　李平照的心沉到谷底，她被抛弃了吗？她还能回到首尔吗？这些都是未知。相爱的两个人生下的小孩才能获得幸福，李叙夜的爸爸是妈妈的初恋，所以李叙夜能获得幸福，她不能——所以希望李叙夜去死。妈妈在生下李叙夜后，又和自己的未婚夫生下她。

　　思绪像绳结，越缠越紧。

　　恨意像农田上燃起的大火，越烧越旺。

　　她气急败坏地想冲进去拿菜刀，再打车到首尔，把李叙夜给剁碎，然而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只有打不着火的三轮。手心一凉，姨母走过来，把冒着水珠的苹果塞进她手里。

　　“吃吧。”姨母把东西递给她就去干活，两个儿子去了首尔，劳累了半辈子，下半生仍然孤零零地活着。

　　李平照咬了一口，牙根发酸，随手扔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好几圈，像糖球一样。沾满砂砾的苹果被姨母捡起来，在水龙头下冲洗。她很惊讶，乃至不可思议，就好像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看着姨母狼吞虎咽地把苹果吃了个干净，又马不停蹄地去干活。

　　没有信号，不能看电视，交通不便，还要早起干农活，那间狭窄但整洁的房屋几乎是她的全部，李平照请求姨母把自己送去首尔。“首尔啊，我还没去过。”说着，姨母沧桑的脸顿时焕发出少年般的光彩，那满怀憧憬的眼神让李平照感到绝望，她生气地砸东西，稀里哗啦，腌泡菜的罐子碎在地上，满地狼藉。姨母安静地盘着腿坐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气喘吁吁，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身子软绵绵的，听见姨母问:“平照，首尔是什么样的？”她不想回答，敷衍地说:“比这里好。”

　　姨母突然拔地而起，看着地上惨不忍睹的泡菜，像心脏病发作似的捂住胸口，发出“哎呦”“哎呦”的声音。食物很珍贵，仿佛比姨母的性命还珍贵。她没有责怪平照，任劳任怨地收拾着烂摊子。李平照愣在那里，周围都是真空，也许姨母是懦弱的人，她不敢反抗自己的儿子，也不敢反抗她。“平照啊，不要再那样了。”姨母重复着这句话，从侧面看，已经长了很多白发，她把那些头发藏在里面，不经意间才露出来。这个结实能干的妇女，比她矮了半个头。

　　阳光明媚的早晨，李平照拿着手机，决定靠自己的双脚走到首尔，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为了在天黑前找到落脚地，像跑步健将似的，撒丫子狂奔。不过没跑几里路，就累得气喘吁吁，口渴、饥饿、疲惫，接踵而至，最终，她像一条脱水的鱼，倒在路边。

　　意识清醒后，看见的是姨母的脸。

　　“你想去首尔，我送你去。”

　　“不管多远，我都送你去。”

　　“我想喝水。”

　　喉咙里很燥热，刚说完，姨母就把接满水的杯子塞到她手里，盯着她咕噜咕噜地喝完，然后自己像咳痰一样地长吁了一口气，“我这辈子，活得太窝囊。”“平照你很勇敢。”

　　她只觉无话可说，不安地流汗。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张不再年轻、甚至有些儿苍老的脸，突如其来的愧疚感迅速吞没了她，她很想流泪，但酝酿了很久也只是哽咽，“哎呦，为什么这样？”姨母安慰她，“又不是什么大事……”此时心中的愧疚得以缓解，她又突然感觉自己是个不真实、热爱撒谎的人，因为哭不出来，就连哽咽也是假的。

　　晚上，李平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隔音的墙很容易传来细碎的声响，翻滚，吸气，咚咚，持续了很久，天亮以后，就可以回到首尔，她告诉自己，忍一忍。因为牙疼，姨母实在起不来床，修牙费用昂贵，她不好意思向儿子开口要钱，每次牙疼发作，都是忍过去——姨母的牙参差不齐，从儿童、青春期、青年、中年，直至即将步入老年，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李平照知道自己暂时回不成首尔，恰好姨母的儿子打来电话，例行公事地关心她身体情况，刚才还痛到在床上打滚的姨母瞬间生龙活虎，“我很好，在贤啊，不用担心我。”真可笑。真可笑。她在心里悲哀地冷笑，隔天，姨母的牙奇迹般地痊愈了，她也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时间像车轮一样滚走，来自首尔的车辆如期而至，姨母把鱼饼、泡菜、生腌酱蟹装在一起，将那个散发着怪味的塑料袋子塞进车里。

　　“和我一起去首尔吧。”李平照说。

　　“首尔有最好的牙医。”

　　姨母握住她的手，一个劲儿地说着:“已经不疼了，不用担心我。”“走吧，平照，走……”这片土地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姨母心甘情愿地待在那儿，匆忙告别，她回到首尔，装模作样地掩饰了一段时间，然后变本加厉，把李叙夜折磨得半死不活，她那肮脏的心灵不仅没得到净化，还彻底扭曲了。李叙夜很听话，像狗一样在地上爬。

　　几个月后，她得知消息，姨母采摘苹果时，不慎从梯子上摔下去，后脑勺着地，在救护车上去世。

　　没多久，她的两个儿子也相继离世。

　　好在有他们的陪伴，姨母不会太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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