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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愿
四周那些被红绳系着的哑铃,此刻竟无风自动,齐齐震颤起来,刺耳的铃声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咳唔——咳……”
裴回被这突如其来的铃声震得气血翻涌,剧烈咳嗽起来,本就苍白的脸庞瞬间褪尽了血色。
沈复醉当即揽住他腰身,将人半抱起来。“走!”他不再恋战,判官笔疾点数下封住守夜人要穴,揽紧裴回,疾步退入了黑暗的甬道。
来时不过十余步的石阶,此刻却仿佛无穷无尽,向下延伸出大片黑暗。
“不对。”沈复醉猛地停住脚步,扇子横在身前,“我们没出去。”
裴回浅淡的眸子在黑暗中微微闪动,他环顾四周,轻声道:“声音变了。”
来时甬道虽静,但能感受到外界微弱的空气流动和遥远的夜虫鸣叫。此刻,四周却是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突兀,仿佛被包裹在一层厚厚的棉花里。
两人警惕地继续向下。终于,眼前豁然开朗,但看到的景象却出人意料。
哪里还有什么地下祠堂?
他们竟站在了一片荒芜的田野边缘。土地上沟壑纵横,寸草不生,远处歪斜着几间茅屋,残破不堪。天色昏黄,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大片压抑的云。
更触目惊心的是,田野间、路旁,四处都是累累尸骸,大多已化为白骨,间或有尚未完全腐烂的,引来成群结队的乌鸦,空气中弥漫着腐臭。
这是……景光三年的永宁村?
场域!沈复醉瞬间反应过来。
场域的触发需要“楔”,“楔”是将人拖入场域的契机,旧物、诅咒、缘法……百花齐放,皆可作楔,而铃声,正是这场域的楔。
沈复醉第一时间低头看向裴回,只见怀中人眉头紧锁。
沈复醉语速加快:“撑得住吗?”
裴回缓了口气,指尖攥紧了沈复醉的衣襟,又缓缓松开:“放我下来。一起。”
沈复醉深深看他一眼,确定他不是勉强,这才松开手臂,让他落地。
双脚触地的瞬间,裴回周身气息一变,青钺不碎便出现在手中,钺刃在昏暗的天光下流转着微光。
沈复醉见状,忍不住搓了搓裴回的头发。
“乖,先收起来,暂时不打架。”
“哦。”裴回点点头,手上那柄青钺马上就消失了。
“我们走,”沈复醉向前踏出一步,“先去找这里的守夜人,毁了他的铃铛,破了楔,我们才能出去。”
“哦。”
“嗬……嗬……”
忽然,一个微弱的声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只见一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老人,正趴在一个小土坑边,费力抠挖着湿润的泥土往嘴里塞。
而她身旁的两个小孩,如同被本能驱使的小兽,正在互相撕扯啃咬。
沈复醉心中一沉。
岁大饥,人相食。
书上的寥寥几笔,化作眼前的满目疮痍,带着痛苦与绝望又一次扑面而来。
他定了定神,回想起刚刚翻阅的村志,有明文记载的守夜人,在宣德年间才首次出现,看来,是这场饥荒后发生了什么,才诞生了这么一个角色。
就在这时,一阵敲锣声突兀响起,一个穿着稍显整齐、面色却同样蜡黄的男人踉跄跑过,嘶哑地喊着:“领,领粮了!村口,义仓放粮……”
田野上残存的人们如同注入了一丝生气,挣扎着、互相搀扶着,或独自爬行,朝着村口方向涌去。
沈复醉与裴回对视一眼,悄然跟上。
所谓的“义仓”,不过是村口一间稍大的土坯房。
仓前,一个村长模样的人站在那里,身后堆着些麻袋,几个麻袋瘪塌塌的,与“八十石”的数目相去甚远。
旁边有个干瘦汉子有气无力地敲着锣,哑着嗓子重复:“签契领粮,护堰即护家!”
“堰在,水就在,活路就在,永宁就在!”
村民们麻木地排着队,眼神空洞,机械地向前挪动。沈复醉与裴回悄然混在队伍中,随着人流缓缓前移。
轮到他们时,只见负责分发的人从麻袋底舀出小半碗混杂着糠皮的霉米,倒入沈复醉手中。
那点东西,轻得几乎没有分量,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
“这点算定粮,工期干完了领一期的种。”
同时,另一人将一张黄麻纸拍在桌上,上面用暗红色的颜料画着扭曲的符文。
“按手印。”那声音干巴巴的。
“手印是按来做什么的?”
“新来的?”那人掀起了眼皮,瞥他一眼,“修堰记工啊,按了契,就是永宁堰的人,有粮活命。”
“哦?”
沈复醉直觉不对,这纸上,隐隐有几道符文。
“快点的,”旁边记录的人不耐烦地催促,“你不按就把米还回来,别挡着后边的人。”
沈复醉依言伸出右手,沾了印泥的指尖虚虚停在纸面上方。他凝神屏吸,一缕灵识游丝般探入纸面。
纸面上,契文的纹路竟如活物般不断流动着,墨迹在纸上不断扭曲、重组,又上方又蒸腾成了缕缕白气。
丝丝缕缕的白气在空中稍作盘旋,便倒流着钻入旁边那些已按过手印村民的口鼻之中。
沈复醉了然,这契是在持续汲取着他们的生气,要把人当成养料,吸干了为止。
他指尖微动,当下便要掀了这吸人精血的邪祟摊子,逼那守夜人现身———
“干什么干什么——”
“挤啥挤啊赶着投胎?”
“谁啊这是……”
就在这时,队伍旁侧却突然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一个穿着粗布裙、约莫十五六岁少女,急吼吼地从人缝里钻了出来,一头扎到最前头。
她仰起头,那张脸面黄肌瘦,一双眼睛却很亮,对着站着的那人恳求道:
“村长爷爷!对不住,我……我娘病得起不来了,我能不能先替她领粮,就领一点点粮,一点点就好!我保证,等娘好了,我们一定去修堰!”
“是柳丫头啊,”村长浑浊的眼睛落在她身上,拖长了语调,“规矩不能坏,得本人来才行。
“我,我知道,但……”
“不过嘛——”村长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少女的脸,“看你家确实困难,这样,你先按个手印,先签了契。”
“粮食嘛,可以先给你一小半,剩下的粮和种,等你娘能来了,再补上。如何?”
旁边那个记录的人也帮腔道:“是啊,柳丫头,村长也是体恤你家。早点签了契,就是永宁堰的人了,往后就有活路了。”
裴回的视线牢牢定在少女身上,低声对沈复醉说:“刚刚我到摸东西的时候,看到她了。”
“嗯?她在做什么。”
“在捉蝴蝶。”
“蝴蝶……”
沈复醉眼神一沉,瞬间改变了当场发难的主意。这少女与裴回感应到的怨念深刻关联,无疑是揭开此地秘密的关键人物。
“那,那……谢过爷爷。”
只见那被称为柳丫头的少女,绞着破旧的衣角,颤抖着按下了手印。
“跟着她。”沈复醉低声对裴回道。
“哦。”裴回点点头。
两人悄然尾随抱着那点儿可怜粮食的少女,穿过死气沉沉的村落,来到一间破败的茅屋前。
少女闪身进了屋,屋内传来一阵微弱而急促的咳嗽声,她轻唤:“娘,我领到粮了,这就给您煮点粥喝,喝了就好了……”
一个气若游丝的女声断断续续地回应:“柳儿……你、你可是答应了他们什么?我听说要弄什么契,那契,不能乱按啊……”
“娘,您别担心,就是去修堰,我力气大着呢!”少女爽朗一笑,“修堰就有米啦,等您好了,咱们一起熬过去。”
“我的乖囡囡,委屈你了……”
灶膛里火光渐起,烟囱冒起了细烟。过了一会儿,柳儿拿着个破瓦罐出来,走到屋角一个积着雨水的大水缸旁,弯腰舀水。
水面晃动,倒映出她稚嫩的脸庞,她并未多做停留,很快便转身回屋,继续熬粥去了。
裴回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怔怔地望着那圈圈涟漪,禁不住伸手去探,手掌触及水面时,倒影揉开了,一团叠着另一团。
再抬眼时,那少女不见了。
屋内只有妇人和村长了,他看见村长将半碗粥推到妇人面前,妇人苍白的脸飘在粥上,粥里,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肉沫。
“村长,您真是大好人啊……我们家柳儿,多亏了您的照应了。”
“柳丫头啊,她是个好孩子,干活卖力,认真,就是话少了点。”
妇人轻声反驳:“怎么会呢?她平时在家叽叽喳喳,像只小雀儿,总有说不完的话……”
“哈哈,小孩嘛,心性总会变的。”村长笑两声。
“您说的是,”妇人似乎被说服了,转而问道,“对了,柳儿她……现在还在堰上忙吗?”
“还没呢,劳逸结合嘛。”村长目光游移了一下,“她这会儿,该是在老巷那边耍呢。开春了,蝴蝶多,小孩们都爱去捉。”
“是啊……”妇人眼神飘远,带着点怀念,“她小时候,家里穷,没给她买过什么像样的玩意儿。她最喜欢我给她编的柳条蝴蝶了,简陋,但她当个宝。”
“村长,您看……能不能劳烦您,顺手给她捎过去?”说着,妇人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只柳条编的蝴蝶,“这些是我新编的,这不想她想得紧了嘛。”
“哎,小事,不麻烦。”村长接过蝴蝶,随手揣进怀里。
听到这里,沈复醉触了触袖中那枚来自现实祠堂的柳条蝴蝶。
这整个场域,不过是一段循环往复的残影,像上了发条的戏文,按着既定轨迹一幕幕重演。这本是最易破解的一种——只要他们作壁上观,域主纵有十八般武艺也施展不出。
坏就坏在,谁也不知这出戏要唱到几时。
守夜人匿于暗处,等的便是他们按捺不住,出手干预。届时,搅乱的秩序便是递出的刀柄,足以让他借力打力,调动整个场域反击。
他正待权衡,身侧的裴回却突然发出一声闷哼。
沈复醉心头一紧,倏然转头,只见裴回脸色煞白,身形微晃,周身气息紊乱。
“裴回!”
“……唔。”
此处怨念深重、执念交织,对于裴回的容纳本能而言,停留越久,侵蚀越深,方才那柳条蝴蝶的再度出现,更是直接刺痛了他的灵识。
什么按兵不动,什么坐观其变——霎时间皆被抛到九霄云外。
要出去,越快越好。
沈复醉眼中寒光乍现,既然这柳条蝴蝶是守夜人布下的诱饵,那便如他所愿!
“咔嚓——”
他再无半分犹豫,欺身而上,一脚便将那扇破旧的木窗踹得粉碎。
木屑如雪,纷扬未落间,沈复醉已如一道黑色闪电掠入屋内,出手如风,直取那尚在错愕中的村长怀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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