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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功
暮春的午后,阳光透过繁复的雕花长窗,在御书房冰凉的金砖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斑驳光影。鎏金蟠龙香炉中,一缕青烟自沉睡的瑞兽口中袅袅升起,笔直而寂寥,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的墨香、御用松烟墨的清冽,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帝国权力核心的冰冷与威压。
景颂之垂手静立于紫檀木大案前三步之远,低眉顺目,姿态恭谨,一丝不苟。他今日身着杏黄太子常服,衣料挺括,暗纹云龙刺绣点缀其间,衬得他尚显单薄的肩背平添了几分储君的威仪。然而,那过分挺直的脊背却隐约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鸦羽般的长睫低垂,悄然掩去了眸底那份与十岁年纪极不相符的疲惫与审慎。
皇帝景昭睿端坐于宽大的御案之后批阅着奏章。朱笔游走于宣纸之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殿宇上,声音被无限放大,每一笔仿佛都敲击在心尖之上。他仿佛全然沉浸于国事之中,忘了阶下还立着他昨日亲口谕令前来受教的太子。
时间在熏香与墨息间缓缓流逝,每一息都拉得漫长。景颂之眼观鼻,鼻观心,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却早已波澜起伏。这是他这一世第四次踏入这间御书房。前世的记忆碎片不由自主地翻涌——十一岁那年,他因急于表现,答错了一道算术题,被罚抄《九章算术》十遍,手腕酸痛了数日;十三岁那年,他自恃才智过人,解题时采用取巧之法,却被父皇斥责为“投机取巧,非君子正道”,宫门罚站两个时辰;十六岁那年,他缜密周全,完美解出了困扰工部已久的难题,换来的却不是嘉奖,而是一道禁足反省三月的圣旨。
而这一世,他十岁。
“前日太傅讲授《九章算术》,‘商功’一章,可有所得?”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依旧没有抬头,笔尖也未停顿,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景颂心中思绪纷繁。《九章算术》作为算学根基,“商功”篇是其中第五章,虽看似乏味,却最能考验人的逻辑思维与耐心毅力。他前世在此领域钻研颇深,甚至借此学识成功寻得治理江南水患的方法。然而如今……
他 稍作沉吟,将语气调整得恰到好处的谦逊与谨慎,恭声答道:“回父皇,太傅讲授精深,字字珠玑,儿臣愚钝,虽反复研读,仍在仔细领会其中要义,未能完全通透。”
“哦?”皇帝笔下未停,语气依旧平淡,却抛出一句让景颂之脊背发凉的话,“朕却记得,你幼时在算学一道,颇显天分。三岁能数清百物,五岁解得鸡兔同笼,先帝在时,于宫宴上还曾亲口赞你聪慧,言景氏有后。”
景颂之袖中的手指几乎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父皇竟连这些细微旧事都记得如此清楚?他提及“先帝”究竟是何用意?是随意追忆往昔,还是有意敲打警示?他努力平复骤然加快的心跳,语气愈发恭谦:“父皇谬赞,儿臣深感惶恐。年幼无知时,偶有些许小聪明,实则如萤火微光,不敢受皇祖父如此盛誉。算学之道,深奥无垠,儿臣资质平庸,唯有潜心钻研,日夜勤勉,以求略窥门径,方能不辜负父皇与太傅的殷切期望。”
皇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终于搁下那杆朱笔,身体微微后靠,抬起眼。那目光沉静似古井无波,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锐利,缓缓地、仔细地扫过太子年轻却过分平静的脸庞,仿佛在审视一件需要重新评估的器物。
“朕近日翻阅前朝档案,偶见一旧题,颇觉有趣。”皇帝语气轻松随意,仿佛这只是父子间的小游戏,“现有堤坝一座,底宽二丈,顶宽一丈,高四丈,长二十丈。今秋汛情紧急,需加固堤防,计划在堤脚堆积沙袋。每只沙袋可容粟米五斗,堆积时需与原堤坡度保持一致。问:需用沙袋若干?阿璆可试答。”
问题如冰珠落玉盘,清晰冷冽。
景颂之呼吸一窒。这道题远超十岁孩童的水准。它不仅需要扎实掌握“商功”计算,更涉及更为复杂的算数计算,甚至需要对水利工程有直观的理解。父皇此举,显然不仅仅是为了考察课业,其背后的深意,令人不寒而栗。
几乎在瞬间,前世解答此题的完整过程、每一步推导、甚至当时工部官员的惊叹表情,都清晰地在他脑中重现。他不仅能给出正解,更能指出题中隐含未言的陷阱——沙袋堆积的密实度与损耗。若按理想状态,需一千六百袋;若按实务,则需近两千袋。
他本该从容应对,展现天赋,赢得赞赏——如同他前世所做的那样。
然而,舌尖似乎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锋芒毕露,便是取死之道。
于是,他微蹙起清秀的眉头,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努力思索的神情,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轻掐,仿佛在模拟计算。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神带着些许不确定的谨慎,声音也放缓了些:“父皇,此题……甚是精深。儿臣愚见,是否可先求原堤土方之数,再依比例核算新堤所需?只是……这‘坡度一致’,其间精微关联,儿臣未能透彻领悟,恐计算有误。依儿臣浅陋估算,或需……一千五百余袋?此数粗略,必不精准,儿臣汗颜,恳请父皇训示。”
他故意模糊了关键步骤,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实则经不起深究的中庸答案,完美契合一个“勤勉却天资有限”的储君形象。
殿内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铜壶滴漏的“滴答”声被无限放大,一声声,敲在人心上,沉闷得令人窒息。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难辨,那眼神仿佛已穿透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所有隐藏的恐惧与算计。良久,他缓缓将手中那本一直拿着的奏折,轻轻放在了御案上。
“啪”的一声轻响,在极致的寂静中,不啻惊雷。
景颂之的心跳停顿了一息,随即更加剧烈地跳动起来。
皇帝抬起眼帘,目光不复先前的审视,转而化作两道锋锐的冷电,径直射向景颂之。先前那点微不可查的温和荡然无存,仅余帝王那森然的冰冷与逼人的威压。
“朕要听的,”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刃,刮过耳膜,“是正解。”
他微微前倾身体,无形的压迫感如潮水般汹涌扑向景颂之。
“不是太子殿下,”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讥讽,“处心积虑揣测的——‘圣意’。”
“颂之,”皇帝直呼其名,褪去了所有父子的温情外壳,只余下君臣的绝对距离与冰冷的失望,“你的那点心思,朕一清二楚。”
景颂之浑身剧烈一颤,骤然抬头,猝不及防地撞入父皇那双深不可测的寒潭之中。那双眼中没有怒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以及……一丝极淡的,却足以将他彻底冻结的厌弃。
“你以为,藏起锋芒,收敛才智,故作平庸,就能安稳度日,苟全性命?”皇帝的声音低沉缓慢,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摧毁力,
“是谁教授了你此等阴毒之术!”
“储君之责,在于坦荡,在于承重。若日后答问,仍是这般揣摩上意,敷衍塞责,以虚言应对……”
他再次停顿,目光如实质般扫过这间象征着无上恩泽与严格教诲的御书房,最终定格在太子瞬间如失血般苍白的脸上。
“这御书房,”他一字一顿,语气沉重如泰山压顶,“你也不必再来了。”
话音刚落,整个空间仿佛瞬间被抽成真空,凝固冻结。
景颂之只感到一股蚀骨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顿时冰凉僵直,血液似乎也随之停止了流动。父皇知道了!他早已彻底看穿了自己所有拙劣的、自以为是的表演!那句“不必再来”,并非威胁,而是最终的判决!父皇打算彻底放弃他!
“儿臣……儿臣……”他张了张嘴,喉咙仿佛被铁钳紧紧扼住,干涩而剧痛,竟连一句完整的请罪之词都无法说出。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巨手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那并非对责罚的恐惧,而是对彻底失去立足之地、对轮回悲剧即将再次上演的、最原始且深切的恐惧!
他踉跄一步,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凉刺骨的金砖地上,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叩响。
“儿臣愚钝,未能领悟父皇的一片苦心!答问失慎,心存侥幸,敷衍塞责……儿臣深感罪责!恳请父皇严惩!”他的声音中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剧烈颤抖,后背瞬间被冰冷的汗水彻底浸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残酷地体会到父皇对他“藏拙”的强烈不满与……深切的失望。
皇帝凝视着伏在地上、身躯单薄瘦小,正微微发抖的儿子,眼中掠过一抹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转瞬即逝,仿佛仅是错觉,最终悉数化作深深的疲惫与寂寥。
他没有叫起,也没有继续斥责。
只是重新提起那杆朱笔,目光落回奏章上,淡淡道:“下去吧。明日午课暂缓一日,权作休沐。
景颂之浑浑噩噩地叩首,起身,倒退着一步步挪出御书房。直至殿外温暖明亮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在身上,他才仿佛从冰窟中挣脱出来,感到一丝活气。机械地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肃穆的殿门,朱红依旧,在春日的照耀下却宛如一张噬人的巨口,刚刚将他彻底吞噬,又无情地吐出。
父皇最后那句“不必再来”,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反复轰鸣。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曾以为的“藏拙”妙计,在绝对的帝王心术面前,显得如此可笑且危险,犹如一场儿戏。脚下的路,仿佛在这一刻,真的走到了悬崖尽头。
林枫那句“鸷鸟将击,必先敛翼……敛得是否太久了些?”如同鬼魅的低语,在此刻无比清晰地回荡起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与一丝……令人心悸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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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难写啊好难写啊,明明我自己家庭关系处理得一团乱怎么还想到要给这对天家父子解心结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亲子关系真的好难处理啊,这里也能明白皇帝在玩太子养成日记想要养成完美太子但是对阿璆来说简直是地狱难度的地球online啊换我可能直接跳了
对不起阿璆我已经在尽力写想要缓和关系了我的手指不听使唤啊啊啊啊啊啊
商功是中国古代数学典籍《九章算术》的第五章章节,主要研究几何体体积计算及工程用工量的测算方法。其核心内容包含对城垣、沟渠等土木工程中常见几何体的体积计算公式,并建立了以"粟米法"为基础的单位换算体系 。随着数学理论发展,"商功"一词逐渐衍生出泛指计算行为的引申义,在军事工程、经济管理等领域得到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