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泣露
施恩齐循着记忆,将崔府密室里崔护的那场暗附三皇子、戕害二皇子的密谋,一一说与崔令仪听。
话音落,崔令仪跌坐在锦凳,室内只剩崔令仪压抑的呜咽声。
施恩齐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得几乎要碎裂,他也没想过如今竟会走到如今崔护不得不死这一步。
“崔相对我有恩,于大宴有功,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可他的却在我登基后愈发肆无忌惮——勾结朝臣,结党营私,我一再忍让,他反倒变本加厉,竟妄图染指京畿卫和密勿署!我看他,分明是觊觎这江山,想让崔氏取而代之!”
崔令仪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施恩齐,眼中满是不甘与怨怼:“陛下既已对崔家弃如敝履,又何必拘着那三媒六聘的虚礼,用八抬大轿将我抬进宫来立为皇后?这般虚与委蛇,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折辱!”
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懑,有无奈,声音沉得像块巨石砸在地上:“崔令仪,你不是觉得兄嫂弟继龌龊荒唐吗!可这是崔护在天牢里苦苦哀求,看在他曾为大宴尽忠的份上,求我许你平安一世。”
崔令仪一把抓起桌上的婚书,金册昭彰依旧,玉玺流光未散,“佳偶天成,帝后同章”八个字像一把钝刀,反复凌迟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手腕一翻,狠狠将婚书按向跳动的红烛,指尖几乎要贴上烛火。火焰瞬间窜起,舔舐着纸面,她却像无知无觉般,死死按住不放,她空洞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波澜,只眼睁睁看着那满纸虚言,在噼啪声中燃成灰烬,如同她燃尽的余生。
直到那“佳偶天成”的字迹被黑烟吞噬,才缓缓松了手,任燃尽的纸灰在掌心簌簌滑落。
施恩齐字字带着胸腔震动的剧痛:“你身不由己,难道我就心甘情愿吗!”
当初自以为是的最佳抉择,此刻看来,却成了无可挽回的绝境。从夺嫡的野心破土而出的瞬间,他就被无上权力的欲望牢牢裹挟。纵然要罔顾人伦、抛却恩义,这抉择,终究是避无可避。
崔令仪面无血色,嘴唇抿成一道死寂的直线,眼底红得吓人,像是燃尽了最后一点光的灰烬。
她缓缓起身,不疾不徐地步上玉阶,步态依旧是白日封后大典时的娉婷,步步生莲,宛如一尊失了魂魄的玉像。指尖轻抬,取下内殿悬着的那柄剑——剑鞘上的鎏金早已黯淡,铜锈沿着纹路爬成鬼爪般的形状,在昏烛下泛着森冷的光。
两行清泪无声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淌进衣襟,在大红的凤袍上洇出淡淡的湿痕,像极了干涸的血渍。
她拔剑的动作干净利落,冰冷的剑刃贴上纤细的脖颈,语气里只剩死水般的平静,掺着几分刺骨的讥讽:“施恩齐,你的手段,与先帝相比,真是有过之无不及。既要诛我满门,何苦这般弯弯绕绕,还立我为后。这般折辱,倒不如给我崔氏上下一个痛快——至少,能死得清白。”
“崔令仪,事已至此,谈何清白?”施恩齐目光扫过她身后的帐幔,那里的暗影正随着烛火扭曲,像有鬼魅在暗处窥伺。“我立你为后,许你富贵荣华、凤仪天下,已是仁至义尽。我大宴,赔不起第二个朱崇焕!”
“施恩齐,你此生必当众叛亲离,万劫不复!”
殿内无风,昏黄的烛火却猛地剧烈摇曳,灯芯爆起一串火星,溅在满地的花生桂圆上,烧出点点焦痕。她发间的步摇撞出细碎的琅珰声,像亡魂的哀鸣,混着梁上积灰簌簌掉落的声响,疹人得紧。
下一瞬,血溅花烛,红得刺目,溅在烛泪凝固的狰狞纹路里,顺着蜡柱蜿蜒而下。
云阶宫的红本是极致的喜——丹楹刻桷,凤冠霞帔,珠翠玲琅,红烛蜡泪。此刻却与帝后两张苍白如纸的脸相映,透着鬼森森的死寂,阴阳两隔,竟似一场荒诞的镜像。她倒下去时,凤袍铺开,像一朵骤然凋零的嫣红的水芙蓉。
施恩齐静静地看着,无动于衷。所谓洞房花烛、春宵千金,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皇后自刎的悲剧。那柄剑,传说是先帝用来驱恶辟邪的,剑身上刻着的符文早已被血染红,此刻却像在贪婪地吮吸着新的血腥,泛着诡异的红光。
他并非无情,只是心中只剩一片漠然的唏嘘,耳旁却仿佛听见细碎的呜咽,从殿角的蛛网后、从砖缝的血迹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记起万俟聿死后,施翾飞曾给她追封过名号。罢了,让史官拟个封号,厚礼下葬,留名青史便是。皇后自刎,也算守住了崔氏的几分清高。
他推开宫门,一股阴风夹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吹得他鬓发微乱。郑愈安一头雾水地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恭维:“今儿个大喜的日子,陛下怎么独自出来了?”
“都自己进去看看吧。”施恩齐丢下一句话,遣散了侍从,兀自转身离去,身后的宫门在风里“吱呀”作响,像极了亡魂的叹息。
云阶殿的殿门大开着,红烛在风中摇摇晃晃,烛火忽明忽暗,将殿内的暗影拉得老长,帷裳漫漫,低垂如丧幡。明明是盛夏,殿内却涌出让人骨寒的凉意,角落的铜鹤香炉积满了黑灰,帝后婚书的余烬,被风一吹,打着旋飘起来,像四散的阴魂。
宫人们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不敢近前。郑愈安遣了个刚入宫的小丫头进去探查,那丫头颤巍巍地挪着步,绣花鞋踩汉白玉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殿内死寂了许久,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划破夜空,响彻整个云阶宫,惊得檐下的夜枭“嘎”地一声飞远。
郑愈安赶紧带着侍卫冲进去,刚踏进门,便被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呛得皱眉。地上的血迹已经漫开,顺着砖缝爬到门槛外,像一条嗜血的蛇。
片刻后,他踉跄着出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一众纷乱的脚步声踏亮了大宴宫闱的夏夜,云阶宫门前的石阶下,宫人们早已乱作一团,毫无章法地跪了满地,有人吓得浑身发抖,有人忍不住低低啜泣,哭声混着风声,像一曲丧歌。
“皇后娘娘,薨了——”
施恩齐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地黄沙般的宫人,眼神淡漠得如同当年在柏州檐下躲雨时,看那些无所适从的蝼蚁。
唯有崔令仪那句“众叛亲离,万劫不复”的诅咒,像附骨的幽魂,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挥之不去。风卷着殿内的婚书残片飘到他脚边,带着一股焦糊的血腥气,他却毫不在意。
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扳指上的纹路被血渍浸得发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嗤笑,喃喃自语:“怎么个万劫不复,我倒要拭目以待……”
猝然,黑压压的人群中,一个跪在地上的宫女猛地抬眸,随即朝他菀尔一笑,那张熟悉的面孔笑意柔婉,却在死寂的氛围里,漾开一丝诡异的涟漪。
下一秒,熟悉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像有无数冰针钻进骨缝。施恩齐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得几乎碎裂,可那蚀骨的冷意却越演越烈,瞬间席卷全身。
他双手在衣袖间胡乱摸索,想找到那缓蚀骨之痛的药,却摸了个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混沌的脑子才猛然回过神——今天为了封后大典后他换下了喜服,那药,压根没带在身上。
“谁懂医术?”他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抑制不住的颤音,冰冷的目光扫过满地跪地的宫人,“能解寒蚀蠹之毒的,站出来!”
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应声。就在施恩齐眼前阵阵发黑时,一道身影缓缓站起。聂北晏立在人群中,一身淡粉宫装绣着细碎的缠枝莲纹,领口袖口滚着银线,乌黑用一支嵌着碎珠的银簪固定——那是当年柏州他亲手为她挑选的。
她抬头时,额前碎发被殿内的阴风拂动,眉眼间褪去了当年的柔婉,只剩冷冽如霜,唯有眼底深处,在与他痛苦涣散的目光相撞时,掠过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涟漪:“我懂。”
她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枚父母生前炼制的寒蚀蠹毒引,棱角分明的毒引硌得掌心生疼,恰如当年柏州雨夜里,他转身离去时,她心口的钝痛。
施恩齐瞳孔骤缩,目光落在她鬓边那支熟悉的银簪上,浑身一颤,强撑着剧痛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骨血。
指尖触及她腕间微凉的肌肤时,那熟悉的触感竟让寒毒都似轻了一瞬——像极了当年柏州雪天,他将她冻得发红的手揣进自己衣襟时的温度。
“跟我走。”他咬着牙,字字艰难却仍带着帝王的威严,掌心的冷汗浸湿了她绣着缠枝莲的宫衣袖口。
聂北晏任由他拖拽着,指腹下意识地蹭过他冰凉的手背,那细微的触碰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她伪装的平静,心底翻涌的爱恨几乎要破堤而出。
看着昔日在柏州城楼上为她折梅的少年,此刻竟浑身蜷缩、只能用尽全力攥住她手腕的狼狈模样,她心中涌起一阵隐秘的快意,却又伴着尖锐的刺痛——施恩齐,你可知这蚀骨的寒毒,是我为你量身定做的囚笼。你欠我的,欠聂家的,总要一点点,用这刺骨的痛苦来还。可为什么,看到你这副模样,我心口的位置,会比你更痛?
就在施恩齐回头宣布命令的刹那,聂北晏垂眸,长长的睫毛掩去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只留一片淡漠。
“皇后薨逝,余下之人,尽数为她殉葬!”
话音落,殿内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厚重的宫门在身后“哐当”关上,将绝望与哀嚎彻底隔绝。
聂北晏被他拽着走出云阶宫,夏夜晚风出拂起她淡粉色的宫装下摆。她微微偏头,看着身旁男人形销骨立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苦涩的冷笑。
她骗了他,没有解药,只有无尽的痛苦和被她掌控的余生。施恩齐,这一世,你别想再逃。你父亲的罪孽,就由你来偿还,直到我们之间的血债,彻底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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