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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兵
丁掌奉命在凶案现场收尾,清点好大大小小的相关物证回到县衙,正好碰上了从外归来的季遵道——两人打了个照面,皆被对方震了一把。
丁捕头总算舍得脱下那身穿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旧官服,还狠心穿上了唯一一双干净的长靴,如此上下一新,瞧着年轻了好几岁;季司法同样衣着板正,并时隔数月再一次修了鬓角、剃了胡须,一扫先前落拓不羁的模样,站出来犹如一位相貌堂堂、一身正气的官爷。
二位改头换面的官爷讪讪片刻,季遵道咳了一声。
“那个,大,大人和伍县丞回来了?”
丁掌看他也不‘姓应的’了,也不‘老伍’了,赶紧说:“回,回了,季司法这是?”
“我去拿这老头儿。”季遵道把头往后一摆。
身后的马车里押着鸿泰酒楼那位说书先生,为免引起议论,伍英识交代要秘密把人带来,季遵道赶车一来一回,耽误不少时间。
正说着,陶融从门内出来,看见二人,就说:“哎,正找你呢。”
季遵道问:“什么情况?”
“来了位容济堂的大夫,说是绮娘的朋友,大人正在见她,你过去一起。”
“啊?”
“啊什么,还不快点!老伍在审那个风尘叹带回来的丫头,这老头儿交给我。”
季遵道略感不安。
他今早起来刮胡子时还觉得这么着未免太给‘姓应的’面子,等到见了风尘叹里的尸体,心中悚然,立刻又觉得自己该讨一顿好打。
陶融却不理会他满肚子愁思,一路搡着他往后堂去,并告诫他务必端正态度、好好表现,臊得季司法恨不得遁地而逃,待被不由分说推进门去,只得一正仪容,行礼叫声‘大人’,规规矩矩到应万初身边站定——这才发现那位大夫已哭得哽咽难言。
“坐下吧。”应万初说。
季遵道赶紧在边上坐下。
容济堂集行医、药铺于一体,是常乐县最有名望的医馆。
那大夫姓范,名雅尔,半个多月前随师姐出门采药,今日一早回城,惊闻噩耗,风尘仆仆赶来县衙,她强忍悲伤,说了一番她与宋绮娘的关系。原来一年前宋绮娘和离时,杨武对前妻喊打喊杀、屡下狠手,虽有官府出面,宋绮娘的胳膊还是受了重伤,她到容济堂求医,认识了范雅尔。
“那恰好是我第一天正式坐诊,”范雅尔泪眼婆娑地解释,“我很紧张,绮娘忍着痛安慰我,还称赞我能做大夫,是很了不起的事……后来我们就渐渐相熟,那半年在医馆,病人、病情,我处处遇到烦心事,甚至不想再当大夫……是绮娘劝我不要轻易放弃,时时鼓励我,还亲手给我织了冬天里用的絮棉手衣和拥颈,让我出诊和采药时免受寒冷……”
往昔不忍回忆,范雅尔泣不成声。
应万初将一盏热茶往她面前挪了挪,轻声道:“冷静一些,我需要你好好回忆一下,绮娘她近来接触的人、遇到的事、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这些都有可能帮助我们抓住真凶。”
他语调温和得出奇,也很有用处,范大夫擦擦脸上的泪,哽咽着发出声音:“我想不出……人?她平常接触的,无非就是李家的两位小姐,还有四邻街坊……只要杨武不来闹事,一切都很好,我没有听她……”
话音忽然一顿。
“想起什么了?”应万初马上问。
“是有一件事,”范雅尔圆睁着眼,“但,绮娘没有跟我说,是我师兄告诉我的。”
“什么事?”
“那次师兄出外诊,路上遇见绮娘一瘸一拐地走路,脸也擦伤了,师兄看她不对,就追问怎么了,才得知她在巷子里被人纠缠,挣脱时重重摔了一跤……她怕我担心,坚持让师兄答应别告诉我,我知道她要强,就没有当面问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应万初追问,“知不知道那个纠缠宋绮娘的人是谁?”
范雅尔心头一紧,“就在我出城前几天,但师兄他也不清楚,绮娘说得很含糊,好像是,一个当兵的?”
“大人,”季遵道插话,“泓州府厢军驻地在东南方向约三十里,虽然远了一些,但那些士兵轮休时偶尔也会来城中吃喝,厢军不比禁军,管理可不算严格。”
范雅尔浑身颤抖道:“难道就因为一次的……就至于杀人吗?手段还如此残忍!”
应万初无法回答,便又问她:“除了这件事,你再想不出其他的了是吗?”
范雅尔沉思半晌,痛苦地摇头:“我,想不起来,也许……”
“没关系,”应万初安抚她,“你今日先回去,无论何时想起了什么,随时来县衙。季司法,送一送范大夫。”
“是。”
季遵道前脚听命将人送出,伍英识后脚飞奔入后堂,冲到应万初跟前将桌子狠狠一拍:“问出来了!”
应万初抬眼看他:“怎么说?”
“卿花有个常客,是个士兵,二十来岁,脾气暴躁,喜欢动手打女人,风尘叹的姑娘都知道这号人物,她们叫他‘牛爷’,这‘牛爷’去青楼不只为了寻欢,他拿姑娘们发泄,总是威胁要割她们的脑袋,近几个月,他还一直吹嘘自己即将要迎送一位‘大人物’,给她当随行侍卫……最重要的是,卿花的丫头曾亲耳听他醉酒之后说,他‘看上’了一个女人,但可惜没弄到手。”
一口气说完,伍英识胸膛起伏、口干舌燥,胡乱抓起桌前的茶碗就往嘴里灌。
应万初眉头跳了一下,想要阻拦却来不及了。
跟在伍英识后面进来的季遵道和陶融已把话听得清清楚楚,愕然道:“那女人难道就是绮娘?!”
伍英识:“什么?”
“范大夫说绮娘曾经被人纠缠过!”季遵道破口大骂,“哪儿来的狗东西!”
陶融从背后用力推了这莽东西一把,季遵道反应过来,尴尬改口:“呃……那个,泓州府厢兵还不够格训练作战,成天就做些修路建桥、运粮垦荒的杂事,有时还给过往官员当守卫,说是十日一休,但实际上没那么严格。”
陶融补充:“我要是没记错,他们闲时还会负责制造兵器。”
众人皆是一凛,一致把眼神投向应万初——一副听他调派、立刻就能杀出去抓人的架势。
“季司法,”应万初没被几人的腾腾杀气影响判断,“你带丁捕头一起,去风尘叹再给她们做一次问讯,关于那个厢军士兵,越详细越好,必要时将关键证人带回县衙。”
“是!”季遵道铿锵有力地答应。
伍英识见他即刻要飞,赶着问:“那说书的老头儿呢?”
“晾在讯问堂呢。”
“没叫人看见吧。”
“放心,‘秘密’得很。”
伍英识点头,转而看向应万初:“去会会他?”
应万初起身:“走。”
说书先生大名杨春芳,已是古稀之年,少时也曾有功名之念,无奈屡试不第,渐渐意气散尽,只好一心一意说起了故事。在此行当辛勤耕耘五十年,杨老先生早就闯出了名头,每每在鸿泰酒楼摆坛开腔,总能引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听客——算是这乏善可陈的常乐县少有的热闹。
既如此,杨先生也有几分头脑。
这次被押回县衙,他丝毫不反抗,低眉顺眼地窝在车内,眼珠子暗暗转个不停,他还不知道风尘叹惨案,但已猜出必定发生了什么——杀人凶案固然可怕,但若要摸一摸良心,他在惊悸之余,实在也有几分诡异的激动。
可惜陶县尉把他往讯问堂一丢就扬长而去,这态度很是蹊跷,他想不明白。
要是对人证,他连杯茶都没捞着;要是对犯人,他又手脚自由,看不出要被刑讯逼供的意思。
应万初等人进去时,杨先生正吃力地活动着他那把老骨头,陶融重咳一声,吓得他差点闪了腰。
“哎哟,大,大人……”
他老老实实作势要磕头,被两个差兵一左一右架起来,摁进堂下的一把椅子里。
眼看这新县事和老县丞的面色都不怎么样,杨老先生只好强打精神、小心发问:“大人,小老儿不知又犯了什么……”
“说说你的故事吧,”伍英识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们这行讲究一个独创,你说你的故事,他说他的故事,彼此不相干,互相瞧不上,你是鸿泰酒楼出名的说书先生,你的故事传播最广。”
杨老先生细细琢磨他的意思,一时豁然开朗——肯定又有了案子!这几个后生查不出凶手,这是要向我请教!
他心中升起一阵傲然的情绪,扶须道:“老夫说的可不是故事!那都是五十年前……”
“五十年前步月绣坊惨案,”伍英识像是存心不让这人把话说完,“共有七位绣娘被害,县衙留下了山一样的卷宗,你想说你说的都是真实的,是不是?”
他冷脸把头一偏,下令:“念。”
站立一旁的陶融飞快翻开手里的文书,念道:“……死者头部遭钝器击打,头骨破裂,脑浆流出;脖颈遭利器切割,喉管断裂,血液流尽;死者右手从小臂处遭利刃砍断……”
“对对对!”杨春芳激动起来,“就是这样!这些都是当年的县衙卷宗里记得请清清楚楚的!”
伍英识‘嘭’一声拍了桌子,喝道:“这根本不是县衙卷宗记载!这是五十年前就成书的《绣坊杀人案》中的章节!这书因为描述太过残忍,还有情/色笔触,当年就被列为了禁书,但你看过,是不是?”
杨春芳被他吼得一愣,“什,什么……”
伍英识盯着他那双眼睛,“不仅看了,你熟读成诵、融会贯通,你照着书中的内容,编出了精彩绝伦的、让你引以为豪的评书故事,五十年来,你日复一日地说,说到你自己都相信这些是真的,杨春芳,你可真愿意跟别人谈论如何残杀妇女啊!”
杨春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多年在酒楼茶肆谋生,三教九流中什么场面都见过,他却从未如此惊慌失措,哆哆嗦嗦地否认:“我只是,我只是谋个生路,我从未……”
“现在,”伍英识第三次打断他的话,“有个好学生听了你的故事,花了点时间将那些细节重现出来,砸头、割喉、砍手,完成得一丝不苟。”
他目光如炬,落在杨春芳脸上。
“他是凶手,你是什么?军师?顾问?还是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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