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遗梦

　　国防部档案室的日子，变成了一种刻骨的煎熬。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压缩、拉长，再揉碎，混合着纸张的霉味和无处不在的监视目光，令人窒息。我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能引来致命的审视。

　　叶慎之的试探并未停止，反而更加刁钻。那位面相和善的档案室主任，时不时会“偶然”提起一些涉及□□渗透的旧案，或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评论当前紧张的政治空气，目光却像探针一样，试图从我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我始终保持着那种带着些许悲伤、些许茫然、对政治毫不关心的文弱形象，将所有真实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如同封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沈载舟给的钥匙，成了我唯一的生命线。那个废弃公园的死信箱，是我在黑暗中的喘息之地。我传递出去的情报，大多是我从档案编号、文件流转记录、乃至那些参谋军官们不经意的只言片语中提炼出的碎片。我无法确认它们的最终价值，只能像蚂蚁搬家一样，将我认为可能有用的信息，一点点输送出去。

　　直到那个沉闷的午后。

　　我被吩咐去库房深处，整理一批刚从某个撤销单位移交过来的、标注为“待鉴定”的旧档案。灰尘在从高窗射入的光柱中飞舞，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气息。我在搬动一个沉重的樟木箱子时，箱角磕碰在铁架上，震开了并未锁死的箱盖，里面散落出一些杂乱的个人物品——显然是原主人未来得及或无法带走的。

　　我的目光，被一本蓝布封皮、边角磨损的笔记本吸引。它夹杂在几本旧书和一堆文具之间。鬼使神差地，我捡起了它。翻开扉页，没有名字，只有一行清秀而熟悉的字迹，写着日期——那正是姐姐杜念锦牺牲前一个月。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这是……姐姐的笔迹？！

　　我飞快地环顾四周，库房深处只有我一个人，远处传来隐约的整理声。我背对着门口，强忍着颤抖，快速翻动起来。里面并非日记，而是一些看似随意的读书笔记、英文单词摘抄、甚至有几页是潦草的药方。但在其中一页，记录着几种花卉习性的地方，我看到了用极淡的铅笔，在字里行间写下的几个不成句的词语，若不细看，几乎与印刷的墨迹融为一体：

　　“夜莺……鸣泣……子夜……电台……老地方……”

　　“老地方”！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那是小时候，我和姐姐在南京家里玩捉迷藏时，对后院那棵老槐树下的秘密角落的称呼！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姐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试图留下线索！她预感到自己可能暴露，用这种只有我可能看懂的方式，留下了关于“夜莺”的信息！“鸣泣子夜”，是指联络时间吗？“电台”……难道“夜莺”的联络方式与电台有关？

　　巨大的震惊和悲伤几乎将我淹没。姐姐的身影仿佛就在这昏暗的库房里，用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望着我。她不是冷冰冰的代号“深海”，她是我有血有肉、会笑会痛的姐姐，直到最后，她都在用她的方式保护我，指引我！

　　我必须把这个发现送出去！立刻！马上！

　　我将那几页关键内容死死记在脑海里，然后将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恢复箱子的原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我知道，我平静无波的面具下，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当天晚上，我利用一次看似寻常的购物机会，绕道去了那个废弃公园。雨下得很大，四周空无一人。我将记下的密信塞进铁盒，放回原处。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和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一种强烈的被窥视感猛地攫住了我！我霍然转头，只见公园入口处的树影下，一点猩红的火光一闪即逝——那是烟头！

　　有人！叶慎之的人！他们竟然跟踪到了这里！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没有奔跑，而是像普通避雨的行人一样，加快脚步，走向与回家方向相反的公园另一个出口。我的心跳声在雨声中如同擂鼓，身后的脚步声若隐若现，如同跗骨之蛆。

　　我不能直接回家，不能连累周世伯，更不能暴露顾与之和沈载舟！我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梭，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雨夜的掩护，拼命想要甩掉尾巴。雨水淋透了我的头发和衣服，冰冷刺骨。

　　在一个十字路口，我险些与侧面冲出来的一辆黑色轿车撞上！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雨夜。车窗摇下，露出一张我此刻最不想见到的脸——叶慎之！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雨幕中闪烁着毒蛇般冰冷的光。

　　“杜小姐，雨这么大，要去哪里？”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上车吧，我送你一程。”

　　退路仿佛都被堵死了。我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流淌，浑身冰冷。是顺从，还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束车灯从后方射来，一辆军用吉普“吱嘎”一声停在我和叶慎之的车之间。车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跳下车，军装的肩章在雨水中反射着微弱的光。

　　是沈载舟！

　　他看也没看叶慎之，径直走到我面前，眉头紧锁，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责备和不耐烦：“念柔！你怎么在这里？跟我回去！” 他说着，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将我拽倒。

　　他转向叶慎之，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带着些许官僚气的笑容：“叶组长，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让你见笑了。” 他的姿态，像一个处理麻烦私事的军官，与叶慎之保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却又带着一丝不容干涉的强硬。

　　叶慎之的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逡巡，那眼神深不见底，像是在掂量，在计算。半晌，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沈参谋的家事，我自然不便过问。只是雨大路滑，小心些。”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升上了车窗。

　　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入雨幕，消失在黑暗中。

　　沈载舟紧绷的下颌线直到那辆车消失才略微放松，他拉着我，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我塞进吉普车的副驾驶，然后快速绕到驾驶座，发动汽车，驶离了这是非之地。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雨刷器规律地刮擦着挡风玻璃的声音。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他紧握着方向盘，指节泛白，脸色阴沉得可怕。我蜷缩在座位上，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发现姐姐线索的激动交织在一起，让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直接将车开到了他的住所——一处僻静的军官宿舍。关上门，他猛地转身，双手抓住我的肩膀，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后怕：“杜念柔！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有多危险？！叶慎之早就布好了网！你竟然还敢去那个地方！”

　　我抬起头，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所有的委屈、恐惧、悲伤和刚刚获得的、关于姐姐的惊人发现，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我找到了……姐姐的笔记本……”我的声音破碎不堪，眼泪汹涌而出，“她留下了……‘夜莺’的线索……‘老地方’……”

　　沈载舟浑身一震，抓着我肩膀的手力道松了些，眼神中的怒火被巨大的震惊所取代。他看着我，像是在确认我话语的真实性。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沙哑。

　　我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库房里的发现说了出来。

　　他沉默地听着，脸上的怒容渐渐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关切，有凝重，有痛惜，还有一种……我无法解读的深沉。他松开我的肩膀，转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无尽的雨夜，背影僵硬。

　　“叶慎之已经盯上你了。”他背对着我，声音低沉而冷峻，“这里，国防部，甚至周世伯那里，都不再安全。顾将军的意思，你必须立刻转移。”

　　转移？去哪里？我这枚棋子，还能去哪里？

　　“至于‘老地方’……”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落在我脸上，“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那太危险了。”

　　“那是我姐姐用命换来的线索！”我激动地反驳，声音带着哭腔，“我必须去！那是她留给我的！”

　　沈载舟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残酷的决绝。

　　“杜念柔，”他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的心里，“从现在起，忘记你是杜念柔，忘记你是‘灰雀’。你只是一个需要隐藏起来的、普通的女人。‘深海’的任务，‘夜莺’的秘密，这些，都与你无关了。这是命令。”

　　命令？谁的命令？顾与之的？还是……他自己的？

　　我看着他那张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冷硬的脸，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他不再是那个在巷子里给我温暖拥抱的沈载舟，也不再是那个在舞会上替我解围、在公园留下钥匙的沉默守护者。他变成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冷酷的军官。

　　民国的爱情，十有九悲。而我和他，似乎也终于走到了这悬崖边缘。前路是万丈深渊，身后是追兵密布，而身边这个我曾倾心相爱、如今却看不懂的男人，他递过来的，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重更深的陷阱？

　　姐姐的线索近在眼前，“夜莺”的阴影笼罩头顶，叶慎之的网正在收紧。而我，杜念柔，该何去何从？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敲打着这孤岛的夜，也敲打着我已然千疮百孔的心。影子之下，还有影子。秘密背后，仍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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