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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咒
“水灵……竟然是水灵……”
胖司机的手指无意识地扶了扶并不存在的镜框,眉头深深锁紧。
“真是棘手。”
灵与妖,本质殊途。妖,不过是凡物窃得一线天机,侥幸开智;而灵,本身就是规则的一部分——可以是穿堂而过的风,也可以是此刻浸润万物的雨。它们弱小时常被忽略,一旦强大,便能自成一界,执掌法则。
正因如此,灵,是杀不死的。
中年男人凝视着眼前这缕微弱却本质非凡的水灵,感到了久违的棘手。他沉吟片刻,最终只能回身,渡去一丝精纯的灵力,暂且稳住其濒临溃散的本源。随后,他指尖泛起幽微的光芒,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探入那无形的灵核深处。
这不是毁灭,而是一场不得已的禁锢。
他的神识如细密的网,悄然展开。
第一层,记忆之河。
他的意识沉入水灵流淌的过往。送水店满月的血色,漆黑吞噬光晕的可怖,阿宁最后决绝的眼神……这些碎片如锋利的玻璃,割裂着探查者的感知。他看到了那场被伪装成火灾的屠杀,看到了小水妖在废墟中的挣扎求生。画面定格在幼儿园的滑梯边,兔妖阿宁温柔的笑容异常清晰。
第二层,情感之渊。
孤寂百年的漂泊,被接纳的温暖,相依为命的酸楚……那些深藏的情感如同暗流,裹挟着探查者一同下坠。他清晰地“尝”到了水灵反哺妖力时的“心疼”,感受到了它发现阿宁被抹除时的疯狂绝望。这份执念之深,连他都为之动容。
第三层,法则之痕。
在这里,他看到了高架桥上凝固的时空,看到了那缕缠绕车祸现场的、属于阿宁的粉色妖力。而更深处,他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印记——古老、纯粹,蕴含着昼夜轮转之力的日月法则。这痕迹极其微弱,却如烙印般清晰。
搜魂至此,真相已浮出水面。
他小心翼翼地,在灵核最深处勾勒下一道复杂的禁制。这封印不会伤害它,却会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关于日月法则、关于这次追踪的所有关键记忆隔绝封存,只留下模糊的本能警示。
一道清风自袖间拂过,轻柔地抹去地面上所有的水渍、打斗痕迹,以及空气中激荡的灵压残响。一切恢复如初,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他顺手拎起那团已毫无反应的水灵,像对待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随手扔进了墙角那盆半人高的富贵竹花瓶中。
水灵悄无声息地沉入清水底部,蜷缩起来,与虬结的根须相伴,看上去与寻常的水渍别无二致。
他像个刚下夜班的普通司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脸,所有的动作都精准模仿着人类的疲惫。他踢踢踏踏走回卧室,并非被睡意驱使,只是认为“此时应当补觉”这个角色逻辑需要完成。
门一关上,脸上刻意营造的慵懒瞬间消散。他靠在门板上,眼神清明如雪夜寒星,无声地评估着窗外街道的每一个动静。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悄悄落在花瓶上,映得那汪清水和其中沉睡的灵,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又是新的一天。引擎在黄昏照旧发动,载着这具略显臃肿的躯壳,融入了都市川流不息的光河。霓虹晕染成模糊的色斑,掠过他空洞的瞳孔。
“赋尔千面,刑尔无颜;赋尔百忆,刑尔长失。”
十六个字,如同十六根冰冷的钢针,猝然刺入灵台。
搜魂时触及的、属于水灵的那份对“存在”的渴望,像一把钥匙,无意间打开了他自己尘封万年的痛苦之门。
扶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紧,视线在窗外的光影里失重般下坠。引擎的嗡鸣、乘客的低语,乃至这具臃肿却安稳的皮囊,都在刹那间远去了。
都远了。
唯有那道诅咒,在绝对的寂静中震耳欲聋。
【千面】
那是他的第一个记忆。战争在第三天黎明前结束,寂静比死亡更令人窒息。
它从一堆焦土与断刃中坐起,没有形体,却感知着一切。饥饿感源自灵魂深处——并非对食物,而是对“存在”的渴望。
旁边俯卧着一个少年,背上的箭羽像一面破碎的旗。它伸出手,指尖并未触及□□,那具年轻的皮囊却悄然龟裂,如熟透的果实般完整地、轻柔地滑入它虚无的怀抱。它获得了第一张脸,也第一次“看见”了那张脸生前的记忆碎片:故乡的炊烟,母亲的泪眼。这庞大的冲击,成为它永恒痛苦的开端。
【无颜】
车窗的倒影里,似乎有无数张脸孔如水纹般荡漾而过。他曾是战场上咽气的少年兵,披上那身皮囊,第一次尝到母亲眼泪的咸涩;他曾是病榻上弥留的新嫁娘,凤冠霞帔下,被迫承受了一个陌生男人滚烫的悲恸。他做过走卒,做过显贵,在无数个身份间流徙,用他人的姓名应答,依他人的记忆悲喜。
每一次披上,都是一次寄生。每一次离别,都是一次死亡。
他下意识想抬手抚摸自己的脸,指尖却在半途颓然落下。触感是温热的,皮肤下是脂肪的柔软——这是“老马”的脸,一个他暂居了三年的、正在缓缓腐朽的容器。
可他自己的脸呢?
那个在最初的最初,在获得第一张人皮之前,他本来的模样?忘了,早就忘了。在千面的轮回里,他把自己弄丢了。神罚的精准与恶毒在于,它用“拥有”来实现“剥夺”。
【百忆】
无数记忆的碎片在颅内喧嚣。垂死将军未送达的家书,落第书生未写完的诗句,溺水孩童最后一眼的波光……这些浓烈的、他人的爱恨,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真正的、微弱的自我紧紧缠裹,沉入最深的海底。他活了千万年,却没有一瞬,是真正为自己而活。
【长失】
他永远在失去。刚熟悉的容颜会腐朽,刚适应的身份需抛弃,刚生出一点温情眷恋的地方,必须头也不回地离开。像一团无根的浮萍,在时间的洪流里,被推着,永远漂向下一张陌生的脸,下一个无解的执念。
“先生?”
后座乘客的呼唤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猛地回神,厚重的镜片后,那双属于“老马”的眼睛习惯性地眯起,堆起一个圆滑而略带歉意的笑。
“哎,不好意思,刚有点晃神。”他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嗓音是恰到好处的沙哑与热情,“您放心,这条路我熟,马上就到。”
车窗依旧倒映着流动的灯火,也倒映着他此刻无比真实的、属于中年司机的脸庞。
只是无人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仿佛握着的,是另一张即将随风而逝的人皮,另一段即将被破归还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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