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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戏(六)
本来就是实话,这小闷罐子一样的人,还把脸板了起来,站起身低低说:“那我走了。”
虽然他半夜跑来自己这逾矩,但孤独会让人放松警惕,如果世界上只剩两个人,杨铃不会管对方是男是女。
杨铃确实觉得闷,她眉头一抬,轻轻朝他勾勾手:“你坐吧。”
杜李很听她话,又乖乖地坐下,捧着棉花淡声:“我不知道你有伤,所以没带药。”
“我看阿旺快入秋了,没有窝,所以拿棉花想来问小姐,要不要给它做个窝。”月光下,他笔直的背似一颗挺立的树,手上抱的棉团像一颗颗绽放的梨花。
“这种小事情,你自己敲定就好了。”杨铃没想到他会把阿旺看得那么重要,安慰他是真心实意,但看狗只是随口说的话。
杨铃小时候过年回乡下过,外婆总在院子里养一条“小黑”。她本来也是个爱逗狗的性子,但有个“小黑”脾气不大好,一口咬了她手臂。
外婆后来把那只狗送给别人,杨铃也开始对狗,没小时候那么热衷。
除非是萨摩耶、金毛这种,看上去就能任人搓扁揉圆的。其他狗,她都会有点害怕。
想起狗窝的事,杨铃往他那挪了挪,伸手去摸他怀里的棉花。
刚刚看得不真切,还不知道这点棉花质量好不好,够不够做窝。
在月光下怎么看棉花都是白的嘛,还是得上手摸摸。杨铃舍友有回买过冬的羽绒服,穿着死活不保暖。舍友干脆开了个小口,打算看看棉花,结果抽出来全是黑心棉。
杨铃一摸杜李的棉花,就觉得手感有点不对劲。这和她舍友的黑心棉,完全是同样手感。里面一堆小棉点,摸起来有点硌指腹,根本搓不开。
而且杨铃才发现,他这点棉花不够用。
用来做棉花娃娃,都有点不够。
“你这棉花,哪里来的啊?”她松开手,脱离那夹杂硬坨坨的棉花,因为疲倦打了个哈欠。
杜李背略一僵。
实话说,他有预料杨铃会问这个问题。
可是真的要说的时候,又莫名开不了口。
棉被这事还要从小时候想起。
杜李一家是做肉包子铺的,那时候他生在北京,自家的包子铺是老字号,生意还算不错。平时铺子忙,但爸妈看他喜欢读书,就送他去了学堂,让家里的大哥帮着打下手。
哪怕不一定有钱再上中学,大哥也会摸他的头笑着说,他未来一定有一番成就,去书铺印刷铺干活,比在包子铺沾肉味,要轻松许多。
爸妈平日里看他放学,第一时间把给他留的肉包,塞到他的嘴里,说他可是全家识字最多的人。
他那个时候还不叫杜李,叫杜清寻。这是爸妈专门去天桥取的名字,满意得不得了。说一听就像个文化人,不像肉包铺老板的儿子。
如那道士讲的一样,杜李后来确实不再是肉包铺老板的儿子。有一年的北京格外冷,冻死许多老鼠。
它们学精了,看哪暖和往哪钻,有一夜藏到肉包铺里。
老鼠光饿还不够,偷吃肉包铺的馅料后,还往里撒了泡尿。杜李那天去学校去得早,没来得及吃爸妈留的肉包。
等回来的时候,乡邻已经报了官。
家里有腹泻呕吐的食客家人,通通围在这家肉包铺旁,要个说法。
这时候有人看到远处瑟瑟发抖的杜李,赶忙抓起他的手,朝人群里喊叫:“这就是那肉包铺老板的儿子,按照《大清律例》规定,肉包子吃死人,该被杖责。”
唾沫淹了他的脸,他眼前的黄昏很模糊。官兵上前把爸妈和长兄带走。他不想跑,可他很害怕。
杜李就那样在肉包馅料桶旁边,冷冷清清睡了一夜。他不敢回榻上,不敢抱着母亲给他缝的棉被,他总觉得那些都让他变得很不安心。
后来有食客身亡。判决下来,铺子被查封,爸妈和长兄杖责后,因为也吃了肉包,没一个治好,全部不治身亡。念在杜李不在肉包铺打下手,死者的赔偿金又要有人付,于是他活了下来。
因为没钱交学费和要还赔偿金,杜李小学没读完就被退学。老师和同学提起他,总绕不开——“那就是肉包吃死人老板的儿子啊。”
他没有亲戚接济,只要走在街上、市坊,就有数不尽的瓜果皮摔在他头上。
他饿,把香瓜皮从头上摘下来,放进嘴里啃。
杜李近乎半年就瘦成皮包骨,从原来被爸妈养得结实的模样,变得柔弱扶风。
那些人恨不得他死,恨不得拿剁骨刀千刀万剐他,又要他继续活着,继续为赔偿金卖命。
在北京活不下去了,那时的他想。
他每年最大的愿望,从爸妈和哥哥要平安,肉包铺生意要红火,变成他在北京的冬天前,要找到活计,要活下去,要赔完钱。
可是就算他会读书、写字、肯卖命做事,也没人收他。可怜他想收他干活的老板,都被受害家属们踩了店铺门槛,说敢收杜李就活该沾霉头。
杜李才明白,在这他连一条狗都不如。他决定自私一点,他只能抛下那些家属跑。北京的冬天冻死人是不难的。喜欢冬天的,只有从前的他。因为有肉包的香气和烤火的暖炉,爸妈还会炖梨子汤给他和哥哥喝。
杜李改头换姓逃到南方,只带走母亲织的被子。他清贫但长相算清秀,被一个学戏的师傅捡走,说可以给口饭吃。
他也变成在天桥上谋生的,他耍猴、耍象牙、唱庸词俗曲,什么赚钱博眼球就学什么。
识字他算勉强没有淡忘,戏园里的案头本其实没什么戏子用,戏子们识字少。
大多数戏子刚开始学,都是配着师傅的讲解,大概记得戏剧内容,才对案头本一知半解。
但杜李已经不太会写字。他很久没有写自己原本的名字,忘记要怎么写。
天桥卖艺的日子里,这师傅算是他第二个爹,虽然师傅总会悄咪咪在他睡着时,把他枕头下藏的打赏钱摸走。
第二天,师傅又对摸枕头后,失魂落魄的杜李笑着说:“醒了啊,跟我去练嗓。”
也就是一周前,他被卖到了新的戏园。
师傅摸着胡子:“这是个新的好去处,你肯吃苦,少不了好处。”
可师傅没和杜李说,他要去唱女角。
他找睡在一个通铺的师兄打听到,这杨园主有个女儿。
为此,杜李吃很多苦,挨很多打,费很多心机,才站到杨铃面前。
他不是不能唱女角,不是故意讨师傅打。和杨铃初见那日,他听到管家说他被打服。其实他没想过打没打服,他也是人,也会疼,只是这些都可以忍下来。
所以他才在杨铃走后,又对师傅当起硬骨头,就是为换到最卑贱的位置。好让自己和其他人有区别起来。
以及唯有照顾张逸,才能换住到别院的日子,夜间出去才不会被发现。
所以当杜李听到杨铃笑着说,要和他一起看狗时。
他以为杨铃对狗上心。
于是其实从没对阿旺嘘寒问暖,喂过半点食物的杜李,当晚就把那床母亲缝的棉被,面不改色地拆开。
他知道怎么博人同情。
可他掏棉花时,不住地放缓动作,掏得极慢,仿佛在掏自己的血肉。
又脏又旧的棉花,就像他早就皱巴巴的五脏六腑。他不怕挨冻,被子薄了,入冬冷了没关系,但他怕死。
他是知道杨铃挨打的。
他不是不想买药,不是不想讨杨铃欢心,但他连买药的钱都没有。
戏园里师傅打人狠,又要不耽误练戏。师傅平日里看谁打得不行了,再给随便抹点药。
所以那些疼得厉害,但只是皮外伤的,都只能自己挨过去。
有出去演出的师兄,会偷偷与交好的戏客嘱咐,拜托买几瓶伤药,回来再卖给那些挨打的师弟。收的药钱比外面贵一些。
杜李舔了舔干涩的唇,把这些事都掰碎给杨铃讲。不过他隐去了,那床被子是他母亲缝的,他是故意接近杨铃,以及他知道杨铃挨打的事。
陷在黑暗里的杨铃,眼眸显得亮晶晶,她听完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这些事,完全超过杨铃对苦难的认知。
世上怎么有人这么苦呢。
她对着面前模糊的身影安慰:“没事的。我记得你叫杜清寻就好,如果能见面,我可以教你识字、写字。”
杜李讨喜地笑笑,发自肺腑的笑,显得很温馨,衬得月光也暖起来。
他竟然真的有点放松下来:“那我想学你的名字怎么写。”
杨铃感受到脸有点烫,于是扭捏地转过头。
她确实早就不想被他叫小姐。毕竟小姐这个称呼,太正式,不适合她这个现代人。
她还是更希望杜李叫她杨铃。
杨铃听着膨大的心跳声,刚想站起来去拿纸笔,就记起腿上的伤。于是她转身趴着点了盏煤油灯,暖烘烘的灯光,把她脸上的那点霞色掩去。
她什么别的心思都没有,很单纯地拉过杜李的手。
杜李的指腹有很多冻茧削过的痕迹,清瘦,掌心的骨头都有点凸出来,气血不足,掌心还有点泛黄。
她伸出莹白柔软的手指,在他掌心一笔一笔划下自己的名字:“杨铃。二十六笔。”这个时候,大家都用的是繁体字,写起来会复杂些。
杜李刚想说记住,然后收回手,就见杨铃思考一会,又在他掌心比划起来。
“杜清寻。三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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