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偶尔有点坏

　　深夜，方迟的房间只亮着一盏台灯。物理竞赛的参考资料摊了满桌，但他的注意力却无法集中。白天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邢嘉言拄着拐杖的笨拙身影，他额角的细汗，以及他说出“拖后腿”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挫败。
　　还有自己那句未经思考、脱口而出的“你从来就不是拖累”。
　　想到这里，方迟耳根有些发烫。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试图将这些杂念驱赶出去，目光落在了角落那个浅蓝色的保温杯上。
　　鬼使神差地，他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登录了那个名为“观星台”的论坛。那个属于“Chaos”的世界，此刻似乎成了他唯一能喘息的地方。
　　他点开了与“Yan”的聊天框。
　　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良久，他删删改改，最终发送了一句看似寻常的问候。
　　Chaos:晚上好。最近……还好吗？
　　他没想到对方几乎秒回。
　　Yan:还好。遇到点小意外，不过问题不大。
　　方迟的心猛地一跳。小意外？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邢嘉言受伤的脚踝。
　　Chaos:意外？严不严重？他下意识地追问，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赶紧补充，呃，我的意思是，作为网友，表示一下关心。
　　网络那头的邢嘉言，看着屏幕上这欲盖弥彰的追问，嘴角微微上扬。他靠在床头，受伤的脚被垫高，笔记本电脑放在膝上。
　　Yan:谢谢关心。不算严重，只是需要休息一阵，行动不太方便。
　　Chaos:那就好……行动不便确实挺麻烦的。他想起邢嘉言拄拐的样子，手指不由自主地敲打着键盘，我那个同桌，今天也拄着拐杖来参加小组讨论了，看着挺别扭的。
　　他把自己放进了“旁观者”的角色里，仿佛在谈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第三人。
　　Yan:哦？他受伤了还坚持去？邢嘉言配合着他的“演出”，语气带着适当的惊讶。
　　Chaos:嗯。还挺……固执的。明明可以休息，非要跑来。而且，他居然跟我说，怕拖我后腿。方迟忍不住把白天的情景说了出来，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为对方抱不平的情绪。
　　Yan:那他……一定很在意和你的这个小组，或者，很在意你的看法。网络那端的“Yan”回复道，语气平和，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方迟心湖。
　　方迟愣住了。在意……他的看法？
　　Chaos:可能吧。不过他完全没必要那么想。他的理论基础很扎实，就算暂时行动不便，脑子又没受伤。而且……方迟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才继续敲打，而且我今天发现，没有他在旁边用那种讨厌的、好像什么都懂的眼神看着我，我解题反而没那么大干劲了。真是见鬼。
　　这句近乎坦诚的心里话发送出去后，方迟感觉脸上有点热。他居然对着一个网友，承认了自己对那个“死对头”的……依赖？
　　邢嘉言看着这段话，眼神柔和了下来。他能想象出方迟打出这些字时，那副别别扭扭又不得不承认的样子。
　　Yan:听起来，你们的关系似乎改善了不少？至少，你开始认可他的能力了。
　　Chaos:谁、谁认可他了！方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驳，只是客观陈述事实！而且他一开口还是那么气人！
　　Yan:（轻笑）好吧，客观事实。那么，这位客观的Chaos同学，关于我们上次讨论的那个规范场问题，我受伤的这位“朋友”提供了一些新的思路，你想听听看吗？
　　Chaos:当然！快说！方迟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于是，两人再次沉浸于熟悉的学术讨论中。只是这一次，氛围与以往有些不同。
　　方迟会发现，“Yan”提出的思路，往往巧妙地衔接了他和邢嘉言白天讨论时遇到的瓶颈，仿佛一个无形的桥梁，连接着他们线下的研讨和线上的交流。
　　而邢嘉言则会引导着“Chaos”，一步步接近问题的核心，同时不着痕迹地将方迟在现实中展现出的、那些灵光一现却未能完善的“弯路”思路，加以完善和升华。
　　他们一个隐在“Chaos”的身份后，不经意地流露对现实中同桌的细微观察和复杂感受；一个戴着“Yan”的面具，耐心引导，并借“受伤朋友”之口，传递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解题方法与肯定。
　　窗外的月色温柔地洒落。
　　方迟在点击发送一个恍然大悟的感叹后，看着和Yan长长的、充满思维火花的聊天记录，白天因邢嘉言受伤而起的烦躁和莫名的心疼，似乎都被这种精神上的同频共振抚平了。
　　他关掉电脑前，看着Yan最后发来的那句“很晚了，伤员该休息了，你也早点睡”，犹豫了一下，回复：
　　Chaos:嗯。你也……好好休息。
　　网络两端，两人几乎同时合上电脑。
　　方迟躺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里那片名为“Chaos”的海域，因为“Yan”的存在，不再只是混乱的漩涡，反而泛起了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平静。他开始觉得，有这样一个网友，似乎……也不错。
　　而另一边的邢嘉言，将笔记本电脑轻轻放到床头柜上，目光扫过自己受伤的脚踝，再想到刚才“Chaos”那句别别扭扭的关心，低声笑了笑。
　　————
　　物理竞赛的日子越来越近，像闷夏里压城的黑云，沉甸甸地悬在每个人心头。连走廊里打闹的人都少了，空气里飘着粉笔灰和油墨试卷的味道。
　　方迟和邢嘉言还是老样子，每晚雷打不动地泡在研讨室。
　　邢嘉言的脚好了些，拐杖从腋下换成了手杖，走起路来依旧一轻一重，但至少能自己背着书包了。方迟还是会走在他外侧，上楼时慢半步跟在后面，像某种心照不宣的仪式。
　　“这里，不对。”邢嘉言用笔尾敲了敲白板，点在方迟刚写下的方程旁边，“边界条件设错了。导体表面，电场切向分量连续，你代成法向了。”
　　方迟眯眼看了看，没吭声，抓起板擦利索地擦掉那行，重新写过。动作干脆，没半点犹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邢嘉言这种直白的指正已经没了火气。甚至有点依赖。这家伙眼光太毒，总能一眼钉死他思路里最薄弱的那环，省了他不少兜圈子的时间。
　　邢嘉言也变了。以前他瞧不上方迟那些七拐八绕的“野路子”，觉得是浪费时间。但现在，尤其是在啃那些竞赛压轴题时，他发现自己常常会被方迟某个突兀的念头拽一下，眼前豁然开朗。那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联想，往往能撕开常规思路的铁幕，透进别样的光。
　　他们还是会吵。为一道题的解法，为一个模型的假设，声音拔高，争得面红耳赤，有时隔壁都能听见。但味道不一样了。以前是针尖对麦芒，非要争个你死我活；现在更像两块打火石，磕碰是为了溅出火花，照亮彼此没看清的暗角。
　　这天晚上，他们被一道题钉死了。
　　题目刁钻得邪门，一脚踩在经典物理和量子世界的模糊边界上，明显超纲。两人把所有能试的路子都轮了一遍，墙角的草稿纸堆了小半摞，还是卡在最后一个坎上，死活迈不过去。
　　方迟把笔往桌上一丢，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抬手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要不……算了吧？”他声音有点哑，“这题超纲太多了。”
　　邢嘉言没接话，盯着白板上那个张牙舞爪的难题，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半晌，他摸过桌上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了几下，然后默默地把手机推到方迟面前。
　　屏幕上是一份打开的文档，标题是《浅析经典与量子边界下的电磁响应》。
　　方迟眼皮一跳。
　　“一个朋友发的，”邢嘉言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方迟的脸，“外面实验室的资料，可能有点用。”
　　方迟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沉，又立刻被提溜起来。这语气，这路子……太熟悉了。跟论坛上那个“Yan”塞给他资料时的做派，简直一模一样。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把视线钉在屏幕上，逐字逐句地往下看。看着看着，眼前仿佛有薄雾被拨开。
　　“懂了！”他猛地抓回笔，蹿到白板前，笔尖唰唰作响思路一通，后面势如破竹。当最终的答案清晰地定格在白板上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
　　一种混合着成就感和兴奋的情绪，在满是公式气味的房间里无声地弥漫。
　　方迟转过头，看着正在低头收拾东西的邢嘉言，忍不住问：“你那朋友……挺厉害的啊。”
　　邢嘉言拉书包拉链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抬头，“嗯，他想法是挺……特别的。”
　　方迟感觉自己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拖着长音响起。方迟照例帮邢嘉言拿了那个看起来不沉的书包，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研讨室。
　　月光清冷，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拖得老长，时而分开，时而交叠。
　　“竞赛，”方迟盯着前面一阶一阶的楼梯，忽然开口，“有把握吗？”
　　邢嘉言拄着手杖，步子慢却稳：“尽力。”
　　“嗯。”方迟应了一声。沉默地走下几级台阶，他又低声补了句，“脚……别太勉强。”
　　“不碍事，”邢嘉言打断他，语气没什么波澜，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写字用手。”
　　方迟便不再多说。
　　送到邢嘉言家楼下，方迟把书包递过去。
　　“明天见。”
　　“明天见。”
　　邢嘉言接过书包，转身，拄着手杖，一步一步踏进楼里明亮的灯光中。
　　方迟站在原地看了几秒，才转身往回走。
　　回到住处，他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点开那个星空背景的论坛图标。
　　Chaos:在？今天干掉一道硬骨头，多亏我同桌……和他一个“朋友”搞来的内部资料。
　　Yan:(回复得很快)配合得挺默契。
　　Chaos:嗯……他这人，好像也没那么招人烦了。而且，他现在好像……不怎么鄙视我那套歪理邪说了。
　　Yan:(停顿了一下)可能他从来没鄙视过，只是不会说人话。有的人，习惯拿刺对着人。
　　方迟看着这行字，有点出神。
　　Chaos:也许吧……对了，物理竞赛没几天了。
　　Yan:紧张？
　　Chaos:有点。但更多是想试试。想看看我们折腾这俩月，到底能走到哪儿。
　　Yan:那就去。信你自己，也……信你队友。
　　Chaos:谢了。你也……加油。
　　Yan:嗯，会的。
　　关了电脑，方迟走到窗边。夜空中星星不多，零散地挂着几颗，忽明忽暗。
　　他脑子里闪过白板上密密麻麻的推导，闪过邢嘉言盯着题目时微蹙的眉头，闪过他拄着手杖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脊梁，也闪过网络那头，“Yan”始终如一的冷静和支撑。
　　这场物理竞赛，早就不只是一张成绩单，一个保送名额那么简单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