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题

　　秋游归来的第一个上学日，空气里似乎还飘散着假期的余韵。

　　闹钟响起时，顾时溪难得没有赖床，心里装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利落地起身洗漱。

　　她特意选了件浅灰色的毛衣，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对着镜子扎高马尾时，动作都比平时轻快了几分。

　　背上书包出门，清晨的凉意扑面而来，她却觉得神清气爽。

　　走到小区门口的公交站台，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见川穿着干净的校服，外面套了件深蓝色的薄外套，单肩背着书包，正低头看着手机。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神情专注。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顾时溪身上时，眼神明显柔和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早。”

　　“早啊。”

　　顾时溪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站着等车，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清爽的洗衣液味道，混合着清晨空气的微凉，让她有些紊乱的心跳渐渐平复。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驶来。早高峰的车厢有些拥挤，两人好不容易在后排找到了并排的位置。顾时溪靠窗坐下，江见川自然地将她护在靠过道的一侧。

　　车辆行驶，窗外是熟悉的城市街景，飞速倒退。

　　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手臂偶尔会因为车辆的颠簸而轻轻碰到一起。

　　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顾时溪心里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她假装看向窗外，眼角的余光却能清晰地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的手。

　　江见川似乎也很安静，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耳机听歌，也没有看书，只是目光平视着前方，仿佛在专注地感受着这短暂共处的、带着微妙张力的一刻。

　　“那个……”顾时溪忍不住打破沉默，找了个安全的话题，“昨天的物理作业最后一题，你做了吗？”

　　“嗯。”江见川侧过头看她，“有点超纲，用了点竞赛的思路。待会儿到学校给你讲。”

　　“好啊。”顾时溪点点头，心里那点因为理科产生的烦恼，似乎因为他这句话而轻松了不少。有他在，好像再难的题，也有了被攻克的勇气。

　　公交车到站，两人随着人流下车，走进青屿一中的校门。校园里依旧是熙熙攘攘的景象，抱着书本的学生，匆忙赶路的老师，熟悉的铃声。

　　然而，当他们走到班级门口时，却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氛。

　　教室后门口，另外四个人——南向晚、谢斯南、季淮和裴淼，正围在一起，脑袋凑得极近，低声商讨着什么，表情各异，南向晚是显而易见的兴奋，季淮是眉飞色舞，裴淼带着点期待和忐忑，连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谢斯南，眉宇间也似乎少了些平日的冷淡。

　　“你们干嘛呢？这么早就到了？”顾时溪好奇地走过去。

　　四人闻声抬起头，看到他们，眼睛皆是一亮。

　　“时溪！见川！你们可算来了！”南向晚一把拉住顾时溪的胳膊，声音压低了却掩不住雀跃，“有个重大情况！”

　　“什么情况？”江见川也走了过来，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谢斯南身上。

　　季淮抢着开口，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是这样的！天赐良机！谢斯南家和南向晚家，他们两家的父母，刚好！同时！出差了！就昨天晚上的事！”

　　顾时溪和江见川都是一愣。

　　南向晚接过话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顾时溪：“然后呢，我们不是今天晚上要去你家吃饭嘛？就想问问……阿姨能不能同意，我们六个今晚……一起在你家留宿？"她双手合十，做出祈求状，“而且明天是周末！不用早起！”

　　裴淼也小声补充，圆脸上带着期盼：“我们保证不会打扰到叔叔阿姨休息的……”

　　谢斯南没说话，只是目光也落在了顾时溪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顾时溪完全没料到是这个"重大情况"，一时有些懵，下意识地看向江见川。江见川显然也有些意外，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看向顾时溪：“你觉得呢？要先问问阿姨吗？”

　　“对，得问我妈。”顾时溪回过神来。

　　“现在就去问！”南向晚迫不及待地推着顾时溪往教室外走，“用教学楼下的电话亭！”

　　顾时溪被半推半就地拉出了教室，江见川和其他人也跟了出来。来到一楼安静的电话亭，顾时溪深吸一口气，插卡，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是母亲顾卿温柔的声音：“喂，你好？”

　　“妈，是我，溪溪。”

　　“怎么了溪溪？忘带东西了？”

　　“不是……”顾时溪组织了一下语言，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就是，晚晚和谢斯南他们家爸妈都出差了，然后他们几个想问，今天晚上能不能……一起在我们家留宿？就睡我那个活动室，打地铺也行！我们保证很安静！明天是周末……”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和一点点撒娇的意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顾时溪的心提了起来，紧张地握着听筒，目光下意识地看向玻璃门外等着的五个人。江见川对她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随即，顾卿带着笑意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行啊，来吧，人多热闹。我让你临叔待会儿把活动室再收拾一下，把那个榻榻米铺开，再找几床被褥。对了，你让他们几个，记得带几套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过来。”

　　“真的？！妈你最好啦！”顾时溪瞬间笑逐颜开，对着门外的伙伴们比了个“OK”的手势。

　　门外立刻响起一阵压抑的小小欢呼，南向晚和季淮差点跳起来，连裴淼和谢斯南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笑容，江见川也微笑着看着她。

　　“谢谢妈咪！那我们晚上放学就一起回来！”

　　“好，路上小心。晚上我和临叔煮火锅等你们。”

　　挂断电话，顾时溪冲出电话亭，立刻被朋友们围住。

　　“阿姨同意了？”

　　“嗯！”顾时溪用力点头，“我妈让你们记得带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

　　“耶！太棒了！”南向晚欢呼，一把抱住顾时溪，“阿姨果然是全世界最好的阿姨！”

　　季淮已经开始手舞足蹈地规划：“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我们可以玩游戏！看电影！畅谈人生！”

　　连谢斯南都轻轻吐了口气，似乎卸下了什么负担，对着顾时溪低声说了句：“谢谢。”

　　江见川看着顾时溪兴奋得发亮的脸庞，心里也跟着柔软起来。他几乎可以预见，今晚将会是一个多么热闹而又......特别的夜晚。

　　这一天的课，似乎都变得格外漫长。六个人虽然坐在不同的位置，但课间眼神交流时，都带着心照不宣的兴奋和期待。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大家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书包，在校门口集合。

　　每个人都背着一个额外的包，里面装着准备好的衣物和洗漱用品。夕阳的余晖中，六人浩浩荡荡地朝着顾时溪家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笑声不断。

　　推开顾时溪家的门，一股浓郁诱人的火锅底料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勾起了所有人的馋虫。

　　“阿姨好！叔叔好！”大家异口同声地打招呼。

　　顾卿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叶临也笑着跟在后面。看到六个青春洋溢的孩子，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快来快来，东西先放那个活动室吧，都收拾好了。”顾卿招呼着，“洗手准备吃饭，火锅马上就好！”

　　活动室很大，是顾卿特意为女儿和朋友们准备的，铺着柔软的浅色地毯，靠墙是一排矮书柜，中间是宽敞的榻榻米，此刻已经被铺上了厚厚的垫褥，旁边还叠放着几床干净的薄被和枕头。窗户开着，晚风吹动着米白色的窗帘，温馨而舒适。

　　大家兴奋地把包放好，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晚上怎么睡。

　　“我要睡靠窗的位置！”南向晚率先声明。

　　“那我睡晚晚旁边！”裴淼小声说。

　　季淮已经开始在榻榻米上打滚：“这地方太赞了！比我房间还舒服！”

　　顾时溪和江见川相视一笑，一种“这是我们的地盘”的默契感油然而生。

　　火锅的香气不容他们过多耽搁。

　　很快，六人围坐在餐厅的餐桌旁，看着中间那个咕嘟咕嘟翻滚着浓稠番茄汤底的火锅，以及周围摆满的各式涮菜——肥牛卷、鲜虾、毛肚、各种蔬菜、豆腐、宽粉……琳琅满目，热气腾腾。酸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格外开胃。

　　“开动！”随着顾卿一声令下，六双筷子齐刷刷地伸向了火锅。

　　气氛瞬间热烈起来。季淮忙着给大家倒饮料，南向晚眼疾手快地给谢斯南捞了一勺他爱吃的牛肉，谢斯南默不作声地接受，然后顺手将烫好的虾夹了一只放到南向晚碗里，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南向晚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像偷腥的猫，得意地瞥了顾时溪一眼。

　　顾时溪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心里有点羡慕，又有点好笑。她专注于在番茄锅里寻找自己的食物，碗里却时不时多出几片江见川帮她烫好的、恰到好处的肥牛或者虾。

　　“小心烫。”他总是低声提醒一句，然后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吃自己的。

　　顾时溪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食物，心里暖暖的，也夹起一片裹满了番茄汤汁的肥牛，小心地吹了吹，放到了他的碟子里：“这个……味道挺好的，给你。”

　　江见川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了她一眼，眸色在火锅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格外深沉温柔，然后轻轻“嗯”了一声，将那片肥牛夹起来吃了。

　　叶临和顾卿看着这群孩子其乐融融的样子，相视而笑，没有过多打扰，只是偶尔提醒他们多吃点。

　　火锅的热气氤氲了玻璃窗，也模糊了少年们之间那些悄然滋长的情愫。欢声笑语，杯盘交错，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的温暖画卷。

　　吃完饭，大家抢着帮忙收拾了碗筷。顾卿和叶临叮嘱他们别玩太晚，便回了自己房间，将空间完全留给了年轻人。

　　夜晚，才刚刚开始。

　　回到宽敞的活动室，季淮迫不及待地连接好投影仪，嚷嚷着要一起看一部恐怖片。

　　“不要吧！我害怕！”裴淼第一个反对，下意识地往季淮身后缩了缩。

　　“怕什么！人多阳气足！”季淮拍着胸脯，“再说了，有我在呢！”

　　最终少数服从多数，还是选了一部据说“不太吓人”的悬疑片。灯被关掉，只留下投影仪发出的幽蓝光线，氛围感立刻拉满。

　　六个人挤在榻榻米上，靠着垫褥和枕头。顾时溪坐在中间，左边是南向晚和裴淼，右边是江见川，季淮和谢斯南则坐在稍远一点的角落。

　　电影开始不久，随着剧情推进，音效变得诡异起来。

　　裴淼果然吓得不行，紧紧抱着一个抱枕，看到紧张处，忍不住小声惊呼，下意识地抓住了旁边季淮的胳膊。季淮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故作镇定地拍拍她的肩：“没事没事，都是假的！”

　　南向晚倒是胆子大，一边看一边还能冷静分析剧情，时不时凑到谢斯南耳边低声说几句。谢斯南虽然没有躲开，但身体坐得笔直，在昏暗的光线下，耳廓的轮廓似乎有些发红。

　　顾时溪其实也有点怕，但她强装镇定。当屏幕上突然出现一个恐怖的镜头时，她吓得一个激灵，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旁边一缩。

　　下一秒，她的手碰到了一片温热。

　　是江见川的手。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手放在了身侧的榻榻米上，掌心朝上。她的手指正好蜷缩着，碰到了他的指尖。

　　两人皆是一顿。

　　电影的光影在彼此脸上明明灭灭。顾时溪能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稳定而灼热的温度，像一个小小的暖炉，驱散了因为恐怖画面而带来的寒意。她想缩回手，却又贪恋那份莫名的安心感。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江见川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试探性地，勾住了她的小指。

　　只是一个极小范围的接触，指尖勾着指尖。

　　顾时溪的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要冲出胸腔。

　　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勾住的那根手指，触感被无限放大。她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

　　屏幕上在演什么，她已经完全不知道了，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一点点相连的皮肤上。

　　江见川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维持着那个极轻的勾连。他的掌心依旧温热干燥，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力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承诺。

　　黑暗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这微小而惊心动魄的互动。只有彼此加速的心跳，在电影音效的掩盖下，如同密语般共振。

　　电影终于在一片心照不宣的"惊吓"与"安抚"中结束。灯被重新打开，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裴淼拍着胸口：“吓死我了，下次再也不看这种片子了。”

　　季淮得意洋洋：“看吧，我就说没什么可怕的！”

　　南向晚意犹未尽地讨论着剧情，谢斯南偶尔点头附和。

　　顾时溪和江见川几乎同时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各自看向别处，仿佛刚才那隐秘的勾连从未发生。

　　但顾时溪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只能借口去倒水，逃离了现场。江见川看着她有些慌乱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和满足。

　　之后的时间，大家或坐或躺，天南地北地聊天。从秋游的趣事说到学校的八卦，从未来的梦想聊到最近的烦恼。

　　“说起来，”南向晚突然坐直身体，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谢斯南，“下周的游戏新版本，我们一起开荒怎么样？我研究了好久的攻略。”

　　谢斯南正低头摆弄手机，闻言抬眼看了看她，淡淡地说：“你等级跟得上？”

　　“当然！我这两天熬夜练级了好吗！”南向晚不服气地凑过去，几乎要贴到他手臂上，“你看，我都快追上你了。”

　　谢斯南微微后仰，但并没有推开她，只是瞥了眼她的手机屏幕：“还差三级。”

　　“那你这周带我嘛！”南向晚扯着他的袖子轻轻摇晃，语气带着明显的撒娇。

　　在众人看好戏的目光中，谢斯南沉默了几秒，最终轻轻“嗯”了一声。

　　南向晚立刻笑开了花，得寸进尺地说：“那说好了，明天就开始！你要负责把我带到满级！”

　　季淮在一旁起哄：“哎哟，谢斯南你什么时候这么有耐心了？平时我让你带一下你都说没空。”

　　谢斯南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你太菜。”

　　“我哪里菜了！”季淮跳起来，卷毛都炸开了，“裴淼你给我评评理！”

　　裴淼抿嘴轻笑，柔声说：“季淮你上次确实把治疗当成输出来用了……”

　　“我那是在研究新打法！”季淮嘴硬道，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笑声中，顾时溪感觉到身边的江见川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她转过头，对上他含笑的眼眸。

　　“要不要喝点牛奶？”他不知什么时候去厨房热了两杯牛奶回来，递给她一杯，“助眠。”

　　顾时溪接过温热的牛奶，小口啜饮着，浓郁的奶香在唇齿间蔓延。

　　她注意到江见川的杯子里飘着几颗枸杞，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跟临叔一样开始养生了？”

　　江见川无奈地挑眉：“我妈非要我带的，说熬夜伤身。”

　　“阿姨说得对。”顾时溪一本正经地点头，却在低头喝牛奶时偷偷弯起嘴角。

　　夜深了，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渐稀疏。聊天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被均匀的呼吸声取代。

　　季淮第一个撑不住，歪在垫褥上睡着了，卷毛凌乱地搭在额前。裴淼也靠在叠好的被子上，眼皮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的。南向晚打了个哈欠，很自然地靠在谢斯南旁边的被垛上，谢斯南身体僵了僵，最终没有挪开，任由她靠着，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顾时溪也困了，她蜷缩在柔软的垫褥里，面对着窗户的方向，能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外面墨蓝色的夜空和一两颗遥远的星子。她感觉身后有人轻轻帮她拉了一下滑落的薄被。

　　是江见川。

　　他就睡在她旁边不远的位置，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守护，又不会逾越。

　　半梦半醒间，顾时溪感觉到身边的动静。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江见川正轻手轻脚地起身，细心地为每个人掖好被角。当他走到她身边时，动作格外轻柔，将她散落在脸颊上的发丝轻轻拨到耳后。

　　他的指尖温暖，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气息。顾时溪假装睡着，心里却泛起阵阵暖意。

　　当江见川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时，顾时溪悄悄翻了个身，在黑暗中望着他模糊的轮廓。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江见川。”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睡意。

　　“嗯？”他立刻回应，声音清醒而温柔。

　　“晚安。”

　　黑暗中，她听见他轻轻的笑声。“晚安，时溪。”

　　这个称呼让顾时溪心头一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叫她“顾时溪”，而是直接唤她“时溪”。这个细微的变化，此刻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满足地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朋友们均匀的呼吸声，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夜虫鸣叫。江见川身上清爽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来，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秒，顾时溪想，这或许就是青春里，最美好、最值得珍藏的夜晚之一。

　　2017.10.20
　　顾同学，碰到你指尖的瞬间，我的世界只剩下心跳声。
　　——《江见川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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