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银砂遗梦

作者:李大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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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岔路口·克里斯



      克里斯静静坐在月牙儿的床边,他的衬衫袖口半卷着,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臂,还有那个新月形的小小伤疤,他轻轻抚过身侧的枕头,上面有微微下陷的痕迹,还有两根掉落的长发,好像月牙儿只是刚刚起身离去,也许只是出门上课,不一会儿就会回来,枕头蓬松的面料紧贴着克里斯的手掌,他似乎能看到她蜷缩在这张床上熟睡的样子,还有她清晨醒来时乱糟糟的黑发,克里斯闭上眼睛又睁开,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整个房间。

      圣心女校这间鹅黄色的女生寝室,此刻像一颗被掏空了内核的果实,徒留一层空薄的壳,窄窄的衣柜门半开着,能隐约看到里面挂着的两三件水蓝色校裙,柜门上贴着厚厚的日历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叉号切割着流逝的时间,其中一个叉号格外用力,捅破了纸面,那是前天的日期,一面半人高的黑色金属镜子侧立在旁,边缘的藤蔓雕饰在银光下泛着微光,镜子中映出克里斯紧蹙的眉头和一双疲惫的蓝眼睛,他金褐色的头发有些凌乱,几许刘海垂在额头。

      克里斯站起身,把衣柜完全拉开,除了校裙,里面还有一小摞叠放整齐的常服裙子,布料摸上去很柔软,但颜色都很素净,样式也近乎寡淡,裙子的主人似乎离开地非常匆忙,不但连柜门都忘了关,带走的衣物更是少得可怜,几乎不够换洗,“这不像一场有计划的远行,更像仓促的逃离。” 克里斯想。

      他转身回顾,认真地看这房间里每一个细节,他深深地呼吸,被褥间能闻到干净的皂角味,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少女的体香,带着一点点残存的温度,克里斯此刻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住在这间寝室里的月牙儿早已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拖着鼻涕和他分糖吃的小女孩了,她长大了,有了属于少女的轮廓和心事,还有自己难以对外人道的小小秘密,克里斯忽然间感到分外地疲倦和失落,只差一天而已,二十天漫长的航程,他跨越了整个大洋来找她,可她却像一簇水花,落入爱忒弥斯漫无边际的海域,在他到来的前一天消失地无影无踪。

      “为什么?” 克里斯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明明再等一天……只要一天,我就来了……” 困惑如荆棘般缠绕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她遇到了什么?她在害怕什么? 以至于连一天都等不了?” 他的五脏六腑都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笃笃笃……” 三声轻轻地敲门声响起,克里斯迅速压抑情绪,眼底浮起一片阴霾。

      “请进。” 他平静地说。

      门开了,圣心女校的训导主任站在门口,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一身得体的烟灰色套裙,她的姿态谦卑得近乎拘谨,声音透着讨好的意味:“泰格瑞斯先生,打扰您了,有关月牙儿同学的事,嗯……事发前最后和她有过接触的几位教师和学生,现在已经在我办公室里等候了,您看方便过去聊聊吗?”

      克里斯的神色温和如常,他点了点头: “有劳了。”

      在校园长长的回廊内穿行时,正赶上下课,一个又一个班级的无数女学生从教室内穿流而出,她们看到克里斯的刹那,都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屏息捂嘴,带着一点羞怯又惊喜的语气,和同伴们低声私语,叽叽喳喳。

      “快看!那是谁啊,好帅!”
      “听说是个泰格瑞斯?”
      “啊?!这种贵族大人来我们学校做什么?”
      “唉呀你不知道啊,你这消息也太不灵通了,他就是来找那个九年级学姐的啊。”
      “哪个学姐?我真不知道,你快告诉我!”
      “好像是姓月吧,那学姐是泰格瑞斯家远房的养女。”
      “就是逃婚跑了的那个吗?”
      “不是她逃婚,是她好朋友逃婚,不过,反正都一起跑掉了。”
      “哇,这也太刺激了,那这公子不是来扑了个空?”
      “就是啊,但是你看他,长得真好看,别的男人往他身边一站,都像萝卜和白菜。”
      “那个学姐真幸运!”
      “那她干嘛要跑掉呢?”
      “不知道,蛮奇怪的……”

      随着议论声越来越大,训导主任严厉地回头,女学生们即刻收了声,鸟兽般散去。

      从回廊出来,又走过了一段阶梯,才来到位于冥思楼三层的主任办公室,房间并不大,飘着些许烟草的气息,书柜和桌子上都堆着一摞摞的文件,使这有限的空间看起来更逼仄了,克里斯一进门,里面等候着的五个人便立刻站了起来,他们神情各异。

      训导主任跟在克里斯身后挤进办公室里,有些局促不安:“实在抱歉啊,泰格瑞斯先生,这里是有点小,我们不妨……”

      “没关系,我们就在这里谈吧。” 克里斯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训到主任立马吞下了未说完的话,转而殷勤地向众人介绍:“好的……那我来介绍一下啊,这位是泰格瑞斯先生,刚从福洛斯过来,他是咱们学校九年级月牙儿同学的哥哥,这次是来接她走的,没想到,竟然遇到这种事情……”

      在场的五个人都多多少少面露惊讶之色,训导主任又转向克里斯,客气地说:“泰格瑞斯先生,这几位都在前两天见过月牙儿同学,这位是九年级的历史教师安图老师。”
      安图老师摘下帽子致礼,克里斯淡淡地点点头。

      训导主任接着介绍:“这位是九年级生物教师辛迪亚老师,前天月牙儿同学在生物课上还出了点意外。” 听到此处,克里斯的神色明显有些异样,他蹙起眉头看向辛迪亚,一头浅金色长发的辛迪亚老师突然紧张起来,双手不自觉地试图捋平她红色连身裙腰间的褶皱。

      “这位是学校医务室的治疗师瑞琦女士,她前天刚刚处理了月牙儿同学的伤口……” 说到伤口,训导主任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

      克里斯眼底的阴霾更重了。

      “哦,还有这两位,她们都是九年级的学生,兰熙和乔伊琳,她们之前都和月牙儿同学有过争执。” 兰熙怯怯地偷瞥了克里斯一眼,乔伊琳则始终低着头,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克里斯深深叹了口气,训导主任适时地拉过一把座椅,向克里斯比了个请坐的手势。随着克里斯落座,其他人也都陆续坐下了,训导主任清了清嗓子,“啊,那咱们从安图老师开始 吧,说一下事发前的情况。”

      半秃顶的小老头扶了扶夹鼻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真诚的惋惜:“泰格瑞斯先生,月牙儿这孩子……我是真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事,她成绩一向很好,在我的历史课上,她从来是个优秀的学生,她头脑清晰,反应也快,就是……就是事发前一天,她在我课上明显心不在焉,神游天外似的,我叫她回答问题,虽然答上来了,但那种状态,唉,和平时很不一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摇着头,一脸的络腮胡子跟着颤动。

      克里斯沉默了,训导主任使了个眼色,辛迪亚老师有些张口结舌:“泰格瑞斯先生,月牙儿在我的课上,她……确实她的头撞破了,流了不少血,但我立刻就让许小寒陪她去医务室处理了,当时我们是在观察蓝藻,意外发生得很突然,场面有些混乱,许小寒反应很激烈,一直指责是兰熙故意撞倒月牙儿,还起了争执,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在其他老师的课上也有过类似的事,许小寒和月牙儿的关系一向很好……当然我也处罚了兰熙和乔伊琳,我让她俩去冥思室反省……” 她的话语点到为止,暗示着班上可能存在的不和谐音。

      名叫瑞琦的治疗师依旧带着一副玳瑁色的猫眼眼镜,她的声音很平淡:“前天下午,我给月牙儿同学的伤口做了清洗和缝合,也敷了药,还给了她三天的消炎止痛片,那时她的状况还好,额头上的伤口虽然流了不少血,但是不算深,缝合后大概两天内就能结痂,不过,”治疗师抿抿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克里斯,“我今早清点药柜,发现有多种药物失窃,包括镇痛、抗菌、退热,甚至一些特殊用途的药剂……失窃时间,我推测就在月牙儿同学离开医务室前后。”

      最后是兰熙,她一头微卷的长发泛着柔亮的光泽,虽然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但当她一开口,音调却陡然拔高,带着控诉:“泰格瑞斯先生!您要为我和学校主持公道!月牙儿她……她根本不是看起来那样!她蔫坏!她和许小寒,还有那个餐厅的江满,他们三个总是鬼鬼祟祟,不知道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她额头撞破完全是个意外,是她自己不小心,但辛迪亚老师仍旧罚我跪了一晚,连晚饭都不能吃,我昨天一大早去餐厅的后厨,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没想到竟然看见他们三个从校外回来!而且他们竟然把我绑起来,堵住嘴!把我关进了厨房的杂物间!还拿东西顶住门!要不是后来有人发现,我……我可能就……”

      兰熙捂着脸,肩膀耸动,声音哽咽,“我在学校里被她们这么欺辱,要是我爸爸知道了,肯定心疼死了!她们一定是计划好了要逃跑!月牙儿仗着有您……有泰格瑞斯家的名头,在学校里一向不怎么守规矩,跟许小寒一起,经常……经常排挤别人,她不是第一次霸凌同学了,很多人被她欺负过,不信,您问问乔伊琳!” 兰熙的眼泪扑朔而下,她身边的乔伊琳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身子微微远离了一些。

      训导主任有些尴尬的说:“兰熙同学的父亲,是长庚政务处的长官……但孩子们的事情,总归是小打小闹……很多时候,其实老师们也不好插手。”

      克里斯安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兰熙口中的月牙儿与他记忆中的月牙儿比起来,完全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人,违反校规、逃跑、绑架、囚禁、霸凌同学……这些字眼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但他没有丝毫气愤,反而涌起一阵心酸,这些年,月牙儿到底经历了什么?

      “兰熙同学,” 克里斯的声音很平静,但蓝色的瞳孔深处却结了冰,“月牙儿为什么突然决定逃走?她之前可曾向你,或者其他人,透露过什么原因?比如……遇到了难以解决的困难?或者,受到了某种……威胁?”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兰熙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语焉不详:“这……这我哪里知道?她心思重得很,从不跟我们说,可能就是……叛逆吧?受不了学校的规矩?或者……或者想去找什么人?” 她身旁的乔伊琳不安地扯扯兰熙的衣袖,兰熙先是不解,看了乔伊琳一眼之后,她有些惊惶地闭上了嘴巴。

      克里斯在心中冷笑一声,他不再看兰熙,反而转向训导主任,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威仪:“感谢各位提供的信息,月牙儿的事,我会亲自处理,作为她的哥哥,了解到她在学校的这般处境,我感到……非常愧疚,但是,” 他停了一瞬,扫了眼兰熙,“滥用职权,纵容子女欺凌他人,影响神谕教廷资助学校的声誉,我想,长庚政务处应该会有相应的处置程序,烦请训导主任将今日的谈话记录,尤其是关于学生之间霸凌行为的描述,整理一份给我。”

      话音刚落,连克里斯自己都感到诧异,他竟然就这样毫不犹豫地,穿上了他根本不屑一顾的贵族外衣。

      训导主任连忙躬身:“是,是,泰格瑞斯先生,我明白。”

      走出圣心女校的那一刻,克里斯心中的怒火与忧虑交织着燃烧起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如此广阔的塞兰尼,天地旷达,月牙儿要逃去哪里?她头上还带着伤,她能照顾好自己吗?明明昨天她还睡在这里,枕头上还留有她的痕迹,为什么今天就消失得如此彻底?他要怎样才能找到她?一种巨大的无力和恐慌攫住了克里斯。

      一辆黑色圆顶的雪鹿车在长庚宽阔却略显冷清的街道上行驶着,拉车的雪鹿正值冬春之交的换毛期,身上厚重的纯白冬毛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底下新生的、浅棕色的柔软皮毛,斑驳陆离,像是大地初醒时褪下的旧梦,然而坐在车上的克里斯,根本无心欣赏这季节更替的景象,他的思绪纷乱如麻。

      长庚的神谕会总部矗立在城区的最中心,这是一座由冰纹水晶矿构筑的宏伟建筑,线条简洁、冷峻、肃穆,像屹立在天光下的一座冰山,通体流转着圣洁的银辉,内部有着宽阔的廊道,地面光滑如镜,身着银白色教袍的神职人员步履轻盈而无声,所有教袍的胸前和袖口都绣着金色的虎纹,整座建筑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结的虔诚和绝对的秩序,时间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

      克里斯的办公室位于大楼的顶层,一整面的弧形落地窗将长庚城和远处朦胧的山脉尽收眼底,窗外的银光透过特殊处理的水晶玻璃,柔和而均匀地洒满室内,地面铺着厚实的灰色暗纹地毯,一排顶天立地的乌木书柜靠墙而立,里面整齐码放着厚重的典籍和卷宗,由黑木制成的办公桌占据着房间的中心位置,桌面上东西不多,只放着一盏台灯、一个银制笔架和几份待处理的文件。后方的角落里,设有一个小小的冥想区,地上铺着素白的蒲团,墙上悬挂着一幅月神图腾,旁边摆着一盆长势极好的嫩绿藤竹。

      克里斯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银光投下的长长背影有看起来有些孤寂,忽然间他转过身来,按下了通讯电话,“请长庚政务处的长官立刻来见我。”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

      人很快到了,一个面容精干、身穿政务处银灰色制服的中年男人,他进门时带着明显的紧张,几乎不敢直视克里斯的身影。

      “泰格瑞斯先生。”他躬身行礼。

      当这位政务处的一把手突然得知自己被年轻的泰格瑞斯先生“请”去办公室坐坐时,他浑身上下已沁出了一层薄汗,对于已在政务处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兰镇海而言,他深深明白“泰格瑞斯”这个姓氏在这片神谕自治区里意味着什么,甚至不仅仅只是长庚,整个塞兰尼繁冗的政府系统不过是泰格瑞斯手中运转的一个小小傀儡,上一任政府首相因收受贿赂而被满门抄斩的血腥景象,至今仍是所有官员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七年前,自从新任神谕大祭司即位以来,其冷硬的作风更是令所有人心惊胆战,政教合一的铁血权柄被更深刻地加固,而此刻这位“邀请”他的泰格瑞斯先生与现任大祭司之间,则正是血亲叔侄的关系,兰镇海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眼神中的惶恐却无法掩饰。

      克里斯坐在宽大的乌木桌后,指节轻轻敲着桌面上那份训导主任刚刚送来的记录文件,他没有绕弯子,语气不容置疑:“兰长官,纵容女儿在学校欺凌同学,甚至间接导致被霸凌者逃亡失踪,由神谕教廷资助的学校,何时成了兰小姐的私人猎场?”

      兰镇海的脸色瞬间煞白,他连连辩解,声音颤抖:“泰格瑞斯先生,这……这其中必有误会!小女顽劣,是我管教不严!但我发誓,我对她在学校的事情真的……真的所知甚少!她母亲死得早,我……我忙于公务,疏于教导……”他声音哽咽,“我……我从一个小渔民,摸爬滚打几十年才走到今天,我……我……” 他语无伦次,“求您高抬贵手!月神慈悲!”

      克里斯的脸上没有任何动容,他看着眼前这个涕泪横流的苦情男人,只觉得一阵烦厌,月牙儿被逼迫着带伤逃跑时,又有谁来听她的委屈?克里斯打断了兰镇海,声音更冷了几分:“神谕会不需要一个连家事都管不好,连女儿都教不明白的长官,你的职位,即刻罢免,我的秘书会安排他人接替你。”

      “不!泰格瑞斯先生!您不能这样!我……” 兰镇海彻底慌了,他向前一步,想抓住桌沿哀求,但还未碰到桌子,两名身着银白教袍的神谕会守卫便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还想求情的兰镇海,毫不留情地把他拖了出去,一声高于一声的哀求在厚重的门关上后,终于被隔绝在外,再也听不见了。

      办公室内寂然无声。

      克里斯的秘书,一个在神谕会供职多年的四旬男人,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儿,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斟酌着每一个字:“先生……您早上交代查问的,关于昨日码头渡轮班次的事……”

      克里斯的目光从紧闭的门扉收回,落在秘书身上:“说。”

      “是。” 秘书咽了口唾沫,“昨晚从长庚主码头驶离的渡轮只有三班,第一班是磐石号,开往砂砾大陆的岩京矿区,第二班是星云号,目的地是星辰之酒的春色岛屿,还有一班是望舒财团的海鸥号,要返回福柏大陆的福洛斯。”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仔细排查了三艘船上所有登记在册的乘客名单,从头等舱到末等舱……没有任何记录显示有位名叫月牙儿的未成年少女登船,除非……” 他迟疑了一下,“除非她用了假身份,或者……根本没走水路。”

      这个结果像一块冷硬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克里斯心头,用假身份?逃离长庚?月牙儿,你到底卷入了什么?那点渺茫的希望似乎也被掐灭了,疑虑和担忧像一滴墨汁落入净水,迅速扩散弥漫。

      秘书觑着克里斯的脸色,硬着头皮继续汇报第二件事:“还有……您让我找的那位恒椿教士……” 秘书的语气带着一丝惋惜,“很遗憾,恒椿教士早在七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七年前?” 克里斯猛然抬头,眼神锐利,又是七年前!叔叔接任大祭司是七年前,月牙儿失去音讯是七年前……如今恒椿的死,也恰好是七年前!这绝非巧合,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背爬上来。

      “是的,先生,正是七年前,如今接替恒椿教士工作的是他当年的助手,睿丰教士,睿丰教士现如今仍在码头旁的神谕会务所工作,主管日常事务,您看……是否需要我请他过来?”秘书谨慎地问。

      克里斯压下翻涌的思绪:“不用了,我这就去一趟会务所。”

      秘书一脸了然的神色,“明白,我这就为您安排车子。” 说罢他鞠着腰安静地退了出去。

      长庚码头附近的神谕会务所,与恢弘的总部相比,显得格外不起眼,它蜷缩在一条略显陈旧的街道里,门面比较小,单开的大门漆成暗金色,上方悬挂着一块朴素的银色牌子,刻着“神谕会务所”几个通用语字,字迹端正但已有些磨损,门楣上方,镶嵌着一块小小的金色老虎徽章,那是泰格瑞斯家的象征,在常年弥漫的水汽和海风侵蚀下,光泽早已黯淡。

      推门进去,一股潮湿木料和淡淡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的光线有些昏暗,一条长长的、磨得发亮的深色木柜台将空间一分为二,柜台后面是几排顶到天花板的文件柜,塞满了泛黄的卷宗和文件夹,角落里放着一张同样陈旧的办公桌,上面堆满了待处理的纸张和印章,墙壁上贴着一些教廷的通告和指引,纸张边缘已经卷曲,整个会务所安静得近乎沉闷,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办事员坐在柜台后,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文件。

      克里斯向前台表明身份和来意,老办事员显然对“泰格瑞斯”这个名字极为敬畏,态度立刻变得无比虔诚,连忙说:“睿丰教士正在后面小隔间为一位教徒处理受洗登记,请您稍坐片刻,他马上就来。”

      克里斯点点头,在靠墙摆放的一张硬木长椅上坐下,座椅微凉,他在这里坐了许久,才听见隔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矮个子、白净面皮、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教士袍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克里斯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当年那个和恒椿一起送他和月牙儿到长庚码头的年轻教士,九年的光阴在他脸上留下了许多痕迹,他的眼角多了无数细纹,但眉眼间的温和气质一点没变。

      睿丰看到坐在长椅上的克里斯,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显然是没认出这个漂亮的金发青年是谁。他客气地走上前:“这位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需要会务所帮忙吗?”

      克里斯站起身,微微颔首:“睿丰教士,下午好,我是克里斯·泰格瑞斯。”看到对方眼中的茫然,克里斯补充道,“九年前,您和恒椿教士带着两个孩子,从金乌过来。就在这里的码头办事处,您还帮我处理过文件,后来恒椿教士送我登上前往福洛斯的渡轮,当年那个小男孩就是我。”

      睿丰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上下打量着克里斯,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随即是恍然大悟和深深的感慨:“天哪!这……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你都长这么大了!”他忍不住又仔细看了克里斯几眼,语气带着点长辈的欣慰,“变化太大了,我刚才真是一点都没认出来!在福洛斯过得还好吗?看你这气度……真好,真好!你的羲和话……还是那么地道,一点金乌口音都没丢呢。” 他笑着说。

      克里斯被他真诚的反应触动了,露出一丝带着感慨的苦笑:“时间确实不饶人,恒椿教士……他当年对我照顾颇多,这次回来我本想拜访他,没想到……” 克里斯的语气低沉下去。

      提到恒椿,睿丰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换上深深的惋惜:“唉……恒椿大爷他……走得太突然了,大约是……” 他心里算了下,“得有七年了吧,他得了一种怪病,人一下子就垮了,没撑多久就走了。” 他摇摇头,眼中全是遗憾。

      “怪病?具体是什么症状?”克里斯追问,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但心弦却绷紧了。

      睿丰努力回忆着,眉头紧锁:“说起来……是很奇怪,大爷他,起初就是容易累,胃口不好,我们都以为是年纪大了,后来……开始无缘无故地发烧,身上起一些红疹子,关节也疼得厉害,再后来……人瘦得脱了形,皮肤……变得有点发黑,请了好几位医生,都查不出是什么病,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他……” 睿丰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他病得急,走得也快,很多他经手的事务都没来得及交代清楚,我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慢慢理顺接上手的。”

      克里斯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一个掌握着月牙儿去向的老教士突然“得怪病”消失!恒椿的死,绝非偶然!莫非,真的是叔叔?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话题转向月牙儿:“睿丰教士,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我妹妹月牙儿的事,她……从圣心女校失踪了,我想问问,当年恒椿教士送她去学校后,有没有……有没有提起过她?或者,他有没有帮月牙儿收寄过信件?”

      睿丰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歉疚的神色:“月牙儿……那个小姑娘啊,当年是我和恒椿大爷一起送她去圣心的,恒椿大爷还特意跟学校的训导主任还有照料生活的掌事嬷嬷都打了招呼,请她们多关照些,就我所知,大爷后来还自己去学校探望过小姑娘几次,回来跟我念叨过,说小姑娘很坚强,一个人在学校很努力,就算想哥哥也偷偷忍着不在别人面前哭鼻子……”他叹了口气,“后来大爷病倒了,我也忙,就没再关注过小姑娘的消息了,至于信件……”他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恒椿大爷没跟我提过帮月牙儿寄信或者收信的事,也许有过,但他没跟我说?也有可能……学校有自己的信件收发室,小姑娘自己在那里寄信,不通过我们这边帮忙,也是有可能的,真抱歉啊,没能帮上你什么。”

      虽然早有预料,但得到确切的否定答案后,克里斯的心还是沉了沉,他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如果有任何关于月牙儿或者恒椿教士的线索,请您务必联系我。”说着他从随身的包里掏出纸笔,写下了自己的联络方式,之后他又从包里取出一封信,有点犹豫地说:“还有这封信,如果,我是说,万一月牙儿有机会来到这里,您就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她,可以吗?”

      睿丰郑重地收好纸条和信件:“一定,一定,月牙儿是个好姑娘,希望她能平安,孩子,你也……多保重啊。”

      告别了睿丰,克里斯从会务所走出来,狭长的街巷尽头,可以望见天空中的银光如同被稀释的牛奶,渐渐被从海面升腾翻涌上来的浓稠黑雾沾染,直至融为一体,整个码头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远处停泊的船只只剩下模糊的身影,近处海水的波浪在灰暗中泛着油润的微光,潮湿的风带着凉意,吹动克里斯的额发。

      岩京,砂砾大陆荒芜的矿场,流放犯人的苦恶之地;春色岛屿,位于星辰之酒的梦幻之地,传说中天神眷顾的彼岸;福洛斯,福柏大陆的都城,整个塞兰尼最发达的城市,也是克里斯刚刚离开的“家”。三个方向,三条截然不同的路,如同巨大的岔路口,横亘在克里斯的眼前,通往未知的迷雾深处。“月牙儿,你带着伤,带着恐惧,究竟踏上了哪一条?” 克里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大海茫茫,人海茫茫,他要向哪里去追寻那一缕微弱的踪迹?“月牙儿她……还会回到这个让她逃离的地方吗?”

      克里斯走向等候在路边的雪鹿车,车夫见他出来,连忙拉开车门。
      “先生,回总部吗?”车夫问。
      克里斯摇摇头,他没有上车,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快速写下了一个地址,递给车夫:“去这里。”
      车夫接过纸条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先生,这……这是金乌啊,路不太好走,现在出发,等到了地方,黑雾怕都要散尽,天快明了。”

      克里斯的目光投向远方那片被雾气笼罩的山脉轮廓,在这个秩序井然的冰冷城市里,权力、责任、神谕的荣光……然而所有这一切在月牙儿可能遭受的欺凌、恒椿不明不白的死亡面前,显得如此虚伪而沉重,克里斯的声音坚定不移:“那就现在出发,快一点。” 他急切地需要呼吸,需要回到那个曾让他感到真实和温暖的地方。

      高大的雪鹿驾驶着车子,在通往金乌的道路上极速奔驰,越靠近那座记忆中的城市,空气里似乎便带上了丝丝缕缕旧日的暖意,冬末春初,道路两旁的积雪融化殆尽,露出湿润的褐色泥土,顽强的新绿在枯草间探出头,雪鹿换下的白色长毛被风吹散,挂在低矮的灌木丛上,像残留的冬之碎片。

      曾经的家,依然安静地坐落在金乌城郊一条清澈的小溪旁边,那是一栋不大但很温馨的双层木屋,外墙的木头因年深日久而呈现出杂乱的深棕色,爬满了干枯的藤蔓,静待春日的复苏,小小的院落围着低矮的铁质栅栏,院子里那棵碗口粗的大树翘着光秃秃的枝桠,直直伸向天空,克里斯仍记得,月牙儿小时候很爱爬这棵树,有一次她自己偷偷爬上去摘果子吃,不小心被他发现,一步踏错,过于细脆的树枝断裂,她和枝叶一同坠落,克里斯的手指不自觉地碰了碰手臂上那个新月型的疤痕,他绕着大树慢慢走了一圈,树下散落着好几块光滑的大石头,从前他和月牙儿从前常常坐着讲故事的地方。

      穿过院子,克里斯用从神谕会带来的备用钥匙打开屋子大门,屋门有些生锈,吱扭一声,仿佛推开了时光的闸门,他旧木头和灰尘扬起的气息瞬间填满了他的心脏。

      屋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曾经生活的痕迹,进门是小客厅,地面铺着编织粗糙但非常厚实的地毯,边缘已经磨损,一个砖砌的壁炉占据了客厅一角,炉膛里积着陈年的灰烬,壁炉旁放着两把旧扶手椅,椅垫是他母亲亲手缝制的,上面的碎花图案早已褪色,靠墙是一个矮矮的书架,上面摆放着父亲留下的神谕典籍和一些旧地球时代的故事绘本,书脊被摩挲得发亮,墙上挂着一幅小小的风景画,画的是屋后那条在银光下闪闪发亮的小溪,那是克里斯儿时的手笔。

      客厅连着小小的厨房,一张原木色的方桌,几把椅子,桌面上有烫过的印记,一个老式的灶台,旁边放着水缸和几个陶罐,碗柜的门缺了一角,里面整齐地放着几个蓝瓷碗碟,一切都保持着九年前他和月牙儿离开时的模样,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垢。

      克里斯沿着嘎吱作响的木楼梯走上二楼,楼上是三间卧室,其中有两间都房门紧闭,只有一间的门半开着,克里斯轻轻推开了那扇门,那扇曾经属于月牙儿和他自己的门。

      房间很小,两张小床并排放着,旁边只有一个旧衣柜,克里斯走过去,手指拂过积尘的床沿,它真的很窄很小,可当时自己躺在这里时却觉得无比宽大安全,在他们失去了亲人之后,那时的月牙儿总是从自己的小床上下来,跑到哥哥这里,和哥哥挤在一起,床单和被子都是浅蓝格子的棉布,洗得发白,但摸上去依旧柔软,床头放着一盏小小的、用蚬壳做的夜灯,那是月牙儿在屋后的小溪边捡回来,央求着他一起做的,衣柜的门半掩着,里面还挂着两件他小时候的旧衣服,旁边空着的地方,曾经放着月牙儿的小裙子。

      在这里,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圆眼睛的小月牙儿,穿着蓝底粉花的连身裙,跟在他身后跑上跑下,不管他去到哪里她都要跟着,只要喝到热可可就会没心没肺地笑,她总会笨拙地帮他叠衣服,虽然永远叠得歪歪扭扭,她也会在天气好时把毯子抱出去晒,虽然每次都会沾上泥土,还会在他生病时用温凉的小手摸他的额头,把自己省下来的糖果塞进他嘴里,奶声奶气地说:“哥哥吃了糖,病就好了。”

      亲人离去后的金乌被漫长的瘟疫笼罩,在最严酷、物资最匮乏的那段日子,外面饿殍遍野,他们两个靠着神谕会定期送来的、有限的压缩干粮、藤根和净水度日,吃饭时月牙儿总是把她自己的那份分出一半,推到他面前,眨着琥珀色的眼睛说:“哥哥吃,月牙儿不饿。” 只要他把食物推回去,她就瘪着嘴要哭,直到他象征性地吃一点,她才破涕为笑。

      回忆如同潮水,将克里斯彻底淹没,他坐在那张窄小的床边,把脸埋进布满灰尘却无比熟悉的被子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布料,他来晚了,是不是,再也找不到月牙儿了?

      克里斯抬起脸,他无声地望向窗外,屋后的小溪潺潺流动,仍是旧日的景象,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七岁的小月牙儿在溪边玩耍,赤着脚踩水,忽然一个趔趄,脚下发滑没有站稳,脚掌被溪底锋利的石块割破了一道口子,溪水瞬间涌入了伤口,清澈的溪水变得血红,克里斯背着月牙儿急奔回家,慌忙找到所有他能找到的药膏和纱布,可是当他看到月牙儿的小脚掌上迅速蔓延开青黑色的、蛛网般的纹路时,忧惧像一把铁钳,揪住他的心脏死死不放,水毒!在没有藤绿素的情况下如何能解水毒?克里斯焦灼难安,他准备冲出去找神谕会的人求救,即便要冒着打破封控禁令的危险,即便这代价是他会染上致命的瘟疫,但为了救月牙儿,这一切都值得。

      然而,奇迹发生了,月牙儿没有像其他水毒患者那样呕吐、抽搐、昏迷,她只是皱着小眉头说“脚有点麻”,更令人震惊的是,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她脚掌上那些狰狞的青黑色纹路,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收缩、然后消失不见,她甩甩小脚丫,又恢复了活蹦乱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十二岁的克里斯彻底惊呆了,他睁大明亮的蓝眼睛,无比严肃地叮嘱她:“月牙儿,答应我,这件事,对谁都不要说,做梦都不要说!如果任何人问起,就说哥哥用藤绿素给你治好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记住了吗?” 小小的月牙儿似懂非懂,但看着哥哥从未有过的郑重神情,她用力点了点头。那个秘密,连同月牙儿最依赖信任的眼神,从此埋进了克里斯心底的最深处。

      此刻,这个秘密如同黑暗中的火焰,在他的心头灼烧,月牙儿拥有如此特殊的体质,能化解致命的水毒……这究竟是福是祸?她孤身逃向未知的世界,会不会因为这秘密而陷入更大的危险?叔叔的阻挠,学校的欺凌,恒椿的枉死……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指向了福洛斯那座银色的教廷高塔和他身上背负的“泰格瑞斯”之名。

      克里斯疲惫地在小床上躺下来,蜷缩着身体,金乌旧居的每一缕尘埃,都承载着他无法割舍的过往,在微凉的银光中,在残留着童年味道的空气里,克里斯有些迷朦的想着:“如果找不到她,要不要就在这里等她?这里是我们共同的家,她总要……回家吧?”

      带着这个微茫的念头,在无限的困乏之中,克里斯渐渐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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